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女蝉
暮春的风裹着飞絮闯进宫门时,钟离氏正跪在冰凉的玉阶上。那些雪白的绒毛粘在她素色裙裾上,像极了昨夜镜中惊见的鬓边霜色,更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她垂着眼,能看见青铜鹤灯的光晕在青砖上投下自己单薄的影子,那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着,几乎要攀附上王座的台阶,却又在触及的前一刻,被莫名的阴影吞噬。
阶下的三足鼎里,龟甲发出细碎而诡异的爆裂声,像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其中钻动。巫祝苍老的声音带着颤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卦象显凶,隐有女声泣于宫墙,恐有内奸通敌…… 且此女,与水有关,与玉相连……”
“与水有关,与玉相连?” 王座上的齐王田建猛地拍案,青铜酒樽在案几上跳了跳,琥珀色的酒液晃出杯沿,溅在他龙纹朝服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他起身时,玄色龙纹朝服扫过案上的竹简,那些记录着淮北战事的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卷滚到钟离氏脚边,上面 “魏兵压境” 四个字格外刺目。“钟离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你名中带‘离’,似水流逝;你发间玉簪,乃我所赐!太子私藏的魏国玉佩,是不是你亲手所赠?”
钟离氏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发髻上的白玉簪不知何时已在挣扎中折了一角,尖锐的断口嵌进掌心,渗出血珠。那血珠滴落在冰冷的青砖上,竟久久不散,仿佛要在上面刻下印记。她抬起头,殿外的天光恰好落在她脸上,映得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凉。“臣妾敢以先祖钟离昧的英魂起誓,”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玉石相击般的脆意,可尾音处,却莫名地染上一丝颤抖,“太子自束发那年随太傅读《春秋》,便知‘邦交有仪,私通为耻’,绝无通敌之事。”
“放肆!” 田建的怒喝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其中竟夹杂着一片尚未到凋零时节的槐叶,不偏不倚地落在钟离氏的肩头。他几步冲到钟离氏面前,带着酒气的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腥甜的血气瞬间漫过舌尖,钟离氏眼前一黑,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倒下。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一阵极细微的蝉鸣,从庭院深处的老槐树那边传来,断断续续,像一个濒死之人的低语。可这才四月,槐花未开,怎会有蝉声?
她看见田建眼中翻涌的戾气,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还是临淄城最俊朗的公子,曾在槐荫下为她摘下一朵初绽的紫槐。那时的风也是这样带着草木清气,他说:“阿离,等我继承王位,便让你做齐国最尊贵的女子,让临淄的每棵槐树都为你开花。”
如今那些槐树该开花了吧?钟离氏望着殿外飘飞的柳絮,它们旋转着,像一个个问号,悬在半空。而那若有似无的蝉鸣,又在预示着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场被人精心编织的迷梦,而她,正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深渊。
冷宫的窗纸破了个洞,夜雨顺着洞眼钻进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钟离氏坐在铜镜前,看着里面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镜架上积了层薄灰,是三日前被废后位时,宫人们仓促搬东西留下的痕迹。
她从枕下摸出个锦盒,打开时,一枚断裂的白玉簪躺在里面。这是田建当年送她的定情之物,断口处还留着她今日在玉阶上攥出的血痕。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 咚 —— 咚 ——”,三更了。
远处隐约有雷声滚过,冷宫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钟离氏将玉簪贴在腕间,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想起太子被囚禁前,隔着宫墙对她喊的最后一句话:“母后,儿臣没有!” 那声音里的惊慌与委屈,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建,你终究是不信我。”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锦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当年在槐荫下,他说要信她一辈子的。
玉簪的断口划过手腕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青砖上,像极了那年他为她簪花时,不慎掉落的槐花瓣。意识渐渐模糊时,钟离氏仿佛听见庭院的老槐树上传来蝉鸣,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清亮。可这才四月,哪来的蝉声?
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尽这宫墙里所有的冤屈。
齐王是在七日后的早朝得知死讯的。当太监尖细的声音说出 “废后钟离氏昨夜薨逝” 时,田建正捏着一份魏国送来的国书。他的手指顿了顿,国书上的字迹忽然变得模糊。“死了?”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冷笑,“死了倒干净。”
可当夜幕降临时,宫人们却发现,他们的君王独自坐在冷宫的槐树下,对着满地落蕊枯坐了整夜。月光透过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
夏至那天,临淄城出了件怪事。满城的槐树上忽然爬满了蝉,通体碧青,翅尾却泛着淡淡的绯红。它们鸣叫的声音格外悲切,从日出到日落,声浪能穿透三层宫墙,直钻进齐王的寝殿。
田建起初很烦躁,命人捕尽全城的蝉。可次日清晨,更多的蝉从四面八方飞来,密密麻麻地趴在宫墙上,鸣声震得窗纸发抖。有老巫祝颤巍巍地求见,说这是钟离氏的魂魄所化,在诉说冤屈。
“妖言惑众!” 田建将巫祝打了出去,可夜里却总做噩梦。梦里,钟离氏站在槐树下,血痕斑斑的手腕垂在身侧,眼神哀怨如秋水。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心头发慌。
某个蝉鸣最盛的午夜,田建终于忍不住冲出寝殿,对着空寂的庭院跪倒。“寡人错了……” 他的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寡人不该疑你,不该废你后位……”
话音刚落,满树的蝉鸣竟骤然停歇。风穿过槐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四章 传说
从此,临淄人便把这种蝉叫做 “齐女”。
每当夏蝉初鸣时,老人们总会指着槐树上的青影告诉孩童:“那是钟离王后在看她的临淄城呢。” 他们还会说,若是谁家的槐树蝉鸣格外凄切,定是有女子受了委屈,连草木精魂都在为她垂泪。
百年光阴流转,齐国的宫墙早已倾颓在荒草之中,可那蝉鸣却从未断绝。
又一个夏日,南来的楚商在临淄旧地歇脚。他坐在一家茶馆里,看着窗外的槐树,忽然听见漫山遍野的蝉声里,独有槐树上的鸣唱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
“掌柜的,这蝉声怎地如此特别?” 楚商忍不住问。
卖茶的老翁捻着胡须,将青瓷盏推到他面前。茶汤里浮着片槐叶,像一叶载着往事的扁舟。“客官有所不知,” 老翁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你细看那蝉翅末梢,那点绯红,是当年钟离王后断腕时溅在玉簪上的血。三千年了,她还在等一句迟来的清白呢。”
话音刚落,一阵风过,满树蝉鸣陡然拔高,又缓缓低下去。那声音穿过茶馆的窗棂,穿过临淄的街巷,穿过数千年的时光,像一声悠长的叹息,落在每个听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