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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2-06 09:53
鄌郚史志总编

疯女李小满(刮胡刀片)

  疯女李小满
  李小满就是孙婶,小篮子的亲娘,老师李子海的女儿,也是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李家河少有的疯癫之人。早些年月,李家河村隔些时日就会出现一个两个的流浪汉光顾,他们大多邋遢如乞丐,蓬头垢面,满身油渍,却不傻,或许是生活所迫,或许是把流浪当成生活方式,习惯了不劳而获。
  可李小满是真的疯了。
  疯了的李小满被李子海领走,又和村里打招呼,把户口从孙钟文家迁了回来。为了这事,孙钟文觉得亏欠李小满和李子海,没少上门探望,逢年过节地走动。李子海苦笑,说虎子和小篮子爷俩走得早,但咱们永远是亲家,也是好兄弟,小满的事你就不要多操心了。孙钟文也苦笑,长叹一声,再说不出话,扭头瞥见歪坐在炕头上、抱着一个枕头不住傻笑、口里还嘟嘟囔囔唱:“汶河水,荡漾漾,水清澈,流域广;汶河人,坦荡荡,心宽阔,人坚强。”的李小满,又长出一口气,眼角忍不住淌下两行清泪。打那后,疯女李小满就吃住在娘家,被圈养起来,很少能跑出家门到村里唱着那句歌词胡窜窜。
  日子如汶河流水一般不知觉便过去半年。这半年中,李小满从家中跑出去过几次。次次惊心。
  一次出逃,她选了麦忙时节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李子海和儿子儿媳忙着割麦、打场。小满娘带着孙子磊磊在家忙着烧火做饭,她便抱着那个绣花枕头一会儿爬到东屋炕头上,戳破窗棂纸傻看夜空上的那镰弯月,一会儿“咕咚”跳下来边唱边拍枕头地来到院子里,还是仰头看那月亮,偶有丝云飘过遮了白漆漆的光亮,她就大呼小叫,口中念念有词地惊叫“有水鬼,有水鬼”。起初,小满娘拿着烧火的半截棍子从柴烟缭绕的厨屋中嚷嚷着出来赶她回屋,要她老实待着。反复多了,也就不管了,只顾着风箱、锅底的火势和蹲在一边看火苗的磊磊。锅盖垫四周渐渐蹿出热气,馏的煎饼、饽饽和几碗剩菜都热乎了,小满娘熄火,一把抱起磊磊就到院子里透气。磊磊突然说饿了,就“哼哼唧唧”地哭。小满娘冲东屋吆喝小满,说快出来,要吃饭了,你爹和哥嫂也快回来了。
  叫了三遍,没动静,小满娘就抱着磊磊骂“上辈子作孽,怎么生了一个傻妮子”,边往屋里去。进屋,没人。小满娘没当回事,回身就喊“小满,小满”的往猪圈去,边走边瞅墙角、鸡窝、水瓮旁和能藏人的各种地方。小满哥嫂住的两间屋肯定去不了,她给磊磊拿饼干时刚穿过那里。猪圈里一头半大猪仔,赊来没几个月,正“哼哼哼”地撞栏门,估计也是饿了。里面没人。
  小满娘发慌,知道她肯定跑出去了,就赶紧往家门外跑。天刚擦黑,各家各户大多没亮灯——都在麦地和场院中——亮灯的是一些农忙时负责做饭的老人,恍恍惚惚,明明暗暗的,像鬼火。出了院门,小满娘四处踅摸没见人影,不得不扯开嗓子喊小满。无奈,往常即便小满站在不远处,只喊不拉拽是不会回家的。
  就这样,小满突然丢了。
  吃了饼干刚消停了的磊磊被奶奶吓着了,这是在夜里,又不见了整天傻笑傻唱的姑姑,就紧抓着奶奶的肩膀,往怀里钻着抽泣。小满娘使劲揽着孩子,顾不上哄,只管沿着自家院东的南北路往北走,边走边喊。路上来去的人老远就能听明白是找不到小满了,还有力气的、热心的也纷纷喊起来。东边两三百米处是从南郚水库淌过来的李家河,水量不大,却也“哗哗啦啦”地响。中间都是菜园子,种的扁豆、黄瓜、茄子什么的,都影影绰绰地在夏风里晃悠,有的地方干脆黑漆漆,让人因怕蛇、刺猬一类的小动物或皮猴子精、马虎而不敢靠近。
  那年麦收的天气很燥热,夜里也一样。风也是热的。就有忙完地里营生在家门口或某棵槐树、榆树下坐马扎、小板凳纳凉的嫂子、婶子、大娘迎面问:怎么了,黑咕隆咚的小满跑出来了,你看看你,得好好看着啊,可怜的孩子啊。小满娘听了,嗓子就冒火,变得沙哑,喊声里越发带了哭腔。
  很快,李子海和儿子儿媳火烧火燎地从村南打麦场跑回来,也没问,就分散开各沿着一条路往北找小满。
  李家河是一个小村,南北路三条,东西街两条。老槐树在中间主路(中路)和最北面主街(北街)交叉的地方偏西,供销社的南面。在以前,老槐树底下是铁匠孙垣堂的店铺,斜对过就是地主李全贵的家宅,成丁字形。北街北面是大片的菜园子,也就是菜园老孙头孙垣礼一辈子看护的地方。再往北,下了一个崖头,就是汶河。村西南角是大队部和村小学。村中能开门脸做生意的人家大多集中在中路、北街和供销社两侧,卖粮油的孙衍江,打火烧的李子全,炸油条的孙洪亮,卖小百货的孙衍才,理发的李春红,修自行车的孙洪全……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李家河老老少少不用到汶河北岸的大街店刘庄,也不用到村东南七八里地之外的红沙沟,基本就可以便利生活,过着贫穷却舒服、安稳的小日子。
  那次,是菜园老孙头先找到了李小满。
  老孙头听见村里狗吠成一片,人声嘈杂,隐约听见都在喊小满的名字,就猛想起刚看见一个人影从菜园棚子北面小路上走过去,往西边的水湾去了。细听是个女的,边走边嘟囔“鬼啊鬼”的,就暗骂黑灯瞎火的这是谁失心疯了。当时,他还想可别是自己的傻孙子媳妇李小满呢!这可好,还真就是了。
  拿手电筒踉跄跑到水湾旁时,李小满已经被湾中黑水没到半身,边往深处挪动边念叨“篮子别怕,娘来了,娘来了!”
  老孙头尖声“呀”了几嗓子,不顾腿脚不便,忙不迭地往湾边跑,正好李子海、孙钟文、李春红和小满娘见灯光闻声喊着跑过来。众人便七手八脚,把李小满从湾中生拉硬拽上来。
  湿漉漉的李小满还抱着那个枕头,嘴里念念有词,说篮子篮子咱不怕,月亮上的水鬼已跑了,没事了没事了。
  又一回是在两个月后的初秋。
  老天爷像着了大火,黑天白日地蒸煮着汶河两岸。白天没过九点,庄稼和杨树、梧桐树的叶子就发蔫,耷拉下脑袋。村中大小狗们从早到晚伸长了舌头,“呼嗒呼嗒”只顾着喘,也不去追撵偶尔从柴火垛、墙角露出尖嘴巴、细胡子的家鼠。知了在夜里都叫成一片,震耳的响声像大瓮一样倒扣在李家河的上空。人们不分男女老幼,不分时间,只要还能走得动,就全泡进汶河里,一整天都不愿意出来。
  李子海吸取教训,把床单拧成绳索,先缚了李小满的一条腿,另一头就系在东屋摆放毛主席相框的方桌腿上。几天后,发现这不是良方,作罢。老两口对头唉声叹气,既恨又怜,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无奈之下,只能日盯夜瞅,紧锁大门,生怕傻妮子再跑丢了,闹出什么悲剧来。即便天热,屋里、院里闷得直冒汗,蚊子“嗡嗡嗡”直撞脸,也绝不能让李小满抱着绣花枕头踏近大门槛半步。小满娘就时时落泪,央求李子海和儿子儿媳及嫁到留山脚下赵家沟的二闺女拿主意,请人给小满医治,看还能不能救过来。李子海教书识字,略看过中医的书籍,自以为小满是一时伤心过度、堵了心窍,假以时日就能自愈。村医孙钟太曾经给小满把过脉,也发表这个意见,开不出西医方子却让小满娘回家熬了一大堆中药,无效。一日,李子海二闺女回娘家,见娘眼窝深陷,姐姐只顾坐在炕东头嘟囔、唱歌和仰头看窗外和贴了报纸的房梁,就说何不请留山神婆来瞧瞧,兴许管用。李子海摇头,抱一摞学生凌乱的作业本躲到东屋方桌上批改,边瞅着毛主席那坐在壶口瀑布边悬崖上自在抽烟的伟姿苦笑几声。女儿定不能这样下去,要救,可神婆子能办得了?村里人曾传就是这神婆还在亲家面前说小满眉短克夫、败家的坏话,心里就“之乎者也”一番,再不管女人们如何嘁喳。
  三日后,留山神婆真就由二闺女用自行车驮来了。
  小满娘急着把早就备好的黄裱纸、供养、各种糖果和香烟取出来,用尽如见观音菩萨的神情和虔诚在堂屋中忙活起来,又是沏茶,又是切肉、摘菜,吩咐完儿媳妇、二闺女进厨房后却不放心,事事时时亲自办,就怕怠慢了那位前来拯救小满的神婆,忙得脚不沾地、到处“叮当”响。
  留山神婆个子不高,右眼半眯,没裹小脚,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名声在外,尤擅长抽帖算命和相看风水。家中立神案,称能与留山爷通灵,也可以请动各路神仙。抽上一颗香烟,咂几口,吸溜一口茶水,边听小满娘哭诉边抬眼望望屋里的李小满,沉思两杯茶工夫,就说先请汶河这边一路神仙问问再说。小满娘听了一愣,汶   河还有神仙?便问是哪路神仙。留山神婆眼皮不抬,答是汶河河神。小满娘咂舌,与二闺女面面相觑,赶紧退一边,暗骂李子海汶河有河神这么大的事体怎么也不告诉她一声,让她今天丢了颜面。留山神婆拢了一把头发,把三颗烟卷叼在嘴中,点着了,吸一口,燃旺了再一一倒立在眼前早就备好的案子上,嘴中念念有词。堂屋内的气氛顿觉严肃,甚至瘆得慌。知道留山神婆来到李家河,村里大多闲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纷纷摇着蒲扇或拍打着满手尘土、白面粉地赶到李子海家,围观,嘁喳。有辈分大的老婆婆便悄悄挪进屋里,与小满娘立在一块儿,打量留山神婆,看那三颗香烟缭绕起的青丝。汶河有河神的事儿,悄悄在人群、李家河传播开去。
  三颗香烟燃完,烟灰竟然还在那立着。留山神婆慢悠悠说,兆头可以,妮子还有救。
  人们舒一口气,露出喜色,空气活泛起来。小满娘一时高兴得木在那里,流泪,搓着两只满是茧子的老手,不知该说什么、干什么才合适。她二闺女机灵,赶紧给留山神婆敬烟,点上,扭头冲屋里还在嘟囔、唱歌的姐姐喊,汶河河神说你有救了,姐!姐!你听到了没。
  留山神婆神情却仍绷着,说,闺女的神智痴呆与水有关,从现在起,你们要给河神供养,香火不能断,三天后我再来。三天后,来,察看小满状态后脸色沉重,不言语,兀自盘腿静坐,不停念着什么。突然,留山神婆口中冒出白沫,浑身颤抖不止,猛一抬头,开口时竟然是男人苍老之声。屋内李家河那些上年纪的老婆婆见状,赶紧匍匐跪地,不敢抬头,都知道这一定是留山爷附体现身了。留山爷说,汶河河神法力强大,由他给小满护法就可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痊愈,此次前来,施方子一副,用以辅助;又言小满本火命,与水相克,日后要注意等。言毕,一两分钟内神婆竟然没有了气息,像归天一样,正待众人起身察看,却忽然如大梦一场般醒来,满额头热气腾腾的汗水。
  就在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留山神婆聆听她说话时,意外出现了。
  趁大家不注意,李小满抱着枕头,猛然跃下炕头,眨眼跑出家门,不见了。
  这次,她是奔着虎子、小篮子的坟堆去的。出家门向西,跨过中路,经过李子海教书的大队部和学校,然后沿西路往北,一直跑,没话,不唱,也不喘,径直往李家河墓地而去。事后,有人说除了一路疾跑让路人觉得诧异外,其他迹象全然不像一个疯癫之人。
  难道李小满好了?
  她是被几个男人抬着回来的。准确找到虎子父女两个的坟堆后,趴上去就哭,扯破嗓门地嚎,几次断气,没了声音。小满娘和二闺女就用力捶她的脊梁。小满缓过气来,接着再哭,惊天动地。眼窝子浅的女人便陪着流泪,抽泣,心里无不勾起许多自家过往的伤心事。留山神婆制止别人上去拉拽,只是喜滋滋地说这就是要好了,要好了,怪可怜的一个闺女,年纪轻轻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情不自禁处,竟也流出两颗眼泪。
  待李小满再次哭晕厥,从学校跑来的李子海实在看不下去了,不顾神婆阻拦,张罗人就把女儿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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