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化金粒
西冯社的秋夜,风里裹着刚收割的麦秸秆气息。冯治运跪在母亲新坟前,膝盖下的蒲草垫早已被露水浸透。他伸出手,轻轻拂去碑上 “慈妣李氏之墓” 几个字上的薄尘,指腹划过那些被风雨磨得微微凹陷的笔画,就像小时候抚摸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掌。
母亲在世时,身子骨一直不好,常年咳嗽。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药材,冯治运就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采草药,回来熬成汤药,小心翼翼地喂给母亲。有一年冬天,母亲咳得厉害,整夜睡不着,冯治运就坐在母亲床边,给她轻轻捶背,讲故事,直到母亲迷迷糊糊睡去,他才趴在床边打个盹。如今母亲走了,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这秋夜的旷野,无边无际。
“哥,天快亮了,露水重,咱回吧。” 三弟举着的松明火把,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把兄弟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冯治运点点头,慢慢站起身,膝盖麻得几乎站不稳,三弟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就在这时,道旁的草丛里突然闪过点点绿光,像天上不小心撒下来的星星。“是萤火虫!” 二弟兴奋地叫了一声,伸手就去抓。那萤火虫却很是灵巧,在他手心里转了个圈,又振翅飞了起来,钻进了更深的草丛中。
冯治运也弯下腰,目光追随着那些飞舞的绿光。一只萤火虫慢悠悠地停在了他的指尖上,翅膀还在微微颤动,发出柔和的光芒。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掌。就在掌心闭合的瞬间,那绿光突然 “啵” 地一声,化作了一粒紫金粒。
这紫金粒圆滚滚的,大小和刚成熟的黄豆差不多,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像萤火虫翅膀一样的光泽。冯治运把它放在手心里,感觉温温的,不像平时接触到的金属那样冰凉刺骨。他低头看着这粒紫金粒,心里满是疑惑和惊奇。
“哥,你手里的是啥东西?亮晶晶的真好看。” 兄弟们都围了过来,伸长脖子盯着他手心的紫金粒。二弟把自己抓到的萤火虫放在手心里,可那萤火虫只是亮了亮,没多久就飞走了,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光痕。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冯治运径直走向母亲生前住的房间,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雕花木盒。这木盒是母亲的陪嫁,盒子不大,上面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边角因为常年被抚摸,已经变得光滑发亮。母亲在世时,总用它来装一些珍贵的针线和零碎物件。
冯治运轻轻打开木盒,一股淡淡的樟木香味扑面而来。他把那粒紫金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然后合上盖子。奇妙的是,刚合上盖子,就见盒缝里透出淡淡的金光,像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里面跳跃,温暖而柔和。他捧着木盒,走到西厢的曲室,这是一间平日里堆放旧物的小房,光线昏暗,角落里结着不少蛛网,只有几只老鼠偶尔跑过,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把木盒放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用一块旧布盖了起来。
过了没几天,冯治运去镇上赶集买米。他揣着家里仅有的几十文铜钱,心里盘算着能买多少米。走到米铺,他伸手往钱袋里摸,却摸出了一把碎银,沉甸甸的,比他原本带的铜钱多了不少。他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可再仔细一看,确实是碎银。他买了米,心里却一直犯嘀咕。
回到家,他掀开米缸的盖子,惊讶地发现,原本快要见底的米缸,不知何时竟然多了半缸白花花的大米,颗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米香。他又走到油罐旁,打开盖子一看,原本早就空了的油罐,此刻也满满当当的,盛着清澈的香油,香气扑鼻。
冯治运心里 “咯噔” 一下,猛地想起了曲室里的那个木盒。他快步走到曲室,取下架子上的旧布,打开木盒。只见里面的紫金粒少了两颗,而盒底却多了几枚亮闪闪的铜钱。他这才明白,原来是这紫金粒在暗中帮助家里。
从那以后,家里的日子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渐渐有了起色。漏雨的屋顶被请人换上了新瓦,下雨的时候再也不用到处找盆接水了。弟弟们穿上了新做的厚实棉裤,再也不用在冬天冻得瑟瑟发抖。冯治运还请了个先生,教弟弟们读书写字,看着弟弟们在书房里认真读书的样子,他心里暖洋洋的。
隔壁的王阿婆是个热心肠的人,见冯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总是笑眯眯地跟人念叨:“冯家这是积了大德了,你看冯治运对他娘多孝顺,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呢,这日子能不好吗?”
冯治运每次去曲室看那个木盒,都要先对着木盒恭恭敬敬地作个揖。他发现,木盒里的紫金粒不多不少,总是维持着十来颗的样子,像是有了灵性,会自己生息繁衍。他常常对着木盒自言自语:“娘,谢谢您还在惦记着我们。”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冯治运的头发渐渐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可他对母亲的思念丝毫未减。临终前,他把长子叫到床边,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那个雕花木盒,枯瘦的手指轻轻点着盒盖,对长子说:“这盒子里的东西,是你奶奶在天上庇佑着咱们家,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万不可贪心,要记得孝顺长辈,多做善事。”
长子含着泪,接过木盒,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着父亲的手慢慢垂落,窗外,几只萤火虫正悠悠地飞过,绿光幽幽的,像是在为父亲送行。
冯治运下葬后的第三个月圆夜,月色皎洁,像一层薄薄的银纱笼罩着大地。长子正在灯下算账,忽然听到西厢的曲室里传来 “唧唧” 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小虫子在盒子里扑腾。
他心里觉得奇怪,端着油灯快步走到曲室。推开房门,那 “唧唧” 声更清晰了。他走到架子旁,轻轻揭开盖在木盒上的旧布,打开盒盖。就在盒盖打开的瞬间,里面的紫金粒突然散作漫天萤光,几十只萤火虫从盒里飞了出来,在灯光下翩翩起舞。它们绕着长子的头顶飞了三圈,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顺着窗缝钻出屋,融入了外面茫茫的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长子早早地来到曲室。木盒空空如也,只在盒底留下一层细碎的金粉,在晨光的照射下,像被晨露打湿的星光,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他站在院中,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心里忽然豁然开朗。那些紫金粒,哪里是什么金银财宝,分明是母亲对儿女们无尽的牵挂和疼爱,是借着萤火虫的翅膀,飞到人间来守护他们的。如今父亲也去了那边,母亲大概是想让父亲在那边也能感受到这份温暖,所以才让萤火虫带着这份念想回去了。
长子轻轻抚摸着那个空木盒,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和父亲的气息。他知道,这份爱会像那夜空中的萤火虫,永远在心里闪烁,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