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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4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残卷里的烟火

  残卷里的烟火

  长安城的暮色,像一块被浓墨浸透的绒布,不急不躁地从天际垂落,缓缓罩住平康坊错落有致的飞檐。檐角的铜铃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与坊间的喧嚣交织在一起。沈砚之坐在链珍堂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卷泛黄的纸卷。“邹平公食经” 五个蝇头小楷,在反复的触碰下已变得发亮,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温度。
  这卷残卷是他前日在西市旧货摊淘来的。当时它混在一堆破旧的字画里,毫不起眼,若不是那隐约透出的油渍和独特的墨香,恐怕早已被当作废纸丢弃。此刻纸页间还沾着陈年的油渍,那是时光留下的印记,隐约能闻到松烟墨混着脂香的味道,像是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华与热闹。
  “郎君要的蟹酿橙来了。” 店小二洪亮的吆喝声猛地把沈砚之从思绪中拽回现实。他抬眼望去,只见店小二端着一个青瓷碗快步走来,碗里的橙子被巧妙地挖空了瓤,橙肉与蟹膏拌和在一起,蒸得酥烂。热气袅袅升起,裹着浓郁的果酸直冲鼻腔,瞬间唤醒了他的味蕾。
  沈砚之拿起竹筷,轻轻拨动碗里的食物,忽然想起残卷里写的 “橙酿蟹,需取霜后黄橙,去瓤留汁,蟹肉要剁作细糜,拌以醇酒”,竟与眼前这碗分毫不差。他夹起一块送入口中,橙的清甜与蟹的鲜美在舌尖交融,带着恰到好处的醇酒香气,让他不由得闭上眼,细细品味这绝妙的滋味。
  邻桌的老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花白的胡须上沾了点酒渍,更显沧桑。他眯着浑浊的眼睛看向沈砚之,忽然笑了起来,露出缺了角的牙:“后生看得懂那卷残书?”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只见他虽衣衫朴素,但举止间自有一股沉稳之气。他点了点头:“略懂一二,只是觉得这上面的菜谱颇为精妙。”
  老者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我在段府当厨子,亲眼见过邹平公写这部书。”
  沈砚之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握着残卷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连忙追问:“老先生,您能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形吗?”
  老者放下酒杯,陷入了回忆。他说段文昌写食经时,总爱在链珍堂的窗边摆张紫檀木桌。夏天的时候,桌旁必放着冰盆,镇着砚台,防止墨汁因天热而变质;冬天则必定燃着荔枝香,那香气清幽雅致,能驱散冬日的沉闷。就连研墨的水,都得是特意从终南山取来的雪水,说是雪水纯净,研出的墨汁更显清润。
  谈及创作这食经的缘由,老者叹了口气,声音沉了几分:“邹平公年轻时遭过贬谪,在岭南那蛮荒之地,见过太多百姓连饱腹都难,更别说知晓食物的妙处。他常说,一粥一饭里藏着人间烟火,也藏着处世的道理。后来重回长安,便想着把那些年尝过的、见过的、琢磨出的吃食都记下来,一来是怕这些好滋味随着时光散了,二来是想让寻常人家也能循着法子,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些。”
  沈砚之静静听着,心中对段文昌的敬意油然而生。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残卷,仿佛能透过纸页,看到那个心怀百姓的邹平公。
  谈及 “驼峰炙”,老者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热火朝天的厨房。残卷中 “驼峰炙” 那页的墨迹格外浓重,边角还粘着几粒深褐色的焦屑,像是当时溅落的炭火余烬。段文昌在批注里写,选驼峰需取西域双峰驼的第二峰,“其脂如凝脂,其肉似蜜蜡”,得趁晨光未曦时宰杀,用雪水浸泡三日,每日换三次水,直到血水尽去,只余玉色的肉纹。
  “那时链珍堂的灶台前,七个厨子轮着守了三夜。” 老者的指节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仿佛在模仿当时翻动驼峰的节奏,“头七只烤得外皮焦黑如炭,内里却带着血丝;第九只火候太轻,脂膏在齿间腻得发闷。直到第十五只,段文昌亲自执叉翻转,见驼峰边缘渗出琥珀色的油珠,像初春融雪时崖间滴落的水,才抬手让撤火。”
  “他用银刀剖开时,我们都看呆了。” 老者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似在回味当年那令人垂涎的滋味,“外层焦皮脆得能弹起,内里的肉却是淡粉,刀面一沾,脂膏就顺着纹路漫开,香得人直咽口水。” 食经里记着要配三升酒渍梅子酱,那酸冽的味道恰好中和了驼峰的丰腴,“就像长安的繁花配着渭水的清波,少一分则寡,多一分则腻,恰到好处。”
  “可惜啊,” 老者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喉结滚动如老石碾,“长庆元年那场大火,烧了大半卷。剩下的被小吏偷出去卖,如今怕是散落在天涯了。”
  沈砚之听到这里,心中一阵惋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残卷边缘的焦痕,忽然明白纸页上的油渍不是寻常污渍。那是段文昌试做 “金铃炙” 时,熬得浓稠的糖浆不小心溅在纸上的痕迹;是记录 “乳酿鱼” 时,鲜乳冷却后凝结的霜花;更是某个寒冷的冬夜,他呵着白气写下 “汤浴绣丸” 时,砚台里凝结的冰碴融化后渗入纸页的印记。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 “驼峰炙” 那页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忽然发现焦屑下藏着一行小字:“火候如为政,过刚则易折,过柔则不立。” 墨迹被油浸得发乌,倒像是段文昌写完这句,正赶上厨子报 “第十七只烤好了”,匆忙间滴下的灯油,将这行字晕染得愈发有韵味。
  窗外的月亮渐渐爬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把檐角的铜铃照得发亮,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沈砚之忽然想起残卷末尾那句 “食之道,如治世,需五味调和,火候适宜”。他掏出银钱付账,怀里的纸卷仿佛变得沉甸甸的,像是盛着整个盛唐的烟火气,也盛着一位老者对生活的热爱与感悟。
  回到客栈,沈砚之借着昏暗的月光再次展开残卷。在 “槐叶冷淘” 的方子旁,他发现一行极小的批注:“与乐天同食于曲江,他说此面要过三遍冷水才够爽利。” 墨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沈砚之忽然笑出声来。原来这部食经里,藏着的不只是菜谱,还有一个宰相的烟火人生,那些与友人相聚的惬意,那些对生活细节的考究,都一一镌刻在这泛黄的纸页上,历经岁月流转,依然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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