盲斗
明成化十二年的秋天,日头把诸城东乡的土地烤得冒白烟。玉米叶子卷成焦脆的筒状,风一吹就簌簌掉渣,田埂上的硬土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竹杖敲上去能溅起细小的土沫。王二瞎子的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层湿纸,鼻尖抽动着捕捉空气里的气味 —— 除了秸秆的焦糊、泥土的腥气,还有种陌生的味道顺着风滚草飘来,像腐鱼混着松脂,带着股生猛的野劲。
道旁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稀疏的树荫根本挡不住毒辣的日头。王二刚走到树影下想歇脚,手腕突然被一股蛮力攥住,竹杖 “哐当” 砸在地上,惊飞了树洞里躲凉的麻雀。他三十出头,肩宽背厚,早年在南山打柴时被滚石砸瞎了眼,却练出一身能扳倒黄牛的蛮力。此刻双臂肌肉贲张,竟顺着拉扯的力道反身抱住对方的腰,入手处毛茸茸的,却硬得像裹着层铁甲,腥气陡然灌满鼻腔 —— 是野兽!
“狗娘养的敢偷袭!” 王二怒喝着勒紧胳膊。他摸到对方脊背有三道深沟,像是天然的握把,便死死扣住。身下的东西突然发出震耳的低吼,热气喷在他脖颈上,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王二被这股力量掀得踉跄,膝盖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龟裂的土地上,反倒抱得更紧,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咆哮,震得槐树叶又落了几片。
老虎也懵了。它从南山窜来诸城三个月,踏遍了东乡的玉米地、北坡的酸枣林,野兔见了它腿都发软,山鸡被追得慌不择路,从没遇见过敢反手箍住自己的活物。这瞎子的胳膊像两道烧红的铁箍,勒得它肋下生疼,想甩头撕咬,却被对方用肩头顶住下颌。它焦躁地原地打转,尾巴扫断了半人高的豆秸,蹄子在地上刨出深坑,带起的尘土迷了王二的眼 —— 尽管他本就看不见,突然脚下一空,竟是口盖着烂草的枯井。
“轰隆” 一声闷响,一人一虎坠入黑暗。井壁的青苔又滑又凉,王二只觉后背撞在凸起的石棱上,碎石子嵌进肉里,紧接着就被沉重的躯体压住。井底弥漫着陈腐的霉味,混杂着老虎身上的腥气,他听见虎爪挠抓石头的刺耳声响,指甲刮过岩壁,像钝刀在磨铁。突然摸到一手黏腻的温热,顺着指缝往下淌 —— 是血,不知是老虎的还是自己的。
“救命!有野兽!” 王二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井壁上反弹回来,变得瓮声瓮气。他感觉腿上一阵剧痛,像是被铁钳夹住,便腾出一只手往声源处猛捶。指尖戳到个软乎乎的东西,那野兽痛得嗷叫一声,松了口。他趁机蜷缩起腿,摸到井壁有处凹坑,便死死抠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井外的日头慢慢移动,透过井口的烂草缝隙,投下细碎的光斑,在虎背上晃来晃去。
日头爬到头顶时,赶车的张老栓才赶着骡车经过。车轮碾过枯井旁的酸枣枝,惊起的飞虫扑棱棱飞过井口,他正骂着这鬼天气,突然听见井里传来模糊的呼喊,像是困在瓮里的闷雷。起初以为是野猪掉进陷阱,便停车探头往井里瞅,吓得手一抖,赶车的鞭子 “啪嗒” 掉在地上 —— 井底昏暗中,蹲着只斑斓猛虎,金绿色的眼珠在暗处闪着幽光,前爪正搭在个血人身上,那人却还在用拳头擂虎腹,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头受伤的熊。
“拿家伙!” 张老栓的吆喝惊飞了树上的乌鸦,声音顺着风传到半里地外的李家庄。三个扛锄头的汉子跑过来,其中绰号 “铁胳膊” 的举着祖传的铁戈,戈尖还留着当年抗倭时的豁口,在日头下泛着冷光。他趴在井边往下瞅,正撞见老虎抬头,那畜生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震得井口的草叶簌簌发抖,吓得他手一抖,戈差点掉下去。
“戳它眼睛!” 有人喊。铁戈顺着井壁滑下去,在半空中被王二的喊声喝住:“别伤着我!” 这当口老虎突然暴怒,猛地站起,前爪拍在井壁上,震得砖石簌簌往下掉,砸在王二背上。王二趁机抱住虎腿,那畜生吃痛,竟一头撞向井壁,戈尖恰好刺入它脖颈,血柱喷起来,溅得王二满脸滚烫,带着股咸腥的热意。
井绳放下来时,王二还死死攥着老虎的耳朵。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才发现他胳膊上的皮肉被撕开三道口子,露出森白的骨头,伤口里还嵌着老虎的毛;腿肚子上少了块肉,露出的筋络像琴弦般颤巍巍的,沾着井底的黑泥。倒是那老虎,被戈捅穿了喉咙,还在井底抽搐,血泡从嘴角冒出来,染红了半井的泥水,连青苔都变成了暗褐色。
“这瞎子是阎王爷不收啊。” 村里的接生婆给王二上药时,啧啧称奇。她家院子里的蜀葵开得正艳,红的、粉的堆在窗台上,药箱里的草药却散发着苦涩的气味。王二的伤口发炎生了疮,脓水腥臭得能熏跑苍蝇,他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却总在夜里坐起来,用手摩挲着膝盖上的牙印 —— 那痕迹像朵绽开的桃花,比他瞎眼时留下的疤痕还深,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疼。
一个月后,王二能拄着新做的竹杖走路了。竹杖是李家庄的木匠用枣木做的,带着天然的弯度,敲在地上格外响亮。他总往那口枯井跑,趴在井边听,说能听见老虎喘气的声音。有人偷偷往井里扔石头,只听见沉闷的回响,再无别的动静。唯有王二知道,每个月圆之夜,井壁上会渗出些温热的液体,闻着像那天喷在他脸上的虎血,带着股倔强的腥气,混着井底的霉味,在月光下弥漫开来。
秋收时,东乡的玉米地里突然多了些奇怪的脚印,像猫爪却有碗口大,踩倒的玉米秆上还留着淡淡的齿痕。王二拄着杖走过,竹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节奏,脚印便戛然而止。他仰头对着空荡的田野笑,阳光透过他失明的眼窝,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还来?下次我可攥你尾巴根了。” 风卷着玉米叶沙沙响,像是谁在暗处低低地应了一声,远处的南山在暮色里只剩黛青色的轮廓,藏着说不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