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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2-12 08:20
鄌郚总编

菜蔬闲话

  菜蔬闲话
  路来森

  韭菜
  韭菜,寻常菜蔬,北方人尤喜食之。
  然而,最好吃的韭菜,当属春天凌寒而出的第一茬韭菜。春潮滚滚,阳气正盛。第一茬的韭菜,肥且嫩,谓之春日时鲜。《冶城疏谱》记曰:“山中佳味,首称春初早韭。”韭菜采取时,要用刀割,或者剪刀剪,故,乡下人有“头刀子韭菜,鲜黄瓜”之赞词,意谓头刀子韭菜,与鲜黄瓜并美。杜甫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想来,那“春韭”,定然是鸡蛋炒春韭,最俗常的吃法,也是最入味的吃法。《礼记》:“庶人春荐韭,配以卵。”鸡蛋炒韭菜,历史悠久。到得唐朝,该是极为普遍的吃法了。热腾腾的黄米饭,就着鲜嫩的鸡蛋炒春韭,对于彼时漂泊无依的杜甫来说,自是香得不得了。所以,就欣然地写入了自己的诗中。肉丝炒春韭,是极好的春卷馅料,“春日春盘细生菜”“青蒿黄韭试春盘”,大约都散溢着春韭鲜美的味道。
  于我,似乎更喜欢看春韭生长的情状。高启《春韭》诗:“芽抽冒余湿,掩冉烟中缕。”观察入微。清晨,站立韭菜畦边,韭尖上缀着水珠;太阳高起,水珠破碎开来,一畦春韭,竟是笼了氤氤的水汽,继之,丝丝缕缕地,化为满畦翠碧。春韭,柔软地、和缓地、款款地摇曳在菜畦中。有一种碧水荡漾的美感。
  韭菜,春秋两头鲜。夏日的韭菜最是老,故有“六月韭,驴不看”之说,意谓六月的韭菜,连驴也不屑吃的。情状很是惨淡。但是,夏季,却是韭菜维护的最好季节。我的父亲做过几年乡村干部,离职后,就在村中包了一块菜地,种菜自愉。菜地里有韭菜几畦。夏日,我回家,常常站在畦边看父亲剪割韭菜。父亲总是在上午露水干去,或者下午黄昏时分剪韭菜的。古谚曰:“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父亲深明其理,“日中”剪韭,会导致韭菜的死亡。韭菜,夏日里,根部自然生蛆虫。所以,父亲剪韭时,身边总是放着一个竹筐,竹筐里盛着草木灰。每剪出一片韭菜,他就会在韭根处撒一层草木灰。草木灰能杀虫,又能做肥料,一举两得。父亲种韭菜,是从来不用药的。那样本然绿色的韭菜,现在不多了。所以,很是让人怀想。
  夏日过去,进入秋天,韭菜就会开花,结籽。待到秋末,韭菜,才会又进入一个极鲜的时节。梁启超有一首《竹枝词》,是写韭花的:“韭菜花开心一枝,花正黄时叶正肥。愿郎摘花连叶摘,到死心头不肯离。”不知道什么原因,竟把韭花写成黄色,韭花有黄色的吗?“竹枝词”倒是写得很美,那种缠绵悱恻之情,着实让人心旌摇荡。我见的韭花都一律是白色的,摇摇曳曳的,有一种凄碎的美。
  那年秋天,从乡下一个地方走过,豁然看到,正有大片的韭花开着。绵延开来,铺雪一般,白晃晃的刺人眼目。我问路边的人:“这么多的韭花,怎地不收割呢?”路人曰:“施药太多了,谁还敢吃呢?”听之,大为遗憾。求利致害,真是暴殄天物!
  韭花和韭花籽,都可以做成韭花酱,而尤以韭花籽做成的韭花酱味美,有一种粘稠芳郁的醇香。一碟韭花酱,滴入几滴香油,加味精调好,是佐餐的美味。韭花酱更多的是用来做调料,尤其是吃火锅,必不可少的。新掐下的鲜韭花,入口,也该是极好的味道。有人,就吃出了一番景象。五代人杨凝式,在某一年的秋天,吃到了皇帝派宫女送给他的一碟韭花,觉得味道极是鲜美。为了表达对皇帝赏赐韭花的感激之情,特意写了一封感恩奏折,这就是后来的行书传世之宝《韭花帖》。《韭花帖》,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季明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王徇的《伯远帖》,并称为“天下五大行书”。
  韭花,因此多了几分风雅。我于楼房阳台上,种有两盆韭菜,食韭,赏韭。也算附庸一份风雅了。

  不撤姜食
  王安石,学问深厚,但其为人行事,乃至于做学问,都有些“迂”,近乎固执,对经学的研究,更是喜欢穿凿,所以,多有笑话出焉。一次,王安石询问刘贡甫,孔子的“不撤姜食”,应怎样理解。刘贡甫喜欢开玩笑,就说:根据《本草》的记载,姜吃多了,会减损人的智慧。道,不是用来使老百姓明理的,而是用来愚弄百姓的,孔子用“道”来教导百姓,所以,孔子就劝老百姓多吃姜,以之愚弄老百姓的智慧。最初,王安石竟信以为真,慢慢地才悟出刘贡甫是在开他的玩笑。此事,近乎“戏说”,但却可以看出,一代名宰王安石,其性情,亦有单纯可爱的一面。
  孔子曰:“不撤姜食。不多食。”其实,孔子是在谈养生。
  见得出,孔子极喜欢食姜,每餐必食,但,食不宜多;也可见,中国人食姜历史之悠久。我亦喜食姜,虽不及孔子,却也很是从了“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俗习。夏日里,尤喜食生姜,拿一块生姜,洗净,放进口中咀嚼,一种温润的辛甜相交的滋味慢慢地滋润开来,感觉很美。
  我所居住的乡下,土质多为砂质土,益于种姜,所以,乡人是大面积地种姜的。每年春夏,回乡下,总会到姜田去看看。“如初生嫩芦,而叶稍阔似竹叶”,《本草纲目》这样来描述姜棵。确是如此,姜,新钻出地面的嫩芽,像极了芦芽,淡淡的紫,很容易让人想到苏轼“蒌蒿满地芦芽短”的诗句。长大的姜棵,叶,似竹叶,叶面粗糙,有一种砂质的感觉,但却是盈盈的绿。站立大片姜田,碧波滔滔,直生喟叹。肥而辛甜的姜块,就生长在姜棵的下面,像“良贾”,深藏若虚。宋人·刘克庄《丁未春五首》其一:“道是生姜树上生,不应一世也随声。暮年受用尧夫语,莫与张程几个争。”生姜,能生树上吗?让人费解。虚妄“随声”,也不当如此荒谬。
  看某电视台“长寿档”电视节目,记者采访一耄耋老人,问其长寿的原因。老人拿出一罐,罐中盛有老抽泡制的姜片,说每日早、午饭各食几片,可延年益寿。其实,此种醋泡姜片的食法,宋人早已有之。赵希鹄·《调燮类编·蔬供》:“初摘嫩芽(姜),同朱砂入醋渍之,色味俱胜。”宋人,似乎特别钟情于食姜,吃法多多。“水淹三日,毕,置流水中六日,更去皮,然后曝干,入瓮瓶,谓之酿也。”此种方法制出的姜,称为“干姜”。如果再加入糖,就类似于今天的姜片糖了。为了便于久藏,宋人还制作了一种“伏姜”,其法:“伏天切薄片,入少盐晒干。”只是加盐,味道未免寡然。宋人食姜,最讲究的吃法,莫若“糟姜”。其制作方法也比较复杂。浦江吴氏《中馈录卷上·糟姜方》:“姜一斤,糟一斤,盐五两,拣社日前可糟。不要见水,不可损了姜皮,用干布擦去泥,沥半干后,糟盐拌之,入瓮。”配物比例分明,日期明确,工序清楚。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有的,于工序中,还要在姜上面“用砂糖一块,箬紮封泥”,为了达到“脆生”的效果,《物类柏感志》还建议在器具中加入“蝉蜕”“糟姜瓶内安蝉蜕,虽老姜也无筋”(糟姜瓶内,如果放入蝉蜕,即使是老姜,也不会有咬不断的筋络)果真是否,今已不可知了。其技,近乎神异,其用心,可是到家了。
  因“糟姜”味美,所以,宋人不仅自己食用糟姜,而且还以之作为佳品,奉送与人。梅尧臣就写有一首《答刘原甫寄糟姜》,盛赞所送糟姜之美,其中有诗句曰:“(姜)无筋燕王笑,有味三闾羞。寄入翰林席,圣以不撤忧。又寄蓬门下,作赋谁肯休。”这几句诗,不仅写了所制糟姜的脆生、味美,更写出了从上到下,庙堂江湖,人们对其赞不绝口的喜爱。而且,彼时,糟姜也成了朝廷的贡品之一。范成大《吴郡志·土贡》就有清楚的记载:宋朝,进贡的土特产中,有“白墡,柑,橘,咸酸果子,海味、鱼肚、糟姜。”糟姜,成了贡物,登上了大雅之堂。
  姜之药用价值,多多,难可详述。但似乎与人之“寿”大有关系。《史记·货殖列传》,将“楠梓姜桂”四种事物列举,盖因于楠木、梓树、生姜(味)、桂树,均有“寿永”之特点。《本草纲目》曰:“姜,久食去臭气,通神明。或云:伤心气,不可多食。”朱熹,就偏偏不信,于是写诗曰:“姜云能损心,此谤谁与雪。请诵去秽功,神明看朝徹。”一向固执于理学的朱熹,竟然于食姜之言中,显一份性灵,着实可爱。
  姜,老而弥辣,所以,人们多以姜为喻,比乎性情。《宋史·晏敦复传》有“况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之说,今人因之,对“姜桂之性”亦多有赞焉。但若“性辣”至狡猾,则不可取矣。

  莲藕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
  这话大有意思。孔子是卫道者,他主张一切都得以“正”为本。古人认为,“朱”色是正色;而“紫”却是红色与蓝色混合而成的颜色,故,不正,所以孔子深恶而痛绝之。其实,生活中很多事情、事物,都难免如此:宾以夺主,或者现象遮蔽本质。
  莲花、莲叶,莲蓬,之于莲藕,亦是如此。莲花、莲叶、莲蓬,生长于水面,怡人以色,悦人以香,故,诗文盛赞者甚多,可谓享尽美誉;独莲藕,盖因深埋于淤泥之中,少有诗文赞焉。其实,莲花、莲叶、莲蓬,采光聚气,都是为了莲藕的生长而存在的,莲藕,才是其生命之本。
  昔年,我高中毕业,高考甫一结束,即去一同学家玩。同学家居汶河边上,汶河一溜,他家承包了几亩藕塘。同学带我去看他家荷塘景色,确是很美。莲叶亭亭,莲花浅红靓丽,盛放于莲叶之上,弥望如锦绣,有一种绿绸红花的浮动感,摇摇曳曳的,让人油然而生一份心灵的明净。莲叶低处,水面浮萍浅浅,游鱼嬉戏。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那首叫做《江南曲》的乐府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往复地咏叹着,深婉、灵动,曼妙的不得了。深迷于莲花之美,于是顺手采摘了几朵莲花。拿回家中,同学的大哥,却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手中的莲花。大惑不解,同学方告知:每采下一支莲花,就会导致水底的一支莲藕烂掉。虽是因了不明事理,却终也因此大生惭愧,觉得很是对不起人家。
  但也明白:莲花之美,到底也是为了淤泥中的莲藕。
  其实,藕塘景象,我倒是更爱其暮秋时节的那一派萧瑟。莲花早凋,藕叶已枯,零乱地碎折一池荷塘。西风起处,绿波愁涌,正是李璟《浣溪沙》中“菡萏香销翠叶残”的那番情景。但对此种景象的描绘,笔意最灵动处,还是韩偓《曲江秋日》中的句子:“斜烟缕缕鹭鸶栖,藕叶枯香折野泥。”鹭鸶,合该就是栖在那枯香的藕叶上,瘦而瑟,冷冷的,让人生出几分疼爱和怜惜。
  藕叶枯,剩下的就该是“出”藕了。“出藕”,就是将生存于淤泥中的藕,从泥中取出。不知道南人是如何“出”藕的,北人似乎是“踩”藕,即,用双脚在淤泥中踩,踩到后,再用手将其挖出。这大约是对的,杜甫《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中有“采菱寒刺上,蹋藕野泥中。”的诗句,可以为证。“蹋”与“踏”相通,“踏”即是“踩”的意思。听说,现在的人,“出藕”大多用铁爪钩,“(藕)至深益大,如人臂”,铁钩抓藕,深处莫测,难免伤及藕身,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情。一支一支的莲藕,出乎泥中,清水洗过,却是节节白净如玉,古人用“冰房玉节”称誉之,真是清雅之至。出藕,似乎大多在中秋以后,或者第二年的清明节前。有几年里,我所在的生产大队,种有一池莲藕,每年的清明节前,是必定得踩藕的,踩出莲藕,就分给各家各户,作为清明节的水饺馅料。在那寒苦的日子里,清明节,能吃上一顿莲藕馅的水饺,是一件极美的事情。
  中国的古人,一向风雅,事事总喜欢与爱情连在一起。莲藕,亦不例外。于是,就有了“藕断丝连”的缠绵。“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孟郊)、“藕肠纤缕抽轻春,烟机漠漠娇娥嚬”(温庭筠)、“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苏轼),牵牵连连的,都是一些诉说不尽的风情韵事。独孟郊《暮秋感思》中那句“西风吹垂杨,条条脆如藕”,让人难以明白:暮秋时节的柳枝,真得如莲藕般脆弱吗?黄庭坚作诗,多富哲理,他写莲藕,亦情寓哲思:“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坏能开黄玉花。”肮脏之地,却每有纯洁、芬芳生焉——到底还是因了事物本身的清质本洁,素心含香。
  莲藕,是可以生食的。踩藕时,常看到有人顺手洗净一段藕尖,放进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着,如生吃脆萝卜,极是惬意。《本草图经》记曰:“藕生食,其茎主霍乱后虚渴烦闷。”此言,或是不虚。藕之熟食,吃法多多,诸如:莲藕汤、肉丝炒藕片、藕块炖排骨、莲藕炝腰花等,难以详尽。于民间,莲藕最通常的食法,似乎是“煎藕合”,亦云“煎藕夹”。其法:将藕段去皮,切成藕片,两藕片间夹入肉馅,放入油锅中油炸,或者油锅中放入少许油,油煎,熟即可食。莲藕最夸的吃法,当属制作藕粉。藕粉,是杭州名产,清《杭州府志》记载其制作过程:“藕粉,春藕汁,去滓,晒粉。西湖所出为良。”似乎极其简单。但清·钱塘诗人姚思勤写有一首《藕粉》诗,曰:“谁碾玉玲珑,绕磨滴芳液。擢泥本不染,渍粉讵太白。铺奁暴秋阳,片片银刀画。一撮点汤调,犀匙溜滑泽。”则写的极具诗意。其制作过程、色相味道,情景如画,美人临镜般,一片华光艳艳。
  于我,食莲藕,最是喜欢“醋溜藕片”。一盘醋溜藕片,再酌饮一瓶啤酒,即有了晋人·毕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了”的快感。
  宋人曰:“物无定味,适口者珍。”食藕,鄙陋如此,也是自家情味。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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