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春深
终南山的雪,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掩埋。整整三日,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将剑冢的青石板冻得如同上好的白玉,光滑冰冷,反射着清冷的光。
凌霜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走进碑林。她身上的斗篷早已被雪覆盖,剑穗上凝结的冰碴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往下掉,在雪地上砸出细碎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雪的凛冽与碑林特有的沉寂,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当走到第七十三块石碑前时,她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那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身上。
男人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碑上“断水”二字,那里还留着半道清晰的剑痕。凌霜的眼神暗了暗,那是三年前,她用“碎星”划下的。彼时,他还是江湖上人人敬仰、人称“玉面剑君”的沈砚之,而她,只是一个刚出师门、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辈。
“你终于来了。”沈砚之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这山间的寒风磨砺过。
凌霜解下背上的剑匣,紫檀木的匣子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而沉静的光。“师父说,你偷了藏经阁的《剑心诀》。”她的声音冷得像檐角悬挂的冰棱,没有一丝温度。可当她的目光触及他鬓角新添的那几缕白发时,喉间却忽然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让她说不出更伤人的话。
沈砚之转身的瞬间,腰间的玉佩不小心撞在剑鞘上,发出一声清越的响,在这寂静的碑林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年在洛阳城,你说最爱看牡丹开得最盛时被剑气扫落。”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暗纹的锦囊,小心翼翼地倒出几粒饱满的花种,“这是我在邙山寻的‘醉杨妃’,本该去年就给你。”
剑匣里的“碎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震颤起来,发出轻微的嗡鸣。凌霜死死按住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忘不了师父临终前,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沈砚之练《剑心诀》走火入魔,杀了藏经阁的七位长老。可眼前的男人,他的掌心还留着当年替她摘毒草时被毒虫蜇过的疤痕,那疤痕在他白皙的手上,像一朵丑陋却深刻的花。
三更的梆子声从山下隐隐传来,带着夜色的深沉,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就在这时,沈砚之忽然拔剑。玄铁剑划破雪幕的刹那,寒光凛冽,凌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在瞥见他袖口露出的半道刺青时,瞳孔猛地一缩。那是她们师门独有的“守心纹”,只有历代掌门将死时才会刺上,这刺青,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师父怕我堕入魔道,”沈砚之的剑停在她眉心三寸处,一动不动。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便化成了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是无声的泪,“让我假作叛逃,实则是要我毁掉《剑心诀》的最后一页。”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干净而温暖,像极了那年在洛水边教她练剑时的模样,“你看,我终究没忍住,把花种带来了。”
“碎星”出鞘的啸声尖锐而急促,惊飞了枝头堆积的雪。两道剑光在碑林里缠斗起来,寒光闪烁,剑气纵横。惊起的雪雾弥漫在两人之间,模糊了视线。凌霜在剑光交错中,清晰地感觉到沈砚之的剑招越来越慢,力道也越来越轻,最后,他的剑竟在她肩头轻轻一点,像是一个温柔的抚摸。玄铁剑坠地的声响沉闷而沉重,在雪地上弹了几下。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正是那本让江湖为之动荡的《剑心诀》。
“第三十七页缺了半角,”他咳着血,嘴角却依旧带着笑意,“那是我故意撕的,怕你学了走火入魔。”血珠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一朵朵骤然绽开的红梅,凄美而绝望,“把剑冢的牡丹种下吧,等花开时,就忘了我。”
凌霜抱着他渐渐冷去的身体,泪水终于决堤。她颤抖着翻开《剑心诀》,在最后一页看到了一行小字:“霜儿初学剑,腕力不足,需以三分内力引剑,七分心意驭气。”熟悉的字迹,带着他独有的温柔。墨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笔画,也模糊了她的视线。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些所谓的背叛与杀戮,不过是师父怕她卷入正邪纷争而设下的局,一个用生命守护的局。
次年春深,剑冢的牡丹开得如火如荼,姹紫嫣红,铺满了整个山坡。凌霜坐在沈砚之的墓碑旁,看着偶尔掠过的剑气将花瓣扫落,如同当年洛阳城的那一幕。她忽然想起他说过,真正的剑仙,不是要赢遍天下,而是要护着心里那点不肯冷却的热。阳光洒在牡丹花丛上,温暖而明媚,仿佛他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