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笔生金(小说)
刘文安
一、
东汉安帝元初三年的洛阳,朱雀大街的槐荫已如泼墨般洇开。王溥将竹案支在最古的那株虬龙槐下时,晨露正顺着羽状复叶的脉络滚落,坠在他的青衫上,洇出星点水痕,恍若砚台滴落在素绢上的淡墨。
布囊轻解,竹简哗地散开,露出底下垫着的素绢 —— 那是昨日为绣坊抄《女诫》时,老板娘强塞的,说衬着写字不伤狼毫。他执起笔,笔锋在指间转了个灵巧的弧,墨锭轻研端砚,簌簌声如蚕食春桑,在喧嚣的市井中拓出一方静谧。
“王公子早。” 卖胡饼的老汉推着独轮车经过,竹筐里的芝麻饼蒸腾着热气,“今日添片豚肉如何?”
王溥抬眼,晨光恰好落在他眼角的细纹里。未及回话,却见几个孩童举着纸鸢跑过,其中一个不慎撞翻砚台,墨汁泼在新展的竹简上,晕成一片泼墨山水。
“罪过!罪过!” 孩童的母亲追来,指尖还缠着未售完的丝线,“我赔您新简!”
王溥已用素巾去拭,墨渍却似生了根的苔,牢牢附在竹片上。“无妨,” 他按住妇人欲掏钱袋的手,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粗糙的掌心,“此卷本是要抄《周易》,些许墨痕倒添了几分太极玄机。”
妇人怔怔望着他。这年轻士子生得真好,鼻梁如昆吾刀削就,睫羽垂落时投下浅浅的荫翳,连沾着墨渍的指尖都似蓝田玉雕成。她忽然记起昨夜丈夫的低语 —— 听说这王溥是琅邪王氏苗裔,先祖王吉曾位列九卿,如今竟落魄至此。
“那…… 送您两匹云锦线吧。” 妇人将丝线往案上推,“给尊夫人做些绣活。”
王溥的笑意淡了些许。他尚未有妻,连像样的居所都无,此刻腰间系着的铁印正硌着胯骨 —— 那是三年前在旧宅后院掘井时所得,方方正正,锈迹斑驳,上面的篆文如上古密码,无人能识。
“多谢美意。” 他将丝线推回,“若不嫌弃,改日为小郎抄篇《诗经》便是。”
二、
日头升至树梢时,竹案前已排起长队,如蜿蜒的长龙。买胭脂的胡姬将鎏金盒置于案头,鬓边金箔花钿随笑靥颤动:“闻公子抄的《诗经》能招桃花呢。”
王溥的笔尖微顿。胡姬鬓边的珍珠耳坠晃着流光,他忽忆起昨夜挑灯校勘的 “桃之夭夭”,那些沉睡的字句仿佛在墨香中绽出了灼灼芳华。
“三份《诗经》,” 他提笔蘸墨,笔锋在竹简上轻舞,“三日后可取。”
“润笔当用这个。” 胡姬解下腰间的香囊,倒出三粒鸽卵明珠,在日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莹润。周遭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卖肉的屠户扛着半扇猪经过,忽将肉往案边一放:“犬子要入学,求公子抄篇《劝学》,这肉……”
王溥望着那渗着血丝的豚肉,鼻尖忽然涌上幼时母亲炖骨汤的暖意。刚要推辞,屠户已扯开粗布短褂,露出肩头狰狞的刀疤:“当年在北军当差,就因不认字吃了大亏!您这字,比黄金金贵!”
午后的风带着溽热,竹案上渐渐堆起琳琅。穿绫罗的夫人遣丫鬟送来羊脂玉簪,求换《九歌》抄本;太学博士递过帛书,望他勘误,酬金是两匹蜀锦。王溥的指尖在珠玉间游走,忽触到腰间的铁印,冰凉的触感如清泉涤心 —— 这些终究是外物,唯有笔尖的墨迹才真正属于自己。
暮色四合时,他收拾行囊,方觉竹筐已堆不下。男子赠的皂角新衣叠得齐整,妇人给的珠钗玉佩在残阳下流转虹光,连卖浆的老汉都塞了半袋麦粉。推着独轮车往回走,车轮碾过青石板,叮咚声不是铜钱碰撞,而是满车善意在轻吟。
路过书铺时,老李头正用麂皮擦拭新到的《春秋公羊传》,见他便笑:“王兄这筐中物,够买半条街了。”
王溥低头看着筐中琳琅,忽觉莞尔。世人皆道他凭容貌得馈赠,却不知那些孤灯夜雨的夜晚,他为辨一个通假字,曾踏遍洛阳藏书家;为抄好一卷《楚辞》,曾对着洛水揣摩屈原的兰芷之思。
“不过是些俗物。” 他推着车前行,铁印在腰间轻叩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岁月的私语。
三、
三更时分,暴雨骤至。王溥被惊雷惊醒时,屋顶的破洞正漏着雨,滴在堆成小山的竹简上。他扑过去用脊背护住最上面的《尚书》,却闻身后 “哐当” 一声 —— 盛铁印的木盒坠地。
那铁印在油灯下泛着幽光,如埋于地下的星辰。王溥拾起它,忽然看清了那些篆文:“力耕致富,钱至亿庾,一土三田,军门主簿。” 指腹摩挲 “亿庾” 二字,刻痕深如刀凿,似有某种力量牵引着他的心神。
“力耕……” 他喃喃自语,忽忆起白日屠户的话。或许这 “耕”,并非专指田亩?
雨歇时天已微亮。王溥望着被淋湿的竹简,心中忽有了定数。他将历年所得珠玉分门别类,上品送当铺,次者换粮赈济流民,自己只留几件常服与满室书卷。
“你这是何苦?” 老李头来看他时,正撞见他劈柴,斧头起落间木屑纷飞,“这些宝贝能置多少良田!”
王溥指着墙角的竹简:“此乃我的稷黍之田。” 他扬起斧头,木柴裂开的脆响如金石相击,“笔墨便是我的耒耜。”
日子如常流转。王溥依旧在槐荫下抄书,只是腰间的铁印愈发莹亮。有人笑他痴,放着富贵不享偏要清苦;也有人讽他迂,捧着破简当至宝。但求他抄书的人反更多了,连西域胡商,都要请他抄卷《道德经》带回葱岭以西。
四、
三十岁生辰那日,王溥坐在堆满书卷的陋室,忽想清点些什么。他找出当年当铺的票据,一张张贴在墙上,算到最后竟怔住 —— 那些珠玉变卖的钱,加之抄书的酬金,竟真的积至一亿。
油灯的光晕里,铁印上的 “亿庾” 二字仿佛在跳动。他忽然忆起祖父临终的遗言:“我王氏‘一土三田’,纵落魄亦能扎根。”“一土” 为 “王”,“三田” 是 “溥”,原来天意早已暗定。
三日后,王溥推着一车铜钱来到北军大营。守门的士兵望着这穿青衫的书生,只当他走错了地方,直到尚书令亲自出迎,看着账簿上的数字倒吸一口冷气:“一亿?可知这能购多少粮草?”
王溥解下腰间的铁印,置于案上。篆文在日光下清晰可辨,尚书令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 军门主簿的信物?”
安帝的诏书来得比预想中快。当内侍宣读 “特授中垒校尉” 时,王溥正立于军营校场,看士兵们操练。铁印系在官绶旁,随步伐轻晃,似在诉说着一段传奇。
“王校尉,” 副将递来甲胄,青铜甲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该换装了。”
王溥却轻抚身上的青衫。这衣服虽旧,却藏着洛阳的槐香、墨香,还有那些陌生人的暖意。他忽然彻悟,所谓 “力耕”,从来不止一种形式 —— 农夫在田垄耕耘,他在竹简上笔耕,本质上都是用双手创造价值的坚韧。
夕阳西下时,王溥立于营门,遥望洛阳城的方向。那株虬龙槐下,或许已有新的抄书人,正以笔墨为犁,在岁月的田垄上,书写属于自己的春秋。而他腰间的铁印,在暮色中闪着光,如一颗被时光打磨过的星子,照亮了来路与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