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
路来森
水之清，秋水为上；月之明，秋月为佳。水月相映，最成佳趣。
立秋之后，水质变硬，夏天里，水中的所有杂质物，都会自然沉至水底。所以，秋水，就变得异常的清澈，鉴可照人。那种清澈，散发着一种生命的亮度，有着晨花乍放般的清艳和惊喜。秋天的月亮呢，自不待说。天空扫除了夏日的溽热和阴霾，清爽出一片高远和朗澈。月亮，处子般，明净和单纯。那么白，那么亮，那么柔，仿佛人世间的一切纯洁的深情，都被月亮融汇了。
于是，秋夜玩月，就成了一种人生的佳趣。
儿时，居住乡村。距家几步之遥，就是一水湾（那时候，水多，村子里似乎有好几处水湾）。彼时年龄尚小，并不知道玩水赏月；但水月相近，每每自可亲人。
湾深，秋水清澈出一片碧绿，生一份莹莹逼人的气韵。水湾的边上，生长着参差不齐的苇草，草自生寒，秋夜里，总会有些阵阵的凉意散溢着。月圆的晚上，月上中天，水湾中，即成“静影沉璧”之景象。人站门前，看着深澈的湾水，看着碧玉般沉在水中的月亮，便常常浮想联翩，想那月亮上的玉兔，想那广寒宫中寂寞的嫦娥。平日里所听到的关于月亮的故事，流水般从头脑中淌过。那种沉思和幻想，又常常让人痴迷，低首看看水中的月影，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青天遥遥，觉得，世界竟是一片茫然的大。
看得累了，无聊之绪，油然而生。于是，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湾心抛去。噗通一声，水散了，月亮碎了。随着阵阵的波纹，月亮的光，跳跃着散开，逼近脚下，发出碎玉般的清响，化为秋夜里的一丝丝微弱的亮光。再向湾心望去，便看到湾中的月亮，又颤动着聚集开来，到得湾水宁静，那一块“玉璧”，也就静沉水中了。此时看月，月，便有了一种生命再生的情味。或者，走近水湾，掬一捧水，向脸上泼去。掬水之时，却意外地发现，手心中，竟也有一弯秋月。觉得好玩极了，于是，反反复复地掬水在手，玩个不休，玩个不休……直到沉淀为生命里一份永恒的记忆。
多少年后，读书，读到唐·于良史的《春山夜月》：“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那“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两句，最是得我心许，亦感慨尤深。春花秋月，春山秋水，儿时的那些景象，翩然浮现脑中。让人心生亲近，让人悠然神往。
所以，这些年里，我虽居住城里，每年的中秋节，却总会回乡下老家，与父母一起过中秋。晚间，节日酒喝过了，月饼吃罢了。就携儿子一起，去村南的白浪河，徜徉散步，赏那水月映天的佳日美景。
白浪河的水，依旧清澈，只是水势有些单薄。潺潺地流着，倒也别有情味。河水映月，自是情景别异。水流动处，潺湲的河面，波光粼粼，是水光，也是月光。那月亮，化作清辉，浮泛而出，生发出一河哗啦啦的白亮。儿子，看那景象，欢呼不断，雀跃不已。引发我儿时的微痛的怀想。行至水静处，亦是“静影沉璧”，一颗大大的月亮，安然水中。我掬水在手，禁不住，大颗大颗的泪水流下。我知道，每一颗泪水中，都有一颗我儿时的月亮。
于是，长叹一声：没想到，“掬水月在手”，竟也使人如此伤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