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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前天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沙门恩泽

  沙门恩泽

  登州的海,总在起雾时显露出骇人的面目。沙门岛像片漂浮的枯叶,泊在渤海湾的怒涛里,岛上的监牢墙缝里总嵌着咸涩的海风,每到月圆之夜,就能听见海浪拍打着礁石,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按旧例,岛上的囚徒不得超过三百,多出来的便要用黑布蒙眼,扔进被称为 “龙宫路” 的漩涡 —— 那里的海水永远打着旋,吞没的人,连块骨头都不会浮上来。
  马默到任登州知州的那年,沙门岛的囚徒已超了八十。差役们捧着名册跪在堂下,笔尖在 “处决” 栏上悬着,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黑色的浪花。“都是朝廷的子民。” 马默推开窗,海风裹着咸腥味扑进来,吹动他案头的《刑律》,书页停在 “矜老恤幼” 那条,“圣上既然饶了他们性命,我辈岂能代天杀人?” 他手指叩着案几,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竟压过了窗外的涛声。
  三日后,马默带着文书登上沙门岛。监牢的木门刚打开,就有股霉味混着海水味涌出来,囚徒们的镣铐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他蹲在一个白发老者面前,那老者的脚镣上还缠着海草,说是去年被扔进 “龙宫路” 时,被块浮木托了回来。“大人请看。” 狱卒掀开草席,下面压着些刻在贝壳上的名字,“这些都是上个月被扔海里的,有个才十六岁,只因偷了半袋米。”
  马默的指尖划过冰凉的贝壳,每个名字都被海水泡得发涨。当晚他在岛上的官驿写奏疏,烛火总被穿窗而入的海风吹得摇晃,笔尖蘸着的墨汁里,竟映出无数双求助的眼睛。“臣以为,” 他写下这句话时,案头的砚台突然渗出淡红色的水,落在纸上,将 “处决” 二字晕成了 “安置”,“可将久系无过者,移至登州牢城,垦荒赎罪。”
  奏疏送抵京师的第三十七天,沙门岛下了场罕见的雪。马默正站在海边眺望,看见一只信鸽穿过风雪落在肩头,脚上的竹筒里装着神宗的朱批:“依奏,着为永例。” 他刚展开圣旨,海面上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囚徒们扒着牢窗,看见往日送他们去 “龙宫路” 的船,此刻正卸下农具,船帆上绣的不再是 “镇邪” 二字,而是 “新生”。
  新规施行后的第一个春天,登州城外开辟出百亩荒地。首批从沙门岛移来的五十名囚徒,戴着轻便的木枷在田里耕作,枷上刻着 “赎罪” 二字,日晒雨淋后,竟渐渐显露出 “新生” 的纹路。那个曾被浮木救下的白发老者,领着年轻人开垦盐碱地,他用鱼骨制成的犁耙格外锋利,翻起的泥土里,总能找到细小的贝壳,像是大海送来的种子。
  马默每月都会去垦荒处查看。有次他看见个年轻囚徒正对着幼苗发呆,那人原是个秀才,因替人顶罪被发配沙门岛。“大人看这苗,” 秀才指着破土而出的谷苗,眼里闪着光,“根须往深处扎,再咸的地也能活。” 马默闻言,当即取来笔墨,让他把狱中写下的诗文抄录成册,取名《海隅集》,刻版印刷后分发给囚徒,书页间夹着的海草书签,干了也带着淡淡的清香。
  那年秋收,垦荒处的谷穗沉得压弯了腰。囚徒们捧着新米送到州衙,米粒饱满,透着淡淡的青色,像是浸过海水的珍珠。马默让人将米煮成粥,分发给全城的孤老,粥香飘出衙署,竟引来无数海鸟,在屋檐下盘旋成 “丰” 字。更奇的是,沙门岛的监牢里,那些曾经刻着名字的贝壳,突然都长出了细小的嫩芽,顺着墙缝往上爬,开出白色的小花,花瓣落在囚徒的手背上,会留下淡淡的印记,像是枚小小的印章。
  冬至前夜,马默在州衙处理公文到深夜。烛火突然 “噼啪” 爆了个灯花,照得大堂梁柱上的雕龙仿佛活了过来。他揉着发酸的眼睛,听见阶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头时,只见个穿青衫的男子站在堂中,衣袂间飘着淡淡的松脂香,左右各牵着个孩童,男孩穿着红袄,女孩裹着绿裙,眉眼都像画里走出来的。
  “马某未曾传见客人。” 马默按住腰间的玉佩,那是上任时母亲给的,据说能驱邪。青衫男子却笑了,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带着钟磬般的回响:“吾自东岳来,奉圣帝之命。” 他指着两个孩子,男孩突然举起手里的玉如意,杖头的珍珠放出柔和的光,照亮了大堂角落的蛛网,“马使君仁心处理沙门岛事,合该有后。”
  马默这才注意到,男子的鞋上沾着些金色的粉末,落在地上,竟化作细小的莲花。他刚要起身行礼,男子已将两个孩子放在地上,脚下突然升起片黄云,像块巨大的锦缎托着他们。“此子名天麟,此女名天凤。” 黄云渐渐升高,男子的声音还在堂中回荡,“善待之,自有后福。”
  差役们听到动静赶来时,正看见黄云从衙署的飞檐下飘过,云边镶着圈金光,里面隐约能看见三个身影。马默追到庭院里,黄云已飘到海面上方,两个孩子的笑声顺着风落下来,惊起一群海鸥,在云下盘旋成个 “善” 字。他捡起地上残留的金粉,指尖一碰,粉末就化作雾气,在掌心凝成两个小字:“东岳”。
  半年后,马默的夫人果然诞下一对龙凤胎。男孩抓周时,越过金银珠宝,一把攥住了父亲案头那枚刻着 “沙门” 的令牌;女孩则抱着母亲的玉佩不放,玉佩上的纹路,竟与那天黄云的形状一般无二。登州的百姓都说,这是马知州的仁心感动了天地,连东岳大帝都送来子嗣。
  后来马默调任别处,离任那天,沙门岛的囚徒们自发在码头相送,每人手里都捧着块刻着名字的贝壳,拼成 “恩公” 二字。船开远时,有人看见海面上又升起片黄云,云下跟着无数银色的鱼,像是在护送。而那对龙凤胎长大成人后,都为官清正,尤其在处理刑狱时,总记得父亲说的那句话:“法是底线,心是尺度,海水能吞没性命,却淹不了人心。”
  多年后,当年的秀才囚徒已成为登州学官,他在垦荒处建起一座 “更生亭”,亭柱上刻着《海隅集》里的句子:“海阔凭鱼跃,途穷有新生。” 有个曾被他教诲过的少年,后来考上进士,在处理一起海岛案件时,特意绕道登州,在更生亭前长跪不起,说是要感谢马默当年创下的规矩,让他那曾发配沙门岛的父亲,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金榜题名。
  如今登州的地方志里,还记载着这段奇事。说马默当年办公的大堂,每逢冬至夜,烛火就会自动亮起,照亮梁柱上隐约可见的黄云痕迹,而那对龙凤胎的后人,至今还保留着一块会发光的玉佩,在月圆之夜,能看见里面映着片海,海上有座岛,岛上的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叩拜。垦荒处早已成了良田,田埂上的界碑,还是当年囚徒们用鱼骨砌的,碑上的字迹被风雨打磨得温润,却依然清晰可辨 ——“马公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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