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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味隐

  味隐

  一、鲙之微
  长庆三年的暮春,长安的柳絮如碎雪般飘进邹平公府,段文昌正立于链珍堂的门槛上,指尖悬在一盘鲈鱼鲙上方,像在丈量春与味的距离。
  掌勺的老张头屏声静气,看自家相公先阖了眼,鼻尖轻颤。那缕气息极淡,是灞水晨露浸润的鱼鲜,混着青瓷盘里莼菜的草木清气,缠缠绵绵漫上来。“水汽重了些。” 段文昌睁眼时,拈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肉,对着窗棂漏下的日光轻晃,“刀工偏急,肌理断了丝缕。”
  老张头额角渗出细汗。方才剖鱼时确是手快了半分,那点微瑕竟如镜中尘,瞒不过相公的眼。铜鼎里的泉水正沸出蟹眼泡,段文昌却抬手示意撤火:“凉至鱼目汤,再氽。” 他取过银箸,夹着鱼肉在骨汤里轻轻一荡,“此鱼来自灞水上游,三月桃花汛时最肥,却要避过正午打捞 —— 日头烈了,肉里会藏一丝土腥,像藏不住的心事。”
  鱼肉入口的刹那,段文昌的眉峰先蹙后舒,似有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众人正揣测滋味,他已徐徐道:“前几日让你用松木炭养水,看来是听了。” 寻常井水带涩,需用松木烧炭浸泡三日,方能引出鱼肉深处的清甜,如剥茧抽丝般显出来。他又夹起一筷莼菜,“太湖来的莼菜要去老根,只用卷叶,你看这边缘带黄的,便是摘得晚了,失了那点脆生生的嫩。”
  忽有仆役来报,朝廷有急件。段文昌却抬手止住:“让他们候着。” 他指着墙角煨着的羊羹,“取玉匙来。” 银匙探入陶瓮,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羹汤,“羯羊的前胛肉,要在子时宰杀,此时血气归肝,肉质最嫩。你加了豆蔻去膻,却忘了放南姜 —— 少这一味,汤里便缺了点回温的暖意,像少了句贴心的话。”
  老张头连连点头,看相公慢条斯理地用三勺羹汤漱了口,才整衣去前厅。链珍堂的铜炉依旧咕嘟作响,墙上镔铁刀具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仿佛都在默记这关于滋味的箴言,字字句句都浸着光阴的香。
  二、行珍馆:笋之变
  赴蜀地巡查的路上,秦岭的暴雨如银线般困住车马。段文昌坐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看厨师小李捧着刚挖的春笋进来,笋壳沾着泥,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浆汁,像藏不住的春之秘语。
  “秦岭北麓的笋,比南坡的少三分涩。” 段文昌接过春笋,指腹摩挲着笋节,“你看这纹路,密的是新笋,疏的便老了,像人眼角的皱纹,藏着年岁。” 他让小李取来山椒,亲自挑拣:“要选蒂部带青的,这种辣味绵,不会抢了笋的鲜,如君子相交,各守本分。”
  雨丝斜斜打在油布上,织成朦胧的帘。小李支起行珍馆的铜灶,正要将笋切片,却被段文昌拦住:“得用竹刀。”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把竹制薄刃,“铁刀会让笋肉发黑,还带铁腥气,坏了这份清简。” 竹刀剖开笋壳的声响极轻,露出象牙白的笋肉,“切滚刀块,每块要带三分笋尖 —— 那里最是脆嫩,像少女的舌尖。”
  水沸时,段文昌让小李撒了把盐:“先汆一遍,去草酸。” 焯好的笋块在冷水里浸着,他又取过醋罐:“这山泉水偏硬,滴三滴醋,能让笋肉更爽口,像给美人点了胭脂,添了几分活色。” 炖盅上架时,他特意看了看火候:“文武火交替 —— 先用猛火攻出笋香,再转文火让滋味收进肉里,如写诗般,先扬后抑才见深意。”
  半个时辰后,笋汤端上来。青瓷碗里浮着几点红油,山椒的辣气裹着笋香漫开来,像山风卷着花雨。段文昌先舀一勺汤,含在口中细细品咂,喉间微动,才咽下:“还差一味。” 他从随身锦囊里取出个小纸包,倒出些褐色粉末,“这是眉州的豆豉,去年晒的,你闻 ——” 小李凑近一闻,果然有股醇厚的酱香,“撒半钱,汤就活了,像给画中点了睛。”
  夜里宿在驿站,段文昌尝着麦饭配腌菜,忽然对小李说:“明日过剑门关,让他们备些芽菜。” 他夹起一粒腌菜,“这菜用盐多了,该用米汤浸三日,再晒两日,才会酸中带鲜,像话到嘴边留三分,余味更长。” 烛光下,他随身带的食谱册子摊开着,某页写着 “蜀地笋法”,旁边批注着 “雨前采者,得天地之清”,墨迹里似还带着雨气。

  三、味之藏
  回到长安时,梧桐叶已落满链珍堂的天井,像铺了层碎金。段文昌把自己关在书房,整理那些记了半生的食谱,案上摆着新送来的荔枝,鲜红的果皮如少女的胭脂,透着水润的光。
  “剥荔枝要顺纹,” 他拿起一颗果子,指尖捏住蒂部轻轻一转,果皮便裂开匀称的缝隙,“若是捏坏了果肉,甜味会泄,像把心事说漏了嘴。” 取出去壳的荔枝肉,他让老张头取来冰糖和陈皮:“三枚荔枝配一钱冰糖,陈皮要去白,否则苦,像人生要去掉那些涩,才见甘醇。”
  炖盅在小火上煨着,段文昌翻开 “樱桃鲊” 那卷竹简:“去年在洛阳,那家酒楼的樱桃鲊用了米酒,其实该用清酒 —— 米酒太稠,裹不住樱桃的水嫩,像穿了件不合身的衣裳。” 他提笔在麻纸上补写:“需选红透未软者,去核时用银簪,免伤果肉,如待人需存三分敬意。”
  忽然闻到一缕焦香,他皱眉起身:“胡饼烤过了。” 果然,灶边的胡饼边缘微焦。段文昌拿起一块,掰开来,层层酥皮簌簌落下,如碎雪纷飞:“面要三分烫七分凉,酵母得用前一日留的老面,炭火要烧得像春日暖阳 —— 你看这酥层,该是十五层,你只起了十二层,差的那三层,便是少了三分耐心。”
  写《食经》的第三年,段文昌病中想吃山药。厨师将山药雕成莲子模样,浇上豆浆熬的汁。他尝了一口,便笑道:“山药选的是怀庆府的,对了。但豆浆熬时没去浮沫,所以汁不够清,像蒙了层雾的月。” 他让厨师取来细绢,“滤三遍,再勾薄芡,要像晨露挂在荷叶上那般稠度,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浅。”
  五十卷《食经》编成那天,段文昌在链珍堂摆宴。席间 “二十四气馄饨” 端上来,二十四种馅料对应二十四节气,白瓷碗里的馄饨像朵朵待放的花。他先夹起冬至的荠菜馅:“荠菜要带根,根上的土气最是难得,像人不能忘了本。” 又尝了立夏的豌豆馅:“豌豆得煮到开花,碾时要留三分颗粒,才有嚼头,如日子要有些起伏才有趣。”
  众人惊叹不已,他却指着案上的醋壶:“任何珍馐,都离不得这寻常物。” 他滴了半滴醋在馄饨汤里,“你看,鲜味立刻就跳出来了 —— 这便是味之道,贵在用心得当,不在珍稀,如做人,真诚最是难得。”

  四、余味
  太和年间,段文昌去世后,链珍堂的铜炉依旧每日烧着,袅袅炊烟里似还飘着他的话语。老张头按《食经》记载,教徒弟做 “玲珑牡丹鲊”:“鱼肉要切得厚薄均匀,摆时要像牡丹含苞,浇汁时得绕着圈淋,让每片肉都沾到味,如待人要一视同仁。”
  有次宫里设宴,御厨做了 “段家羊羹”。文宗皇帝尝罢问秘诀,御厨答:“按《邹平公食经》,羊骨熬汤时,要在寅时加陈皮,此时汤气上升,最能吸香,如良臣得遇明君,恰逢其时。” 皇帝抚掌:“难怪这汤温而不燥,鲜而不腻,藏着乾坤呢。”
  深秋的一天,老张头整理遗物,发现半张麻纸,上面写着 “槐叶冷淘” 的做法:“取五月槐叶捣汁,和面时要 ' 三揉三醒 ‘,煮好后用井华水过三遍,浇上蒜泥汁 —— 长安的槐叶不如荆州的嫩,差的那点清苦,便是乡愁,像线一样牵着人。”
  窗外的梧桐叶落在铜炉上,老张头叹了口气,起身生火。今日做胡饼,他特意用松木炭烤,听着饼在炉里鼓起的声响,仿佛又听见相公说:“食者,味也;味者,心也。” 那滋味里藏着的,原是半生的光阴与念想,像酒一样,越陈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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