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戏
李肖贤
1954年,我完小毕业要升昌乐一中。周边潍县、青州、寿光的学生都来考,那年24个考生录取一个,我落了榜,在家哭了三天……
这回没考上中学以后可怎么办?好像我的一辈子全完了。南关我本家有个爷爷辈的能人叫李观行,他是昌潍军分区文工队演员,归地方后,在昌乐新昌京剧团做业务团长。他见我每天抱着小弟弟坐在门口无精打采,就和我父亲商量,要带我进剧团学戏。我父亲要我自己做主。那时社会还很落后,人们看不起唱戏的,说戏子下九流,街上的牌坊只准走两边,不准走中间的大门,死了以后还不能进墓田……我左右为难。可是那高辈爷爷自和父亲说了以后,每天下午来领我进戏院子,晚上看戏,看完一块回家,用内行的话说是先 “熏熏”我。我也确实得到了熏陶,玩得开心,渐渐地就入了迷,爷爷不来领我,我也能自己去戏院子,反正把大门的不拦我。
有一天,是我一生永不忘的。上海名角张文琴在新昌戏院演《八宝公主》,我正在台下看戏,有人叫我到后台,爷爷要我当“报子”。我问怎么当?他拉我到化妆桌子前,拿起笔朝我眼睛和嘴上画了黑的白的三个点子,给我穿上兵坎肩,又给我拿一把刀,说:你上台报“五虎将讨关!”,把关将说“再探”,你就说“得令!”然后下场。就这么两句词,我在后台反来复去地背念“五虎将讨关、再探、得令……”到了节骨眼,爷爷一拍我的肩膀,我就大声喊“报──”上了台,跑到中间,朝里跪下大声地说:“五虎将讨关再探得令”一口气念完,捋刀下场。人家把关将还没说话,叫我自己全包啦。我这么一来,扮演把关将的胡永兴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前台后台笑成一团,真“红了”。……戏演完,分给我四毛钱。第二天是上海麒派名家赵麟童演《岳飞之死·疯僧扫秦》,要我扮演一个小和尚。爷爷又在我眼和嘴上画了黑白三个点,头戴和尚帽,身穿黑道袍,上场时先在后台念“啊咳──”这叫搭架子,声音要亮,上台做开门手式,见外面有人就问“何事?”对方说完后我说“在此少待。”进门朝下场门说“有请师傅。”老和尚上场问“何事?”我说“外面有人求见。”老和尚念“说我出迎。”我就高声喊“师傅出迎啦!”便随老和尚出门、迎人进门,在一边站着……这个小和尚没闹出笑话,大家都夸我演得不坏,我也暗暗高兴,当夜,又分了四毛钱。自此,每晚到后台,每晚分四毛钱,回到家里,往我父亲的枕头底下一塞,上炕睡觉。这样,每天如此,开始了我的剧团生活。可我心里很不踏实,因为这不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考学,明年考上一中,这里就不来了……很是天真。
新昌京剧团是1951年底,由县文教科长郑绪山组织原永乐剧团13人,又招收了社会上流散艺人三十余名,推选韩文礼任团长,经省人民政府登记,于1952年2月正式成立的民间职业文艺团体。同我一起在新昌京剧团学戏的还有:赵光正、韩文华、杨子芳、李观富、田守正和两个女的赵继芳、韩俊惠,这8个人是昌乐县京剧团第一批学员。按戏班的传统做法,剧团和我们8个人的家长立了文书,也像“富连成”科班入科那样,“要遵师训,要学技艺,学识不进,艺术难精,无故禁止回家,不准半途退学,倘有天灾、病疾各由天命,如遇私逃等情两方找寻,空口无凭,立字为证”等等(大体意思),十分严格。定期三年,每天只发四角钱生活费,只准练功、学艺,其他无须多问,象是一份生死合同。可惜此合同书在文革中付之一炬,若有此物,也算一件不错的收藏品。
自从立下了合同,学员都从家里来到剧团租的房子睡觉,在伙房买饭票吃饭,从早到晚地练功、学戏,一下子上了紧摽子。
为我们上文戏课的老师杨玉荣,是我的开蒙老师。她是济南“庆乐班”武丑教师胡凤亭的二女儿,自幼在“庆乐班”坐科学艺,专工武生,后改老生,中年改演小生又演老旦,人称“戏篓子”。他爱人杨根元也在剧团工作,都叫他根元叔,所以我们管杨老师叫玉荣婶。说起他俩还有一段佳话。原先他俩都在青岛市京剧团工作,两人自由恋爱,相互鼓励。杨根元的老师是傍着名净金少山的月琴师,他学的也是月琴伴奏。玉荣婶的姐姐胡湘君是青岛共和京剧团名角主演,所以父亲胡凤亭不同意二女儿跟一个弹月琴干下手活的结亲。偏偏二女儿的性格倔犟:你不同意,我就偏要跟他!父亲生气地说:“你要跟他就别姓胡!”“好!我就不姓胡,我跟着他姓杨!”所以她改名杨玉荣。两个人离开了青岛市,最后来昌乐定居,参加了新昌京剧团。
玉荣婶为我们开蒙的剧目是《武家坡》。男学员演薛平贵,女的学王宝钏。这是一出老生旦角的对儿戏,老师要我们在一块学,男的应会女的,旦角也要懂老生的。老生旦角她都教,虽不要求全部掌握,但必须通晓戏路,懂得台词茬口和动作调度,对别人的表演要心中有数,要做到相互照顾,配合默契,不能光顾自己,王宝钏在台上唱念时,薛平贵就不要觉得观众不注意自己,而当作“闲人”和“观众”。要想到“一台无二戏”,应该毫不懈怠地把角色的神气和情态表演给观众。
我们早上练功,九点吃饭,十点钟准时都站在舞台上。老师坐在中间和我们面对面地教戏。她念一句,我们跟着说一句,她唱一字,我们学一字,这叫口传心授。一句倒板“一马离了西凉界”学了一星期还没学好,学不好就不往下进行。首先学发声吐字,改方言口音,学京字京韵实在不易。人家北京人说:“山东人学京剧得先捋舌头”。这出《武家坡》三个月还没学成,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学完。学了就要上台实践,先唱“垫戏”,在开演前上台练练,才能放开胆,一次一次地长经验。我于1955年春天14岁时首次公演折子戏《武家坡》,到了1958年考戏曲学校,也是这出《武家坡》应试,雷振东老师(北京人)说我学得很实授,基础很好。这应该感谢我的开蒙老师玉荣婶对我们的认真传授和严格要求。
到了1956年,剧团实行“公私合营”,县政府对剧团实行登记,派了干部到剧团当指导员,新昌京剧团命名为“昌乐县人民京剧团”。这年又招收了第二批学员:董成学、宋执文、郭树清、邓君堂、王惠英、张桂荣,共六人。
剧团从1952年成立到1957年,接纳了很多当时在全国流动演戏的名角,昌乐的观众能在县城东关那个木桩草棚顶的剧院里看到全国各地来的著名演员,如:赵啸岚、刘奎童、赵麟童、张正坤、董玉岺、郭少衡、诸世勤、周益瑞、刘世勋、赵鲁英、许翰英、双翼翔、盖天鹏、苏燕云、张镜明、张鸣宇、宋宝罗、吴韵芳、李元睦、章慧琴、孙荣蕙、王韵童、马少童等等。这些人现在都是国家级艺术家、教授,有的已过世。我们也有眼福见到这些名人老师,并能同台演出,向他们学习、请教,获益匪浅。那些德艺双馨的演员十分喜爱年轻的学生,他们耐心传授,培养京剧后人,我们不会忘记他们。我曾向马春杨学《黄金台》,向王占元学《辕门斩子》·《洪羊洞》,向邹文君学《白蟒台》·《捉放曹》,王韵童教我们《桑园会》,贾贤宾教《硃痕记》,马少童教我们《三岔口》、《花蝴蝶》、《薛家窝》等打基础的折子戏,我们受益终生。
年轻时学戏,最苦的就是练基本功。不论学什么行当,必须进行腿功、腰功、顶功的前期准备练习,来增强体质、耐力和灵敏性,为掌握翻扑腾越技艺打下基础。基本功也称毯子功,首先是拿顶(人倒竖),耗时间练臂力。过去科班里要耗一炷香,现在有钟表计算时间,耗顶要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开始时我们就一个挨一个脸冲墙站好,手按地把腿伸直,老师说“上”,我们一起把腿甩到墙上,双手用力撑住,憋着气,控得脸红脖子粗,眼珠子都控红了,十分紧张,一会儿就双手发抖没劲了。有靠不住的会歪下来,一个歪倒就砸倒别人,老师就用刀坯子或藤子棍抽打,逼你再上去。第一把顶少说五分钟,稍歇一会儿接着上第二把顶,要十分钟。第三把时间最长,半小时。靠不到的摔下来,老师一打就上去,要上好几次才能靠到规定时间。有一次我和李观富比赛,看谁靠的时间最长。那时年轻好胜,又有朝气不服输,我一股劲靠了一个半小时,观富靠了一点四十分。开始时劲头足,到后来只觉两只胳膊肿胀麻木没了知觉,心想反正竖到墙上不下来,豁出去了……最后是别人抱下来的。
除规定的早上练功,还要在天亮之前到野外喊嗓子、练发声,喊“啊”、“伊”、“唔”等单元字。声音舒放,由低而高,并要学会小腹用力,肺部蓄气,谓之“丹田”发声。因为练好“丹田音”声音放得远,听得清,唱时最能响堂。喊嗓子归来后,都在舞台上先压腿,等集体训练。到9点钟吃早饭,饭后上文戏课,到中午12点休息。下午两点全团排戏,把当晚要演的剧目排一遍,剧中演员见个面,对对台词,走走过场,心中有数,准备晚上演出。学员每天下午两点练功到4点开饭,晚上参加演出。这样的工作课程,寒来暑往从未变更,也从未间断。
下午的功课主要是练腿功,分压腿、撕腿、踢腿、搬腿、打躜子、飞脚、旋子、扫堂、打把子、档子、练云手、拉山膀,最后跑圆场收功。京剧演员不分哪个行当,都是从小就训练,称之谓练幼功,包括唱、念、做、打、翻,要求很严,不合规定就要挨打,是十分艰难受苦的事情。过去学戏也叫“打戏”,我们小时候都挨过打。老师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在昌乐新昌剧团负责练功的胡老师,我们叫他永会哥,打人很狠。郭树清动作慢,赶着快跑的藤子棍常常打在腿上。有一次,郭树清怕早上“赶虎跳”的动作挨打,就在裤子里边又套了一件棉裤。这下子叫胡老师逮住了:好小子,怕挨打动小心眼儿,想投机取巧?于是,叫他趴在台上,吩咐两个大点的学生压住两腿,重打了几十棍子……。韩文华劈腿下叉偷懒,老师把他的腿左右伸直,脚尖向上,拉成一字形,腰下又顶上了桌子,动也动不得。这腿一撕开就是一早上,到开饭时他却起不来了,两腿像面条似的怎么也站不住。我们扶他在台上遛了半小时,他的腿才有了知觉。有人问胡老师:你怎么给孩子练功打得这么狠?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么练,老师打我,我再打他们,这是为他们好!
55年过去了,老师作古了,学生也有跟他们走了的。我的年龄最小,也步入古稀。回忆往事,思绪万千。写这篇学戏小文,留个纪念。说句老实话,过去的苦,现在都变成甜了。学戏是很苦,可是人生不苦哪有甜呢?年轻时不练那些基本功,表演动作就不好看。学得刻苦,下功夫才能学到手,到了手的功夫能受用一辈子,这就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老师为了叫学生能忍得吃苦,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是:要想人前显贵,必定背后受罪。要是功夫练不到家,到了四十岁以后跟头翻不动了,表演不到位了,还能受欢迎吗?要是基本功练得瓷实,舞台上怎么用怎么好看,挥洒自如。有的艺术家,八十几岁了,一上台还是那股子劲,风采不减当年。这说明幼年学的好比石头上刻的,只要石头不烂,艺术是永存的。功夫不负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