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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2-15 19:17
鄌郚总编

王康为刘宾雁先生追悼会撰写的解说词及其他

  王康在刘宾雁墓前撒酒祭奠
  文/王康

  祭献一切被欺凌者的忠实朋友,中国的良心,中国人民的伟大儿子,刘宾雁先生。
  你总是孤单地起程,总在寒气如磐的深夜返航,在世界的岁末回归,总是停落在中国的十字架上。西风为你送行,没有国籍的星云为你送行,普林斯顿的白菊溅满清泪,白色小狗深不可测的瞳子里,闪烁诀别的忧伤。你的白发融入亚美利加积雪的长空,每一片羽毛都颤抖着狂喜,翅膀下夹带的松枝,冰晶像泪珠无声流淌。眩目的阳光辉耀天穹,身下飞逝着太平洋的蔚蓝浩瀚,你贪婪地呼吸亚细亚的黄色寒潮,像婴儿吮吸母乳的芬芳。
  八十年云路漫漫,八十年月影茫茫,八十年凛冽如符咒的天空,八十年最后的飞翔。我盛产悲剧的故园,我山河凿刻的皱纹,我魂牵梦绕的恋人,我念兹在兹的中国,你的儿子也已白发苍苍!长眠多年不曾瞑目的父母,分明最后一次抬起手臂,等候在空旷的坟岗,与独生子痛话别后凄凉。
  比俄罗斯民歌更忧郁的该是良宵拉响的病中吟,比美洲黑人圣歌更深沉的该是满江红以远的苏武牧羊,比阿巴拉契亚更绵延更伤感的该是我老眼昏花里的长白山,比密西西比更湍急更动情的该是老母浣衣的黑龙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哪位神灵定下如此严酷的戒条?这是季风,这是洋流,这是不可更改的生命年轮,这是宇宙深处喷薄而出万古不易的人间时尚。
  你的血管早已被定型,你的神经早已被编码,你的脑髓早已被收购,你的灵魂只有在被称做中国的时空才能感受世界的苍茫,体验真理的力量,领略人生的悲怆。叶落归根,中国的万有引力,多么幸福多么痛苦的魔法,多么情愿多么无奈的宿命,你在这宿命中诞生,你在这宿命中穿越,这就是你的老巢,你的太阳,无人窥见你渗血的目光!
  你没有飞向天堂,斯德哥尔摩没有你领奖的地方,你生来不带那份逍遥,你的才华无法译成外语流行他乡。中国的天空足够辽阔,在这里穿云破雾是你命定的抉择,本性不批准你擅自偏航,你无论如何无法飞往与中国相反的方向!即使比所有的鸟儿都惆伥,惆伥也只惆伥在中国的天空里,即使比所有的生灵都彷徨,彷徨也只彷徨在中国的大地上。
  背负青天的悬晕,你一生的轨迹,身中霰弹的踉跄,沉入梦底的创伤,想低也低不下来母亲孕育的硕大头颅,想冷也冷不了的赤子心肠。心碎的俯瞰,泣血的高岗,季节颠倒的迁徙,失去年历的流亡,越老越缠绵的忧端,弥留之际永恒的倘佯。
  谁颁发了那个致命的头衔:中国的良心。命运从此把你俘获,把你禁锢,把你锁在中国的阿尔卑斯山,中国的十字架上。谁让西方缔造了那个隐喻:铁钉,十字架,流血的胸膛,东方怎能缺席,中国怎能不回应这人神共建的宇称守恒定律,这世界历史的统一法场!?唯有你知道,这是怎样的宿命:五千年的沧桑,五分之一的人类,五十六年的茫昧黑夜,通往荆冠的骷髅野径,无法丈量的茫茫大荒。
  唯有你独自在无限推迟的破晓时分起飞,哪怕一次又一次跌落在一柄又一柄深陷血污的中国的十字架上。这是怎样的归程,这是怎样的朝圣,这是怎样壮丽如日落的生命凯旋,这是怎样天鹅之死般的美丽栖遑。你不奢求,像雨果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那样宣告:自由降临时,我将归来。你不期望,像索尔仁尼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样穿越西伯利亚、俄罗斯大地无数教堂钟声一齐敲响。你只选择这个时辰,在生命最后一刻,在寒凝大地的严冬降落,只需要一本叫做护照的纸页,你就能降落在你在梦里老泪纵横,屈膝下跪亲吻了一万次的土地上!
  即使所有的护照都黯然失色,所有的航班都幸福地取消,仅仅为了你,一名中国老人,一双中国的大雁在自己的土地上匍匐哭泣,寸断柔肠!仅仅为了这出我们久违的场景,我们久违的仪式,也会使东方的黎明曙光乍现,也会使支撑你到最后一息的苦情、悲悯、信仰、希望和爱,刹那间化成我们久违的阳光!即使只有一位老姐姐在悬望,只有一盏旧式台灯在等待拧亮,这也是值得彻夜期待的奇迹,连上帝也为你祈祷,收紧了他冷漠多年的心脏。
  它们却不许你回家!它们拒绝你回家,它们禁止你回家,它们惧怕你回家。这些盘踞中国的无所畏惧的爬行类,宽面盘的龙蛇,戴眼罩的蛤蟆鹰扬鸱张,都一齐飞上天空,它们冒着恐高症和中风的危险,手拉手,跳起了无伴奏的连体舞蹈,横亘在你回家的路旁。
  它们要折断你的翅膀,它们要屏蔽你的航向,它们要取缔你与生俱来的权利,它们要像禁绝禽流感一样把你堵死在异国他乡!它们盘桓着,鸹噪着,乌云般地布阵……像所有冷血动物一样,它们憎恶阳光,嫉恨飞翔,它们无法忍受你到死也朝着中国的方向。
  谁叫你翼若垂天之云,形如中国,谁叫你早早揭穿人妖颠倒的名堂,谁叫你的嗓音至死深沉洪亮,你的名字连同你的声望,你的影响,连同你的老迈你的忠诚,你的孤独你的倔强,都是它们又熟悉又陌生的恐慌!都是你客死异邦他们可以推卸的罪状!何况,它们一直在等待,它们可也等待了十八个年头。它们一直在看,怀着秃鹫的耐性、毒鸩的窃喜在看它们安排的你的下场。这跨世纪的血腥荒诞剧终于落幕,因为一双垂死大雁的故事,瞬时凝固成用高贵和卑污、神圣和邪恶两种文字篆刻的使我们再次蒙羞蒙耻蒙难蒙受荣耀的中国的十字架,在这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五日寒彻中国的早上。
  星云黯澹,万籁俱寂。箫声如虹,东君如仪。看哪,我们的慈母正用弥天飘拂的襁褓,垂泪裹护又一名飘零天涯的游子,一只遍体鳞伤的大雁,终于停落在中国的十字架上。你的心脏依然坚强,你的头颅依然高昂,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你回家,阻止你飞翔,你已经永远停落在融化在中国的十字架上。

  刘大洪在父亲刘宾雁安葬仪式上的发言
  各位前辈、各位朋友、各位亲人:
  感谢大家这么冷的天来参加父亲的葬礼,送父亲走完最后的一程。
  父亲是1925年生人,2005年在美国病逝。五年后的今天,父亲终于归葬故土。父亲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但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社会公义并没有在这块土地上得到彰显。30多年前,父亲曾经向全社会敲响过警惕贪腐的钟声;十几年前,父亲远隔大洋,在流亡地又不止一次地警示中国拉美化的危险。这些警告都不幸言中,在这个国家的现实生活中被不断验证。
  父亲在生前曾经说过,希望将来在他的墓上,能够写上这么一段话:“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但是今天我们眼前的这块碑却无字。这块无字的石头刚好丈量出这个国家与当代文明社会的距离。我相信,后人们终有一天会读到父亲的这段话,也会听到这块石头背后的故事。
  今天是冬至。冬至是中国人安葬、扫墓、祭祖和怀念先人的日子。让我们纪念他,纪念他拒绝权贵的盛筵,选择了站在良心和人民一边;纪念他一生艰难坎坷,不懈地与黑暗斗争,为受压迫和受欺凌的人们呐喊。今天是冬至。冬至是一年中寒夜最长的一天。让我们纪念他,让他的信念温暖我们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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