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首双坟
柴市东边的巷子窄得像条扁担,两边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着,墙根处的青苔浸着潮气,在春日里疯长。赵老栓挥着镢头往下刨,打算给儿子盖间新房,镢头刚入地三尺,就撞上了块坚硬的东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爹,挖到啥了?”儿子赵小满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啃完的玉米饼。赵老栓啐了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弯腰扒开浮土,一块青灰色的石板露了出来,边缘雕刻着简单的缠枝纹,上面蒙着层厚厚的泥垢,看着有些年头了。
父子俩合力把石板撬开,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腐朽木头味的冷风从下面涌上来,吹得人头皮发麻。借着头顶漏下来的天光,能看到下面是两座并排的棺材,棺材板已经朽得厉害,轻轻一碰就掉渣。
赵小满壮着胆子探头去看,突然“妈呀”一声叫,连连后退,差点坐在地上。“没……没头!”他指着棺材里,声音都在发颤。
赵老栓也赶紧凑过去,只见两座棺材里的尸骨都身形完整,四肢俱全,可脖颈处都是平的,分明是没有头颅。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在本该是头颅的位置,各放着一个瓷做的脑袋,是女子的模样,眉眼弯弯,唇红齿白,梳着乌黑的发髻,发髻盘得如云一般,上面还插着小巧的银簪,看着栩栩如生。
那瓷头做得极为精致,皮肤的质感像上好的羊脂玉,透着淡淡的光泽,眼睫毛根根分明,仿佛轻轻一吹就会颤动。赵老栓伸手碰了碰,冰凉凉的,瓷面光滑细腻,没有一点瑕疵。
消息很快在柴市传开了,街坊邻居都涌了过来,围着那两座坟墓议论纷纷。
“这咋回事啊?好好的人咋没头呢?”
“还用瓷头代替,怪吓人的。”
“我听我爷爷说,早年间这附近是刑场,会不会是被砍了头的犯人啊?”
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坟墓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那瓷头,又摸了摸尸骨的衣物残片,叹了口气说:“看这尸骨的身形,像是年轻女子。这瓷头的样式,还有这发髻,像是前明时候的样子。”
老者说,相传前明末年,柴市这边有户大户人家,家里有两位千金,长得貌美如花,性情也好,只是命苦,赶上战乱,被乱兵所杀,连头颅都没找到。家人悲痛欲绝,就请了最好的瓷匠,照着两位千金的模样做了瓷头,给她们安上,才入了土。
“那为啥要合葬啊?”有人问。
“听说这两位千金感情极好,生前就说要同生共死,死后合葬也是了了她们的心愿。”老者缓缓说道,眼神里满是感慨。
赵老栓和儿子听得入了迷,再看那两个瓷头,觉得她们的眉眼间似乎带着一丝哀怨,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阳光透过人群的缝隙照在瓷头上,反射出淡淡的光,像是她们眼中闪烁的泪光。
后来,赵老栓请了人把这两座坟墓迁到了郊外的乱葬岗,好好安葬了。只是那两个瓷头,不知被哪个看热闹的人拿走了,再也没了踪迹。
但柴市东边挖出双坟瓷头的事,却在当地流传了下来,成了一段让人唏嘘不已的传说。每当有人路过那片空地,总会想起那两个梳着如云发髻的瓷头,想起那段可能被岁月尘封的悲惨往事。
碎瓷记
迁坟的王匠头在第七锹土时,铲尖碰到个硬东西。不是石头,是片月牙形的瓷片,白得像开春的第一场霜,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粉末。他弯腰捡拾时,指尖忽然触到瓷片边缘有道细微的刻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刮过。
“王师傅,咋了?”搭伙的李三凑过来,烟袋锅里的火星子在暮色里明明灭灭。王匠头没说话,用手指抠掉瓷片上的泥,背面竟有行极小的字,是用细针刻的,得眯着眼才能看清:“三月初三,同赴……”后面的字被磕碰掉了,只余下个模糊的“泉”字。他忽然注意到,那暗红粉末在指腹间搓揉时,竟留下淡淡的金箔碎屑,闪着细碎的光。
这当口赵老栓正往空地上撒糯米,说是老道交代的,能镇邪。王匠头把瓷片揣进怀里,指尖沾着的瓷粉滑溜溜的,像抹了层香膏。他瞥了眼那两座新垒的坟包,草皮还没捂热,风一吹就露出底下的黄土,像块没缝好的补丁。坟包旁的老槐树不知怎的,叶子落得比别处早,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咔嚓”响,像是谁在嚼碎骨头。
夜里歇在柴市的破庙里,王匠头翻来覆去睡不着。怀里的瓷片硌得慌,他摸出来就着油灯看,忽然发现那暗红粉末不是土——凑近了闻,有股甜丝丝的味,像是胭脂混着檀香。年轻时在苏州见过富家小姐用的香膏,就是这味道,只是更淡些,淡得像记忆里的影子。他用指甲刮了点粉末,在油灯下烧,竟冒出碧绿色的火苗,噼啪作响,像有小虫子在火里挣扎。
“你瞅啥呢?”李三被他弄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王匠头刚要说话,庙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冷风卷着片落叶飘进来,落在油灯旁,火苗“噗”地矮了半截。落叶在地上打了个转,竟自行立了起来,叶尖指着庙门方向。
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光脚踩在薄冰上。王匠头把瓷片塞进靴筒,抄起墙角的铁锨。月光从门缝挤进来,照见两个影子贴在庙墙上,瘦得像两根晾衣杆,头发拖在地上,扫得青砖“沙沙”响。影子的手腕处,似乎各戴着个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银辉。
脚步声在庙门口停了。有个声音飘进来,细细的,像线穿珠子:“我的……玉簪……”另一个声音跟着应和,更轻些,带着哭腔:“还有……半阙词……”那声音里仿佛裹着水汽,落在庙门的木头上,竟凝出小小的水珠,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两个小小的水洼,映出两张模糊的脸影。
李三吓得直往供桌底下钻,王匠头的后颈却沁出层热汗。他听出那声音不是凭空来的,像是贴着门缝说的,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直到鸡叫头遍,那声音才渐渐没了,庙门外的露水积了薄薄一层,映着两个浅浅的脚印,五个趾头分得很开,不像是女人的脚。脚印旁散落着几片花瓣,粉白的,像是玉兰花,可这时节早就过了花期。
第二天拆旧棺时,王匠头特意看了眼那两个空了的头颅位置。左边的棺底有圈淡淡的香灰,凑过去闻,正是昨夜瓷片上的味道。他用铲子刮了点香灰,包在油纸里,和那片碎瓷放在一起。香灰里混着几根极细的丝线,银闪闪的,像是从绣品上掉下来的。
李三在另一口棺材里摸到个硬东西,是个锈得不成样的小铜盒。打开来,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块玉佩,裂成了两半,拼起来是朵完整的玉兰花。玉佩的缺口处,卡着半片干枯的花瓣,和庙门外的一模一样。王匠头的目光落在玉佩缺口处,忽然想起那片碎瓷的形状——严丝合缝,像是从同一个物件上敲下来的。他试着把瓷片往缺口处一合,竟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是玉石相击。
收工的时候,赵老栓塞来两吊钱,说多给的是“压惊钱”。王匠头捏着钱串子,听见柴市的妇人在嚼舌根,说苏家小姐死的时候,头上的玉簪和贴身的玉佩都不见了,八成是被乱兵抢了去。有个老婆婆插话说,当年苏家小姐最爱在三月初三这天,戴着玉簪去城外的玉泉寺赏玉兰,还说要在那里和心上人对词。
他没说话,转身往城外走。靴筒里的碎瓷片硌着脚踝,像块滚烫的烙铁。路过乱葬岗时,风掀起新坟上的纸幡,露出底下的黄土——昨夜梦见的那两个影子就站在坟前,月光照着她们的侧脸,白得像瓷,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泉台”二字。影子脚下的泥土里,钻出几株小小的玉兰幼苗,顶着米粒大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晃。
王匠头后来再也没去过柴市。那片碎瓷被他收在樟木匣里,和半块玉佩、一小包香灰放在一起。有回他孙子翻出来玩,指着瓷片上的字问:“爷爷,这是啥?”他刚要回答,匣子里突然飘出缕青烟,白得像雾,转眼间就散了,只余下满室的檀香,三天都没散尽。烟散后,那半块玉佩上的玉兰花,竟像是多开了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