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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27 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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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昌乐中学

— 本帖被 刘文安 从 昌乐人物 移动到本区(2019-01-27) —
  忆昌乐中学
  一
  学生时代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越到老年,越难于遗忘。1943年我毕业于昌乐"营陵书院"小学,因为家贫而失学。但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成为生活困难的牺牲品。人的生命脆弱得如同芦苇,但人有思想、有理想、有灵魂,所以人又是坚强的。芦苇可折断,但理想是折不断的,法国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只要有思想、有生活的目标,经过不断的努力,总会走出一条新的生活之路。
  父亲是大师傅,在昌乐城里大十字口"万香居"饭馆炒菜,收入微薄,无力支付儿子学费。父亲为难地说:"你去卖烟卷和糖吧!"当见到同学们纷纷上学,心实不甘,便违抗父命,偷偷地到益都松林院街报名投考益都中学。买了来回火车票之后仅剩二分钱,中午仅仅吃了一页西瓜。天太热,在北门外的河中洗了个澡,看到桥头卖麻汁面条的案子上摆着香喷喷的大碗面条,馋涎欲滴。
  天公总是捉弄人,十几个同学只有我考中了。我倚在"万香居"饭馆的门框上偷偷地向里面看,父亲在烟火弥漫的火炉边炒菜,赤背,肩头披着毛巾,大汗淋漓,断断续续地咳嗽。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更不能向他要学费了。我决定贩卖小米挣钱交付学费,跟随昌乐城里的郭金龙哥哥背四十斤小米到济南去贩卖。半夜登车,过六小时到达济南,刚刚亮天。到纬一路与馆驿街交叉口收购点去卖小米,收购人是公平的,并不卡扣。支付来回火车票费用以后还能剩二元钱,放在衣服里面的口袋中,再关上一只别针,以免被扒手掏去。闻到"狗不理"包子铺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停下步,看一眼,狠下心,不!不香!狗都不理不吃的包子哪里能比得上我带来的干粮呢?在街头阴凉的角落吃几口干粮,勉强支持着不要睡着,下午回到昌乐,筋疲力尽。后来郭大哥因背了太多的米袋,掉在火车轮下压断了一条腿,只得换上一条木腿,在集上摆果品摊。这件事漂浮在我心头,成了忧伤而苦涩的回忆。
  一个暑假,我凑足了学费,这是我承受生活苦难而获得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份精神财富。我高高兴兴地到益都中学报了到,自认为成了一名中学生了。
  可惜,我无钱买学生制服,无钱付饭费,只好洒泪而回。位于城里西南角的益都中学到火车站有十二华里,我一步一叹。北门外那条浅浅的小河向我笑着;麻汁面铺的案子上空空的;街边卖西瓜的地摊换成了蔬菜。沿街乞讨的艺人吹送出悲凄的声音,该不是嘲笑我吧?
  我上中学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
  父亲拜托李春茂哥哥联系要我去青岛考电报生,他是四方机车厂的工人。我不敢违抗。在四方下车后,穿过铁路的涵洞子就是扶轮中学,他给我两个火烧做中午的饭。在扶轮中学考试一天,因我决心上中学,不答考卷而落榜。消极对抗也是一种斗争,毁了电报生这条生路,为上中学创造了条件。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是一块烂木头砍不出一个楔子。我加倍自学,决心克服种种困难,争取成为一名中学生。
  同学们有的进入昌乐中学路北分校求学,该校有奖学金,我决定也去试一试。路经尖庄子,在邢家河东的池塘边坐下来休息。苇丛中有一只雁孤零零地伸着脖子,失望地找寻旅伴。我就是这只受伤归来的孤雁吧!又冷又饿,垂着双翅,飞不动了。叫声低迴,是害怕偷猎者的暗弹吧?我不能是一只失群的孤雁。我勇敢地向马家河子走去,找到赵理卿校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考试已经过去了,要我先去于家庄"高级补习班"学习,等待下次考试。
  昌乐中学路北分校的校址是朱刘镇的马家河子村与于家庄村,校本部在马宋镇寺后村。入学考试时我心情万分紧张,这是我生命旅途中的重要里程碑,我要拼命一搏。作文题目是《秋天的傍晚》。我坐着小马扎子在马家河村最西北角的场园中,恰好夕阳依依不舍地放射着杏黄色的余辉,那柔和的温馨光线穿过山楂树丛的枝叶散落在考卷上,刻画出人间无限的怜爱。树梢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叫着,更显得寂静安谧。我写着这夕阳晚景,同时又想起失学之痛,想起家景穷困,不由得悲从心起,更多地写了生活艰难。正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滕王阁序》中的名句)我交卷时泪犹未干。
  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中七级。记得第一堂课时李子才老师突然问道:"谁是李祥瑞?"我心中害怕,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怯怯地站起来说:"我……我是。"李老师和蔼地摆摆手让我坐下来说:"你们看看哪,李祥瑞写得作文多么好……"我一阵酸楚。
  我兢兢业业地读完初中,三年之中每个月考都是第一名,都领到40斤小米的奖学金。并以免试资格升入高八级,每月考试都是第三名,领到52斤小米的奖学金,完成了中学学业。昌乐中学是穷孩子读书的摇篮,圆了穷孩子读书的梦。
  二
  昌乐中学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建设于农村的一所中学,学生都住在农户中,一部分教室也是农户的房屋。学生自家中带来一周的烙煎饼,外加一只辣疙瘩咸菜。卫生条件极差,几乎都生疥疮。课堂里都坐马扎小凳子,在腿上放一图板就是课桌了。
  我与高修德、王显文等五人住在东马家河村马祥老人家的西屋里。冬天太冷,我就与高修德睡一个被窝,通腿而卧,互相抱着对方的腿取暖。我有小米奖学金,生活虽苦,但尚可支持。高修德因家境困难而退学了。我送他到八里庄东头,恋恋不舍,一路哭,真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误了上体育课,欧阳朝峰老师见我满面泪痕,让我回宿舍了。室内空空,想起他那尧沟董家庄的家,三间茅屋,老娘多病,哥哥疯癫,日后如何生活?忍不住失声痛哭。后来县教育科让高修德到东山王村教小学,一个老师,一个教室,同时教几个年级的学生,学生家长轮流给送饭,不致挨饿。他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是个优秀的人才。但他是失败者。他说:"达尔文认为生物界中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那是指在相同的自然环境条件之下而言;但人类社会相反,恰恰是人竞相害,优汰劣胜,富强穷弱,不是在平等的基础上竞争,这是谁也无法左右的。"
  学校的教学设备太差,但有很多有名的教师。他们不愿意在沦陷区为日本鬼子工作,自愿离开城市到农村来执教。尽管生活艰苦,但情绪高昂、毫无怨言。老师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学风、思想、见解、情操都影响着我们,使我们获得了丰富的知识。
  课本印刷质量很差,有的看不清楚。我坚持预习、自学,这是我失学在家养成的习惯。没有想到自学的方法使我受益终生。我听课都是精神集中,因为我要听懂我在预习中不明白的课文。一般情况下,听课效率极高,不用复习就可以完成作业了。
  那时老师都不辅导,学生散乱地住在农户中无法集中,学生的学习也不同步,成绩相差也大。又因为是战乱年代,同学年龄差别很大,生活经历、性格悬殊,各式各样。虽然每月考一次,也无法把学习成绩拉平。教师各自备课,没有统一的教学大纲。学生多数偏科,学习以爱为准,与西南联大的情况相似。
  教生物的张镜秋老师善说笑话,课堂活跃,可是还有同学睡觉。老师把他叫醒说:"醒醒吧!??发纸马啦!"(春节时拜天地烧纸马)同学都笑。何老师教英语,她年轻漂亮,北京口音,写一手秀丽的板书,她说:"你们看我的脸干什么?我的脸上又没有字!"孙魁南老师教代数,口若悬河,层次分明,句句有理,大受同学欢迎。"文革"中受折磨致伤,我与赵光大去四图村看他,他说:"祥瑞!我看到你是两个人!"眼睛已严重复光重影。又说:"我有钱,但买不到白糖!"我给他送去白糖,他很高兴。不久去世。他大儿子耿国栋找到我,我自供电所为他提供了两袋水泥一车子黄砂,砌了一个水泥棺材,埋葬了敬爱的孙老师。
  学校没有实验设备,没有作过理化实验,学生很自然地偏重文科,对语文教师的印象最深。寿光籍的语文老师陈景原讲课有风度,善于用比喻,他讲的《长恨歌》学生听得入迷,多数能背诵。他批改作业很细心,指出学生易犯的错误,提醒注意写作方法等等。陈老师对我十分关心,我病过一周,他为我补课,还送我砚台、毛笔等。他让我读鲁迅的文章,他桌上的《死魂灵》我借来读,但不容易读懂。也读过他收存的《罪与罚》。那时我们课外读物很少,都是传阅,最使我感动的是冰心的《寄小读者》,意大利的《爱的教育》,老舍的《猫城记》、《小坡的生日》,巴金的《雾》、《雨》、《雷》、《电》、《家》、《春》、《秋》等,每拿到手一本,常常是一夜读完,再传给下一个同学去读。如有疑难总是去请教陈景原老师,他谆谆教导,使我体会到文章的主旨。陈老师告诉我,他在烟台日报连载过《流浪者之泪》,差点被当成八路。令人不解的是后来被打成右派,因为他批评寒桥中学林校长"闻过则怒",被赶回老家陈老屯,生活无着。我曾赠送他棉鞋、棉帽、棉裤、棉小大衣、毛衣……也送给他钱。他回信说,因为天冷,到饲养员处挤在一起睡,钱被偷去。他在信中曾写过这样的诗句:"……邻妇憐我饥,赠我红粥糜,感伊仁慈意,报答待何时!"
  我与王瑞增同学骑自行车去他家看望,见陈老师只穿一件裤叉子,鞋子已无后跟,骨瘦如柴,床上的破席头子不足一米长。徒空四壁,一张桌子不见抽屉,桌面上一个大破洞。我俩把带去的馒头、饼、肉、鸡蛋……摆在桌上,他狼吞虎咽,泪流满面,对我说:"你给我的《唐诗三百首》我全背下来了,但都不顶饭啊!"我与瑞增热泪难收,相对无语而泣。临行,他提出要我为他买一身绒衣绒裤,以为过冬之用,我满口答应了。不幸,我于八月十五日托人带月饼到他家时,他儿子陈永禄说他因肠癌去世。我没有让他穿上绒衣,留下终生遗憾。墓穴里很冷,他多么盼望绒衣啊!
  三
  我爱母校昌乐中学。她是我心灵深处的一条热情、激动、跳跃、欢笑的河。当我走进大学以后,这条河就流入沙漠之中了,她变成没有岸的潜流。在困苦艰难的沙漠旅途中,有时她会成为一个提供生命之源的泉水与绿洲,唤起我甜蜜的记忆,鼓起我继续前进的勇气。是的,人生之旅是漫长的,陈景原老师给我的信中曾比作"走在漫漫长夜的古墓里。"人生之旅之终极目标是没有的,最重要的是人生的过程。就母校昌乐中学而言,她辉煌的成就已告诉我,她越来越好。1946年昌乐中学送入山东大学四名学生,工学院的赵修荣、郑学仁、初绪曾与文学院的刘雪才。1950年昌乐中学又送入山东大学四名学生,理学院的刘振兴、刘振隆、刘永清与工学院的我。2006年昌乐中学送出一千多名大学生,这惊人的发展简直成了天方夜谭。1976年我负责架设大圩河到乔官的35千伏高压输电线,曾有昌乐一中一个班的学生参加,那时,我眼中的昌中已没有我读书时的面貌了,焕然一新。校长郝书远先生与支部书记李益庚先生请我吃了一大茶盘的马肉,喝了一斤多白酒,他二位都醉了。李书记高兴地说:"你的昌中是国民党的学校,我们现在是共产党的学校,当然好多了!"
  2006年我再度走进母校,目瞪口呆,找不到吴家池子了!也看不到那只挂在树枝上的钟了,只有那钟声还在我心中回荡。全部是新起的大楼,只能在如同花园一般的校园中估计我们高八级在什么位置。宿舍在哪里?食堂在哪里?高鲁生训育主任在什么地方大叫"高鲁生是个大汉奸!"的?
  今非昔比。真的是沧海桑田,桑田沧海。我爱母校。章诒和女士的新著《往事并不如烟》说的是大人物、大事件、大历史,她是对的。但不是人生如梦,没有回忆的必要。同时,我也不能完全赞同禅学中把往事说成"风过疏竹竹声无,雁渡寒塘塘影空。"往事如烟,这缕烟是沙漠古道上的一潭泉水,让哭泣的骆驼充满希望,充满激情,鼓足勇气继续前行。昌乐中学建校七十年了!母校啊!你更上一层楼吧!
  李祥瑞
  作者简介:李祥瑞,1929年生于昌乐。1942年毕业于营陵书院小学。1944年考入昌乐中学路北分校。1950年考入山东大学工学院电机系,1953年毕业后分配至国家第二机械工业部第七局第七三八厂设计管理科,负责翻译苏联技术资料。1956年调南京工业学校(1968年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通讯工程学院)执教。1969年下放回昌乐,先后在县无线电工具厂、县供电局工作,设计工程图纸20余份。1979年落实政策,到山东工业大学(2000年并入山东大学)电力工程学院执教。1991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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