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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09 21:05
鄌郚总编

欧阳修:泷冈阡表

    
    【原文】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 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shěn)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耶!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佑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赏析】
    《泷冈阡表》是欧阳修在其父下葬六十年之后所写的一篇追悼文章,是他精心创制的一篇力作。全文平易质朴,情真意切,如话家常,历来被视为欧文的代表作品。与唐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清袁枚的《祭妹文》同被称为「千古至文」.由于欧阳修父亲亡故时,他才四岁,无法知悉亡父的生平行状,这就使他在撰述本文时遇到了困难。作者的高明之处亦即本文最大的特点之一,即是在文章中采取了避实就虚、以虚求实、以虚衬实的写作方法,巧妙地穿插了其母太夫人郑氏的言语,以她口代己口,从背面和侧面落笔。一方面以此为依据,追念和表彰其父的仁心惠政;另一方面,在表父阡的同时,也顺水行舟,同时颂扬其母德妇节,使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现在读者眼前。父因母显,母受父成。文章构思高明的地方,即在于一碑双表,二水分流;明暗交叉,互衬互托。而其舒徐有致、简易平实的文风,其谦恭平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更使一切浮华失实的谀墓文字黯然失色。诚如明人薛瑄《薛文清公读书录》所谓:「凡诗文出于真情则工,昔人所谓出于肺腑者是也。如《三百篇》、《楚辞》、武侯《出师表》、李令伯《陈情表》、陶靖节诗、韩文公《祭兄子老成文》、欧阳公《泷冈阡表》,皆所谓出于肺腑者也,故皆不求工而自工。故凡作诗文,皆以真情为主。」
    文章的第一段,主要交待在他父亲葬后六十年才写这篇阡表的原因,即:「非敢缓也,盖有待也。」这「有待」二字极为重要,因为它是统摄全文的纲领,亦是纵观通篇的眼目。按照《宋史?职官志》关于「赠官」的规定,子孙显贵,其已亡故的父祖可有赠封赐爵的荣耀,所追封的世数(自一代至三代)和赠官阶级高低视子孙的官位而定。「待」也者,待己显贵,荣宗耀祖,然后上阡表,可以告慰于先灵。
    也正因如此,文章的第二段,便拿稳「有待」二字大作文章,处处借助太夫人口中所反复出现的一个「知」字(「知汝父之能养」,「知汝父之必将有后」),缅怀往事,追述亡父行状,如水之开闸,随势而走,分叉奔流。
    近代桐城派散文家、翻译家林纾评注道:「文为表其父阡,实则表其母节,此不待言而知。那知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待』字,佐以无数『知』字,公虽不见其父,而自贤母口中述之,则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林纾评点古文辞类纂》卷八)然而,作者并未将太夫人平日所举兼收并蓄、平铺直叙;而是经过仔细剪裁、精心筛选,抓住了居家廉洁、奉亲至孝、居官仁厚这三方面典型事例,援证母言,来说明其父之「能养」和「必将有后」,从而使篇首的「有待」二字落到了实处。诚如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四所指出的那样:「其有待处,即决于乃翁素行。因以死后之贫验其廉,以思亲之久验其孝,以治狱之叹验其仁。或反跌,或正叙,琐琐曲尽,无不极其斡旋。」而段末之「修泣而志之,不敢忘」一句,收束凝练,前呼后应,更提醒篇首的一个「教」字。同写「能养」、「有后」,两段叙述又各自不同。比如,叙其廉洁,取典型概括法,用「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简约言之,毫不拖泥带水。叙其奉亲,则取剥笋抽茧法,层层进逼,愈进愈深。而叙其居官仁厚,却取一波三折法,跌宕生姿,诚如林纾所云:「至崇公口中平反死狱,语凡数折:求而有得,是一折;不求而死有恨句,又一折;世常求其死句,又一折。凡造句知得逆折之笔,自然刺目。」(同上)文中一句「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不只传神地摹写刻画了其父断狱的谨慎和慎之又慎,而且,也是对千百年封建社会治狱官吏草菅人命的深刻概括总结,有着强烈的批判精神与社会意义。
    自「先公少孤力学」至「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行文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叙父略,叙母详。其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前叙母言,即是父行,而太夫人本行未着也,故于此悉之」(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六十二),而且随风乘势,使人并不感觉突兀,也不感到多余。整篇文章虽因母显父,以父扬母,写来却详略得当,次序井然,不枝不蔓,融为一体,颇能显示作者谋篇布局、剪裁缝纫的老到功夫。
    文章的最后两段补叙作者仕途历官,详载年数,与篇首「六十年」句首尾呼应。其次,作者也写了其先祖的「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并将自己「德薄能鲜」,终得「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的功劳一归于祖宗阴德。这在当时,无疑是很得体的话,毫无自矜自夸之意,一片归美先德之心。但在今天看来,作者所鼓吹的「积善成德,宜享其隆」,「善无不报,迟速有时」的因果报应观念,则有着很大的思想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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