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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前天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棋仙

  棋仙黄旦

  登州文登县的海风总带着咸涩。黄旦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时,手里总捏着颗石子,在石面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他从未拜师学过棋,三岁那年蹲在私塾窗外看先生对弈,突然指着棋盘喊:“黑棋该走这里。” 先生起初发笑,落子后却发现,那步棋果然是唯一的活路。
  长成半大少年时,黄旦的棋艺已传遍胶东。有个从高丽来的棋师不服气,背着棋盘找到文登县,在城隍庙前摆下擂台。黄旦赤着脚走进人群,只用手指蘸着露水在石桌上画棋,每落一子,周围的麻雀就会突然安静,等他指尖离开桌面,又齐刷刷飞起来,在棋盘上方盘旋成黑白两色的云。三盘棋下完,高丽棋师突然掀翻棋盘,棋子滚落的瞬间,竟在地上拼出个 “服” 字。
  二十五岁那年,黄旦卷着铺盖离开了文登。他没带棋盘,只在行囊里装着袋海边捡的鹅卵石,黑的当黑子,白的当白子。走到平原县时,听说吕辩老府上常聚着些棋友,便登门求见。吕辩老原是翰林学士,退休后在院里种了片竹林,竹下埋着块巨大的青石,石面被常年落子磨得发亮。黄旦刚在石前站定,石缝里突然钻出些黑白相间的蚂蚁,自动排成了 “天元” 的位置。
  “先生棋力如何?” 吕辩老捻着胡须发问时,竹叶突然簌簌落下,在石面上铺成棋盘的形状。黄旦抓起把鹅卵石,指尖刚碰到石子,黑白两色的石头就自动分开,落在竹叶铺就的棋盘上,竟摆出了一局罕见的 “七星聚会”。吕辩老眼睛一亮,当即把他留在外馆,从此竹林里的落子声总要响到深夜,有时月光透过竹缝落在石上,会看见棋盘上的棋子自己在动,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对弈。
  入住外馆的第三日,吕辩老便邀黄旦对弈。他取出珍藏的玳瑁棋盘,棋子是用岭南进贡的香檀制成,黑子沉如坠石,白子润若凝脂。黄旦却从袖中摸出那袋鹅卵石,笑道:“海边顽石,更知天地棋理。” 首局吕辩老布下 “八卦阵”,意图困死中盘,黄旦却将石子随意散落在边角,看似毫无章法。待到中盘,吕辩老才惊觉那些孤棋竟借着阵眼的空隙相互呼应,如海边礁石般任凭浪涛拍打仍屹立不倒。终局时,黄旦指着石缝里冒出的新竹:“此等生机,藏在阵眼之外。”
  暮春时节,吕辩老在书房设局。窗台上的兰花正开得热闹,他执白棋落下,指尖总不经意间拂过花瓣。黄旦执黑应对,目光却常落在窗外的竹影上。当吕辩老的白棋在右下形成厚势,黄旦突然将一颗黑石子放在左上角的星位,那位置看似远离战团,却恰好挡住了白棋向左边的扩张之路。“兰生幽谷,竹立山巅,看似无涉,实则共沐风雨。” 黄旦说着,窗外的竹影恰好摇落在棋盘上,与黑石子的位置重合。吕辩老望着那竹影,忽然明白这步棋的深意 —— 棋路如山水,远看似无关联,实则脉络相通。
  夏夜纳凉,两人在竹下青石对弈。吕辩老取出西域夜光杯当棋子容器,杯里的酒随着落子晃出细碎的光。他借着酒意,行棋愈发凌厉,接连冲断黄旦的数处联络。黄旦却不急不躁,每落一子都要等竹影移过石面,仿佛在借月光计算方位。当吕辩老的白棋即将屠龙,黄旦突然将一颗石子放在看似无关的 “三三” 位,那位置恰好是青石上一道天然的裂纹。“石有脉络,如棋有气。” 话音刚落,夜风突然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竟在石面上投下一道阴影,恰好将那颗黑石子与外围的孤棋连在一起,形成劫争的关键。吕辩老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望着那道阴影,忽然大笑:“老夫竟忘了,天地才是最大的棋盘!”
  重阳节赏菊,吕辩老以菊瓣为记,在石桌上摆出一局古谱残局。那是前朝国手留下的 “烂柯图”,传说能解开此局者可悟长生之道。黄旦凝视棋局良久,忽然摘下一朵黄菊,将花瓣撒在棋盘上,花瓣落处竟恰好是破解残局的关键手筋。“烂柯人观棋,见的是岁月流转,却忘了棋子本是山间石子。” 他说着,将一颗鹅卵石放在残局的 “死穴”,石桌上的菊瓣突然纷纷竖起,如剑刃般指向吕辩老的白子,形成绝地反击之势。吕辩老抚掌赞叹:“以自然之道破人为奇局,黄先生真乃棋中仙才!”
  主簿闾丘天用是在酒局上认识黄旦的。那日他刚审完案,带着一身墨香走进酒馆,正撞见黄旦用筷子在酒桌上划棋,对面的掌柜满头大汗,手里的酒壶倒了都没察觉。闾丘天用自幼学棋,自认县内无敌,当即要与黄旦较量。第一局下到中盘,他的 “大龙” 被围,正急得抓耳挠腮,窗外突然飞来只乌鸦,叼走了黄旦的一颗黑子,落在他的 “虎口” 位置 —— 那竟是唯一的活路。
  第二日午后,闾丘天用带着副象牙棋盘又寻到酒馆。黄旦正用黑豆和白豆在桌面上摆阵,见他来了,随手将豆粒归拢:“大人若要下棋,不如用这酒馆当棋盘。” 他指着东窗的酒瓮:“那是黑棋大龙,西墙的酒旗便是白棋断点。” 闾丘天用初时发笑,可随着黄旦指点,竟真觉满堂宾客都成了棋子,有个醉汉撞翻酒桌,恰如冲断联络的孤棋。终局时,黄旦指着门口挑进来的井水:“这路活水,大人忘了留了。” 闾丘天用低头看棋盘,果然漏算了边路的一眼活棋。
  从此两人成了棋友。闾丘天用总在公余时间往吕府跑,有时带着案卷,审完一案就摆上一局。夏日暴雨倾盆时,他们在廊下以檐水滴落处为棋点,雨水在青石板上漫延,黑石子落处便形成天然的壁垒。有次闾丘天用布下 “梅花阵”,自以为无懈可击,黄旦却指着檐角的蛛网:“蛛丝虽细,能缚飞虫。” 说着将一颗白石子放在阵眼,雨水突然顺着石子四周的纹路分流,竟在 “梅花” 中心冲开条通路。
  雪后初晴那日,两人在吕府的梅林里对弈。积雪压弯的梅枝成了天然的楚河汉界,黄旦折下红梅当白子,闾丘天用捡来枯枝作黑子。下到官子阶段,闾丘天用算准能赢半目,正欲落子,黄旦突然摇动身边的梅树,积雪簌簌落下,恰好盖住他正要落子的位置:“天有变数,棋亦如是。” 待雪消融,露出的棋面竟多出一路劫争,闾丘天用这才惊觉自己漏算了枝头低垂的那簇花苞 —— 恰是黄旦暗藏的后手。
  思州科举考场征召的文书送到时,闾丘天用正与黄旦在竹林里下盲棋。两人背对着背,嘴里报着棋谱,吕辩老在中间当公证,用炭笔在纸上记录。听到要去千里之外的思州,黄旦突然停住话头,竹林里的风也跟着静了,他转身时,吕辩老发现他眼底竟有些异样的光亮,像是有无数星子在转动。“正好,去看看那边的棋路。” 黄旦捡起颗白石子,在掌心摩挲着,石子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指尖发红。
  旅途上的驿站总亮着灯。黄旦和闾丘天用抵足而眠,夜里却常爬起来,借着月光在桌面上对弈。有次住在湘江边的驿站,江水拍岸的声音格外清晰,黄旦执黑棋落下关键一子,对岸突然亮起盏渔灯,顺着水流漂过来,在窗纸上投下棋子般的光晕。闾丘天用望着那盏灯,突然觉得眼前的棋局变得无比开阔,像是把整条湘江都化作了棋盘。
  船过洞庭湖时,他们在甲板上以舱板为盘。闾丘天用执白先行,布下 “大模样”,黄旦却在边角慢悠悠地做活。待到中盘,闾丘天用的白棋如湖水般漫延,黄旦突然指着远处的君山:“山虽孤,立水中而不沉。” 黑子骤然发力,竟从看似平静的白棋腹地冲出一队奇兵。船工收帆的绳索突然断裂,帆布落下时正好盖住半张棋盘,露出的部分恰是黄旦取胜的关键杀招。
  到思州的第七夜,闾丘天用被冻醒了。他翻身时发现黄旦没在床上,走到外间,看见黄旦正坐在桌前发呆,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黑子已被逼到绝境。“这棋……” 闾丘天用刚开口,黄旦突然栽倒在地,手里的白石子滚落在地,竟碎成了齑粉。他探了探黄旦的鼻息,早已没了气息,唯有那双眼睛还圆睁着,像是还在盯着棋盘上的胜负。
  买棺材时,闾丘天用特意挑了口厚实的柏木棺。入殓时,他把黄旦常握的那袋鹅卵石放进棺中,石子碰到棺底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是在报着某种棋谱。给吕辩老写的信里,他详细描述了黄旦去世的经过,写到最后,笔尖突然滴下一滴墨,在纸上晕开,竟像是一颗黑子落在了 “天元” 位。
  思州的考务繁忙,闾丘天用直到半个月后才走出考场。刚回到驿站,就见个从京师来的客商在等他,手里拿着封信:“吕先生托我带给黄先生的,可我找不着人。” 闾丘天用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正是黄旦的,拆开一看,里面的信纸写着一局棋谱,落款日期竟是他下葬后的第三天。最惊人的是,信末还画着个小小的棋盘,黑子正走出一步妙手,化解了他死前那局残棋的绝境。
  “开棺!” 闾丘天用带着衙役赶到安葬黄旦的山坡,挖开坟冢的刹那,所有人都惊呆了 —— 柏木棺完好无损,可打开棺盖,里面只有那袋鹅卵石,整齐地摆成一局棋,而黄旦的尸身早已不见踪影。棺底的木板上,竟用石子刻着一行小字:“棋途无尽,后会有期。”
  消息传到平原县,吕辩老捧着黄旦的信,突然发现信纸背面还有字,是用极淡的墨迹写的:“竹下石盘,已留残局。” 他跑到竹林里,果然在那块青石上看到一局新的棋,黑子与白子交错,像是刚下到中盘,石缝里还卡着一片竹叶,叶面上的纹路竟与信上的棋谱分毫不差。那棋局正是他与黄旦未下完的那局 “烂柯图”,只是在黄旦留下的那步关键手筋旁,多了一颗新的鹅卵石,石上沾着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后来有人说,在京师的棋馆里见过一个像黄旦的人,总用石子下棋,而且从不下完一局,每当有人要与他分出胜负时,他就会突然消失,只留下一桌残棋,棋子会在天亮后化作露珠,在桌面上留下淡淡的棋盘印。闾丘天用晚年回到文登县,在黄旦常去的老槐树下,发现青石板上的纹路越来越清晰,到了月圆之夜,竟能看见黑白两色的光点在纹路间游走,像是有两个人永远在下一盘没有尽头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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