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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雪巷裂裘

  雪巷裂裘
  崇祯十三年,腊月的雪下得格外凶猛,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缝合成一片苍茫。西门花巷的青石板路早已冻得发脆,风卷着雪沫子,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呼啸着刮过墙根,发出呜呜的声响,听着就让人心里发紧。
  刘九蜷缩在胭脂铺的屋檐下,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那件破旧的棉袄,早在前几日就被几个蛮横的乞丐抢走了,此刻只能赤着上身,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身上。他的皮肤早已冻得开裂,像一块久旱龟裂的土地,又似一块干硬的树皮,每一道裂口都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刘九原本是个本分的农户,家就安在黄河岸边。可就在黄河决堤的那年,汹涌的洪水瞬间冲毁了他的田舍,爹娘来不及反应,就被卷进了浑浊的浪涛里,只留下他一个人,攥着半块冰冷的窝头,侥幸逃到了寿光。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和他开玩笑,刚到寿光没多久,他就染上了肆虐的瘟疫,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被人当成了死人,扔进了乱葬岗。或许是老天爷还不想让他就这么死去,他竟然在一阵剧痛中醒来,捡回了一条命,却也从此成了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
  花巷里飘来阵阵脂粉香和浓郁的酒气,与冰冷的雪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怪异的气息。刘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发出最后的哀鸣,他太饿了,也太冷了,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吱呀” 一声,迎春楼的朱漆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华贵貂裘的脑袋探了出来。那人正是苏三,在当地乐籍里是最出名的唱曲人,她不仅歌声婉转悠扬,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指尖总是缠着细细的银线,更添了几分雅致。
  苏三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蜷缩在屋檐下的刘九身上,当她看到刘九冻得发紫的牙床,以及裂成八瓣的嘴唇时,心里不由得一紧。她犹豫了片刻,突然解下了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羔皮袍子 —— 这件袍子是去年醉仙楼的张老爷特意赏给她的,紫貂滚边,里子絮着厚厚的羊绒,穿在身上暖和极了。
  “披上吧,天这么冷。” 苏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话语刚出口,就化作一团白汽,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她将袍子轻轻搭在刘九的肩头,袍子上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熏香,一股暖意瞬间像一条小蛇,顺着刘九的脖颈往骨头缝里钻,让他几乎要舒服得哼出声来。
  然而,刘九却像是突然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打了个寒颤。他一把抓住袍领,狠狠地用力一扯。“刺啦” 一声,坚固的裘皮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雪沫子趁机钻了进去,落在刘九的皮肤上,让他又是一阵哆嗦。
  刘九将袍子狠狠往地上一掼,抬起脚就狠狠地碾了上去,冰碴混合着泥土溅在他的胸膛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乐户的东西,也配沾我刘九的身!” 他的嘶吼声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变得沙哑劈叉,唾沫星子刚从嘴里飞出来,就冻成了细小的冰粒,散落在空中。“我就算冻成一根冰棍,也绝不会穿你们这些卖笑人的衣裳!”
  苏三愣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指尖的银线,琵琶套上的玉坠子 “咚” 地一声掉落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却丝毫没有引起刘九的注意。苏三在乐籍里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世人的白眼和轻视,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决绝的人 —— 明明已经快要冻毙在街头,却把那点在别人看来可怜的尊严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
  巷口的醉汉见状,不仅没有同情,反而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说书先生则无奈地摇着头,不住地叹气。唯有那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一点点将那袭被丢弃的羔皮袍子掩埋得越来越深。
  三天后,有人在花巷尽头的井台上发现了冻僵的刘九。他的身体早已硬邦邦的,怀里却紧紧揣着一块冻硬的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深深抠进井台的砖缝里,任凭别人怎么掰都掰不开。而那袭被刘九撕碎的羔皮袍子,不知被哪个幸运的乞丐捡了去,缝缝补补之后裹在身上。每当这个乞丐在市集上讨饭时,总有人指着他身上的袍子,议论纷纷:“看,那就是乐户苏三扔的破衣。”
  士大夫们在茶楼里品茶时,偶然间说起了这件事,一个个抚着胡须的手都停在了半空。李秀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冷茶,缓缓说道:“此人的骨气倒是硬朗,只是这世道,能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守着那点虚礼做什么?”
  王举人却摇了摇头,反驳道:“他守的并非是什么虚礼,而是咱汉人最后的体面 —— 就像这雪地里的草,即便被压得再低,它的根也始终朝着天空,从未屈服。”
  那年的雪一下就下了四十天,仿佛没有尽头。迎春楼里苏三的琵琶声,也总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涩味。每当她弹奏《梅花三弄》时,指尖总会不自觉地在弦上打滑,仿佛还沾着那日雪地里的冰碴,让她难以忘怀。
  后来,有人说,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清晨,看到苏三独自来到那口井台上,默默地撒了一把碎银。银锭子滚落到砖缝里,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此时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冻裂的玉,纯净而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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