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草
文/路来森
车前草，吾乡人谓之“车辙”，而且，又详而分之为两种：生长在路边的，叫“路辙”；生长在水边的叫“河辙”。
后来，我知道：不管是“河辙”还是“路辙”，其实都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生长的地理位置不同而已，统可称之为“车前草”。只是，生长于水边的车前草，由于水分充足，其株型格外大，叶片格外宽肥，色彩也格外的浓碧；清凌凌、水盈盈、肥硕硕，着实喜人。有人，亦将这种生长于水边的车前草，称之为“宽叶车前草”。颇有些“望文生义”。而且，这种“宽叶车前草”，是入得画的。
生活于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的德国著名画家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画有一幅著名的油画：《大片草地》。说是“大片草地”，实则只是“草地一角”，像是有人随手铲了一块草地，扔在了丢勒的画布上，于是，它就结结实实地生长在那儿了，而且，草木葳蕤。画面的近景，就是三丛宽叶车前草，另有一束束草地早熟禾、两朵花期已过的蒲公英、几叶虎耳草茴芹。
三丛宽叶车前草，大小不一，却俱是水灵灵、绿莹莹；掩映于稀疏的早熟禾之间，愈加显示出它们的肥硕和葱碧。每一株，都张扬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静静凝视着，你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生命力，在膨胀，在膨胀。整个画面，水汽淋漓、淡雾轻笼，拓展着读者的想象空间，于是，你的面前：“大片草地”，延伸开来，延伸开来……
多年之后，英国博物学家理查德·梅比，评价丢勒的《大片草地》曰：“丢勒的《大片草地》，不仅是第一幅描绘杂草群落的画作，还是欧洲第一幅真正意义上的博物学植物画，它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对待大自然的人文主义态度。”宽叶车前草，生命在一幅画里得到了升华；在此，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形而上的意义。
不过，寻常我们常见、常谈的车前草，大多是指那些生长在路边的。触目即是，普普通通，司空见惯。可以说，有路的地方，就有车前草；或者说，只要有人走过的地方，就会有车前草。因此，欧洲人又称车前草为“旅人的脚”，那意思很明白：旅人行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车前草。这种称呼，在一定意义上，诠释了车前草的“某种传播方式”。
不过，我更喜欢“旅人的脚”这个名字所赋予的形象意义：大漠旷野，天高地远；前路迢迢，野风猎猎，旅人踽踽而行；蹒跚的脚步，踩在碧绿茵茵的车前草上，车前草映绿了他疲惫的身影；旅人，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一种茫然无际、苍凉劲拔的美。然而，路边的车前草，其更大的意义，还在于让我们充分地认识了车前草的生命价值。
多数的草木，一钻出地面，都会拼命地向上生长，而车前草不，车前草的每一枚叶片，都极力地贴向地面，仿佛，它就是为亲近大地而生长的。它极力从土地中吸取力量和灵性，以成就它生命的完美。它的叶片，呈长卵形，每一枚叶片，都厚厚实实，且极有韧性；色泽油亮，很是有些革质的特性。或许，正是这样的一些特性，才使得车前草，成为一种耐踩的草，一种耐压的草，一种耐得各种各样蹂躏的草。人踩过，车碾过，可是，它却踩不死，碾不烂。干旱的年份，风吹日晒、尘土遮蔽，路边的车前草，似乎奄奄一息了，可是，一场雨过，车前草又会勃然而生，迅速焕发生机，过不了几天，即一地葱郁，又满目翠色了。
它习惯了被“蹂躏”，但又在“被蹂躏”中，抗争、崛起，它以自己的实际行为，很好地演绎了“压迫愈烈反抗愈强”的具体含义。它平淡，它普遍；但它顽强，它倔强；它具有超长、超强的生命力。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思考“车前草”这个名字，我知道人们还叫它“车前子”，吾乡人则谓之“车辙”。为什么名字中总有一个“车”字？这个“车”字，给人一种车行漫漫，或者“车辚辚马萧萧”的感觉——很遥远，很苍凉，很悲壮。当然，它也给车前草，提供了另一种“传播方式”的诠释：碾过的车轮，将车前草的草籽，带向四方。《诗经》上有《芣苡》的诗歌：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芣苡，即是车前草。整首诗由三节构成，而每节里面，句式、文字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在每节里改变了两个字——两个关键的动词。可以说，其节奏，是“咏叹式”的，而这种“咏叹式”的节奏，恰好表现了劳动者的一种欢乐的情绪。
正如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所言：“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劳动的愉悦、收获的愉悦，心中隐秘的愉悦，在她们劳动的歌舞中，被表现着，表现得淋漓尽致。
欧洲人，也叫车前草为“百草之母”——同样赋予它母性的特质。车前草，长长的老鼠尾巴状的穗状花序，给欧洲女性以“占卜”的启示，她们，以此来占卜自己的爱情。然而，科学，有时候是很冷酷的。现代科学已然证明，车前草，其实是不具备“生殖功能”的，纵使有点，也是微乎其微矣。尽管，它现在已经破灭了，但它，从前曾经“美丽”过。
美丽过，就好；美丽过，就好。
欧洲人称车前草为“百草之母”，其中另一层含义，就是指车前草的药用价值。据说，欧洲几乎所有古老的药方中，都有车前草的影子。而今，我们已经清楚地知道：车前草，虽然不能促进“生殖”，但它，却具有利尿、清热、明目、解毒、祛痰、镇咳平喘等等，多种多样的药用功能。
故尔，“百草之母”之美誉，亦是诚然不虚也。
车前草，一种最平凡、普遍的植物；然而，又是一种最贴近人类生命的植物，一种蕴含了丰富的历史文化的植物。其生命之价值，可谓高矣。而它的生长特性、生命的存在形态，似乎也在告诉我们：在低处，生命一样璀璨、绚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