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骏化龙
东海岛的晨雾总裹着股青草的甜香，像被露水浸软的糖块。周穆王的八骏在环岛沙滩踱步时，马蹄踏过的沙粒间会钻出银亮的根须，那是龙刍草在土壤里舒展腰肢，草叶上的露珠坠落在地，竟凝成半透明的马蹄铁，里面嵌着蓬莱岛的虚影，随雾霭流转微微晃动。
养马官造父每日寅时便提着玉桶去割龙刍。草叶刚触到桶沿，就发出细碎的龙吟，叶片纹路骤然清晰，活脱脱是八骏奔跑时飞扬的鬃毛。他总在辰时草叶最饱满时动手 —— 此时的龙刍茎秆会渗出琥珀色汁液，滴在掌心便能看见无数带翅小马在其中奔跃，蹄尖踏过的地方，竟开出转瞬即逝的金色花朵。
“造父，今日的龙刍要多割些。” 穆王的声音从观海台飘来，他身披织金披风眺望东海，披风上的日月纹被朝阳镀得发亮。昨日西王母派青鸟送来信笺，昆仑蟠桃宴三日后开席，寻常骏马需三月路程，唯有食足龙刍的八骏能一日往返。造父低头应着，指尖不慎被草叶割破，血珠坠落在龙刍丛中，立刻有株草猛然拔节，叶片化作龙鳞模样，顶端开出朵马头状的花，花蕊里藏着颗跳动的火星。
八骏中最烈的 “绝地” 总爱啃食新割的龙刍。它原本墨色的鬃毛如今每根都泛着青光，咀嚼草叶时嘴角会溢出淡青色烟雾，落地便化作奔腾的小兽，绕着马厩跑三圈才消散。有次造父忘了添草，这神驹竟用前蹄刨开石栏，跳进龙刍田大快朵颐，待被发现时，其四蹄已生出半尺龙爪，尾毛脱落大半，露出青鳞覆盖的尾椎，正对着月亮发出低沉咆哮，引得岛上的潮汐都跟着震颤。
龙刍田有结界守护。穆王亲手立下的石柱上，“非骏勿食” 四个古篆泛着微光，凡俗马匹靠近百米内，便会被无形屏障弹开，唯有八骏走过时，结界会分出通路，两侧龙刍草齐齐弯腰，草叶相击的脆响像在唱古老的歌谣。曾有随侍小臣偷割龙刍喂自己的坐骑，那凡马刚嚼了两口便浑身抽搐，鬃毛脱落，皮肤裂开处露出龙形骨骼，却未等长成便化作飞灰，只余缕青烟在风中消散。
穆王初见龙刍化驹奇景，是登岛后的第三个月圆夜。当时 “翻羽” 正低头吃草，忽然仰天长嘶，声浪震得海浪都凝滞片刻。众人眼见它脖颈渐长，背脊隆起，马蹄裂成分岔龙爪，尾毛褪尽后长出覆鳞长尾，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光泽。最惊人的是额头竟慢慢凸生峥嵘龙角，角尖挂着的草汁滴落在沙滩，立刻催生出片新的龙刍丛，草叶上都印着小小的 hoof 印。
“一秣龙刍，化为龙驹。” 穆王轻抚 “翻羽” 新生的龙角，指尖触到冰凉的角质，角纹里卡着的草叶正慢慢化作金箔。他忽然想起太卜的占卜：东海岛原是应龙背脊所化，龙刍草借龙血滋养而生，食此草者能承应龙神速，但若凡心未净，化驹后便会坠入深海，永世不得超生。
离岛赴蟠桃宴那日，八骏都食足了龙刍。它们的马蹄踏在浪尖，每步都激起金色水花，鬃毛在风中化作流动的云雾，尾巴扫过处，海水自动分作两道水墙，露出海底水晶宫殿的琉璃顶。造父坐在 “超光” 背上，望见龙刍草的汁液顺着马嘴滴落，在海面画出条青光闪烁的路径，两侧鱼虾浮出水面朝拜，它们瞳孔里映出的，是八匹神驹逐渐化龙的虚影。
行至昆仑山脚，“奔宵” 突然驻足，前蹄已完全化作龙爪，正不安地刨着地面。造父发现它嘴角沾着片枯萎的龙刍 —— 昨夜有迷路小鹿闯进马厩，这神驹竟把自己的草料让了出去。刹那间 “奔宵” 发出悲鸣，身躯渐渐缩小，龙鳞褪去，变回原本的马形，唯有鬃毛里还缠着几片龙刍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穆王叹息着抚摸它的脖颈：“凡心亦是本心。” 他命人取来随身携带的龙刍籽，撒在昆仑土壤里，籽落之处立刻冒出新苗，叶片却是莹白色，食之虽不能化龙，却能让凡马健步如飞。后来这片草地成了西域良马的乐园，每匹在此食草的马，额头都会留下淡淡的龙形印记，像被神驹亲吻过的证明。
八骏食足龙刍的第七日，岛中潮汐突然逆涌。“赤骥” 的鬃毛最先起变化，赤红如焰的毛发间钻出银丝，每根都缠着细小的闪电，跑动时鬃毛扫过礁石，竟在岩壁灼出串蹄印，印里渗出的海水落地便化作燃烧的火种，能持续三日不熄。它脖颈处渐渐隆起鳞甲状硬皮，指尖轻叩便传出钟鸣般的回响，那是龙刍草的精气在骨骼里凝结成的护体龙鳞。
“盗骊” 的变化藏在眼底。这匹黑马原本瞳仁漆黑如墨，食龙刍后左眼浮现日轮，右眼映着月晕，晨昏交替时双瞳会同时放出青光，能穿透三里浓雾，望见深海鲛人编织的珊瑚网。更奇的是它的蹄子，坚硬的角质层下生出半透明的膜，踏在水面时膜会展开如鸭蹼，托着身体滑行，蹄尖划过处，海水会凝成冰桥，桥面上还印着它奔跑的残影。
“白义” 的尾鬃开始抽枝长叶。起初只是几根嫩绿草芽从尾根冒出，半日便长成三尺藤蔓，缀着米粒大的白花，花香能引来百鸟盘旋。当它扬尾时，藤蔓会自动缠绕成鞭，抽打空气竟能劈开气流，露出后面扭曲的虚空 —— 那是龙刍草开辟的捷径，能让它眨眼间跨越百丈。有次造父拽了拽藤蔓，指尖沾到粘稠的汁液，在掌心化作只银蝶，振翅飞去，竟驮回千里外西王母的蟠桃核。
“逾轮” 的脊背裂开道细缝，里面并非血肉，而是层叠的玉片，每片都刻着星图。奔跑时玉片全部展开，像披了件缀满星辰的铠甲，星光落在地面，拼出的路径与穆王的舆图分毫不差。更惊人的是它的喘息，呼出的气流带着龙刍草的种子，落在沙漠能长出绿洲，落在石缝会开出载人飞行的花，花瓣纹路恰似这神驹奔跑的轨迹。
“山子” 的变化最是隐秘。它的皮毛能随地形变色，立在草丛中便化作青绿色，卧在沙滩上就成了金褐色，连鬃毛长度都会随之调整，在密林里能缩成寸许，便于穿梭荆棘。造父发现它嘴角总挂着片龙刍叶，那叶片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枯萎，用它擦拭马鞍，鞍具会变得轻如鸿毛，且永远保持温热，哪怕寒冬腊月，也能让骑手如坐春风。
“渠黄” 的腹腔里生出鸣管。这匹黄马原本嘶鸣洪亮，食龙刍后，叫声能化作实体音波，呈环形扩散，音波过处，草木自动倒伏让道，顽石会裂开供它饮水。曾有群狼拦路，它声嘶便震碎狼的獠牙，音波在狼瞳里映出黄龙虚影，吓得狼群夹尾逃窜，此后再不敢靠近岛岸。它舌下还生着个囊袋，储着龙刍草酿成的露，危急时喷出能化作水墙，墙面上浮着无数小马剪影，个个都在扬蹄奔腾。
这夜月圆，八骏齐聚龙刍田。它们身上的龙刍精气突然交汇，“赤骥” 的闪电鬃毛引燃 “逾轮” 的星甲，“盗骊” 的双瞳照得 “白义” 的藤蔓泛出银光，“山子” 变色的皮毛映得 “渠黄” 的音波染上七彩。群马同时扬首嘶鸣，声浪竟将岛上晨雾震成细雨，雨滴落在龙刍草上，草叶突然疯长，缠绕成座通天的草梯，梯阶露珠里，都映着八骏化龙的最终形态 —— 有生双翅的，有具蛇尾的，唯有 “奔宵” 的露珠里，仍是匹马在温柔地舔舐小鹿的额头。
造父站在草梯下，望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与八骏的影子交叠，渐渐化作条青色的龙。他突然明白，龙刍草的神奇从不在于化驹，而在于让每个生命都能在飞驰中，守住最本真的模样。
草梯顶端突然传来环佩叮当。西王母踏着七彩祥云而来，她的凤袍缀着无数明珠，每颗都藏着座仙山，走动时珠子相击，脆响能让龙刍草提前抽芽。头戴的珠冠垂下十二道珠帘，帘后面容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唯有眉心一点朱砂格外分明，那是用蟠桃汁调和的丹砂，映得周围祥云都泛着淡淡的桃粉色。
“穆王的八骏，果然不负龙刍滋养。” 王母的声音刚落，袖中飞出只青鸟，衔着硕大蟠桃落在 “赤骥” 背上。桃子接触到鬃毛的闪电，立刻裂开道缝，桃汁在鞍鞯上凝成块玉佩，刻着 “昆仑” 二字，玉佩边缘的流苏是用龙刍草纤维织成，风一吹就发出龙吟般的声响。她望着草梯下的东海，抬手拂过，眼前云雾便散开条通路，蓬莱岛的全貌赫然显现。
那岛悬浮在半空，底部缠着无数银色水带，实则是贯通四海的洋流，水带里游动的不是鱼虾，而是些半透明的船，船夫都是羽衣仙人，正用玉桨拨弄水带，每划一下，蓬莱岛就往东海岛靠近三分。岛上山峦呈黛青色，山顶覆盖的不是积雪，而是千年不化的琼浆，顺着山势流淌，在山脚下汇成片瑶池，池里盛开的莲花足有车轮大小，花瓣上坐着些小人，正用玉杵捣药，药臼里升起的青烟化作仙鹤，绕着岛屿盘旋不去。
“盗骊” 的双瞳突然放出强光，将蓬莱岛的细节照得一清二楚。岛中央的桃林里，每棵树上都挂着发光的果实，那是用龙刍草的花酿成的仙果，果皮纹路恰似八骏奔跑的轨迹。林间石路上铺着厚厚的落花，踩上去会发出琴瑟般的声响，路尽头立着块巨大的石碑，刻着 “不速之客” 四个古篆，字的笔画里长出细小的龙刍草，草叶尖端都顶着颗露珠，露珠里映着试图登岛的凡人身影 —— 那些身影最终都化作了岛上的石子，表面还留着挣扎的痕迹。
王母领着八骏踏上蓬莱岛，岛上仙草纷纷弯腰行礼。“白义” 的藤蔓突然兴奋地摆动，卷住石缝里开着的奇花，那花状如马蹄，花瓣内侧长满细小的倒刺，实则是能指引方向的 “归航花”，被藤蔓触碰后，立刻放出耀眼的蓝光，在空中画出条通往瑶池的路径。“逾轮” 脊背的玉片此时全部展开，星图光芒与蓬莱岛的星辰遥相呼应，竟在地面拼出幅完整的山海图，图中东海岛与蓬莱岛之间，长出条由龙刍草组成的绿线。
瑶池边的望仙台上，王母命仙童摆上玉案，案上的仙酿是用龙刍草根和蟠桃核酿制的，酒液泛着淡淡的绿色，杯壁不断浮出细小的气泡，每个气泡破灭时，都会传出段上古的歌谣。“山子” 走到案前，皮毛突然变成与玉案相同的莹白色，它轻轻嗅了嗅仙酿，嘴角的龙刍叶立刻挺直，叶尖指向案上的金丹 —— 那是用八骏的鬃毛和龙刍草的花炼制的，能让凡马也拥有日行千里的脚力。
此时蓬莱岛突然震颤，岛边缘的云海中浮出座巨大的石门，门上刻着 “天枢” 二字，门环是两只衔着宝珠的金蟾，宝珠发出的光芒能照透海底的龙宫。王母笑着看向 “渠黄”：“汝的音波，可敢试试开这门？” 黄马立刻扬首嘶鸣，音波撞在石门上，化作无数匹小马的虚影，顺着门的纹路游走，金蟾衔着的宝珠突然炸裂，化作漫天星屑，石门缓缓开启，里面涌出的不是风，而是些金色的种子，落在地上就长成新的龙刍草，草叶上都印着西王母的凤印。
“奔宵” 走到石门边，它的鬃毛里突然飞出只小鹿的虚影，那是它曾救助过的生灵所化。虚影在龙刍草丛中跳跃，每踩过一株草，草叶就会开出朵白色的花，花瓣上都印着 “仁” 字。王母望着这景象，珠冠上的珠帘轻轻晃动：“看来龙刍草的真谛，不止于神速。” 她从袖中取出块玉简，上面刻着龙刍草的种植秘法，递给赶来的造父，“此岛与东海岛的龙刍，原是阴阳二气所化，善待它们，便是善待天地的仁心。”
当八骏随王母返回草梯时，蓬莱岛开始缓缓后退，重新隐入云海。王母站在云头，凤袍上的明珠突然齐齐发亮，将蓬莱岛的影像印在东海的浪涛上，让凡人也能远远望见那仙境的轮廓。“赤骥” 的鬃毛闪电此时变得温顺，在鞍鞯上拼出 “再会” 二字，而 “奔宵” 的背上，不知何时多了株龙刍草，草叶间结着颗小小的蟠桃，那是王母特意留下的馈赠，果皮上还留着青鸟的爪印。
三千年后，东海岛的龙刍草依然茂盛。有个渔童在岛上放羊时，发现羊群总爱啃食悬崖边的青草，吃了草的羊竟能跳过丈宽的海峡。他采了把带回家，母亲用这草喂病马，那匹瘸腿的老马突然直立起来，嘶鸣声响彻全村，鬃毛里飞出无数萤火虫，在夜空里拼出匹带翅的骏马，绕着村子飞了三圈才消失。
如今的东海岛，每逢月圆之夜，还能听见海浪里传来马蹄声。当地渔民说，那是八骏在环岛奔跑，龙刍草的香气顺着洋流漂向远方，让所有听见蹄声的船只都能平安归航。而那些被海浪冲到岸边的龙刍草，晒干后会化作透明的丝线，渔民们用它织网，网到的鱼腹里，常会发现片小小的龙鳞，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