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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3-03 14:46
鄌郚总编

李万瑞│辣疙瘩咸菜

  李万瑞│辣疙瘩咸菜
  初中是在邻村读的,适值文革结束,教育逐步走向正轨。但由于十年欠账太多,各地教育参差不齐,同一个镇的学校,有的是三年制,有的是两年制,有的开设英语,有的不开。这种政策的不完善所造成的教育资源失衡,给我的求学生涯造成了许多不便。当时认为求学无望,却突然转到了镇重点初中就读,全校我是唯一从未开设英语课的学校转来的,上英语课时,我就坐在下面发呆,或者一人在校园里蹓达,关于命运关于人生想了很多,第一次那么真实地体会了忧伤。我的中考成绩虽然大大超过了一中的录取分数线,因为英语是零分,仍被拒之门外。类似这种情形全县当然不只我一个,为了照顾这类学生,县第二中学特设了一个俄语班,用三年的时间学完初中高中共六年的课程,然后统一参加高考。因为办这个俄语班有点权宜之计的意思,若高考落榜能否继续复读成了未知数,学校能否为几个落榜生再配备教师呢?所以高考差不多就成了一锤定音的买卖,几乎没有回头的余地。另外,俄语生在高考填报志愿时受到许多限制,许多高校不收俄语生。我被武汉海军工程大学录取,是因为招生的工作人员马虎,没有看我的外语语种所致,整个学院就我一个俄语生,当然不会单独为我配备一个俄语教师,系领导研究后让我参加地方院校举办的成人培训,我拿着特制的通行证,每天晚上跟着一帮社会青年学ABC,其难度可想而知,我都不知道大学毕业我是如何过关的。让我难过的是,造成这种被动局面全然不是我的错啊!
  所以到安丘二中报到时,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条羊肠小道,且是一条不归路!经过老师的奋力指引和自己的努力,总算把这条华容道走通了,其艰辛实难为外人道也。就是说,这三年的时光,是窝窝头就辣疙瘩咸菜陪着我度过的。辣疙瘩咸菜学名根用芥菜,是芥菜的一个变种,生吃不如萝卜那么甜脆,炒了也不如萝卜香,但辣疙瘩腌的咸菜却是萝卜所不能比的。一般要腌一两年才渐渐地由白色变棕色,辣味也会消失而变香。在我们那儿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大咸菜缸用来腌咸菜。比较仔细的人家会在咸菜缸里放些花椒、生姜和蒜等佐料,味道就会特别的香。然后切成一条条的,一顿饭两个窝窝头一根辣疙瘩咸菜条一杯开水,就这样过了三年。
  个别家境好的同学偶尔会打馒头,但有时候放在课桌上一转身就没有了。三口两口就可以把一只馒头吞下,已经到肚子里了,谁还会承认呢?班主任强调过多次,也多次询问查证,均未果。同学李汝智家中有时送来烧肉,一转身就会被别人啃掉一半。李汝智就急得转圈,但别人嘴上的油早擦掉了,找谁去?
  当时学校里课桌是有的,但凳子却要自己从家里带去。两三年坐下来,有些凳子的榫卯就有些松动,夏天衣服少的时候,课上忽有同学大叫一声捂着屁股跳起来,就是被凳子夹了肉。那时我很少参加体育活动,除了与性格有关,估计也与家庭拮据有关。当时同学已很少有人穿补丁衣服了,但我还穿。而且补丁还不一个颜色,家里找不出一个颜色的布。隐约的自尊心让我课余时间也常坐在教室里温课。
  干粮是一周或两周一次从家里带去,多是煎饼,是用地瓜干做成浆,或者稍加一些玉米,那样做出的煎饼会好看而且也香很多,叠好晒干,装一包袱,再加一个辣疙瘩咸菜。吃完后选个周日步行三十里回家取,周而复始。如果是夏天,那些干粮会生毛,我们用手把毛抹掉,照吃不误,也不会坏肚子。当然可以从家里带玉米或小麦交到学校换成票,然后从学校里打窝窝头,再花一分钱买一条辣疙瘩咸菜。但父母感到不合算,所以大多数同学还是常常回家带煎饼来,感到比窝窝头好吃得多,也实惠。
  所幸我完整地保存着中学三年的日记,偶尔翻阅,感觉尚有让人感动的东西。后来看一个失学儿童用日记写的求学经历,忽有所悟,我的中学时代也近乎如此,我的两个弟弟和妹妹就是那时辍学的,原因也是贫穷。初进高中那一阵,对学习比较重视,每到考试期间,总要废掉日记,安心复习。后来渐渐轻狂起来,用同学张维明的话说,有些不知姓什么了。日记基本没有缺漏,可以说比较全面地记录了我的中学生活。除了期中期末及各类会考前的复习阶段,因为太忙,才有顾不上写日记的事情发生。今天想来,甚为遗憾,当时哪怕记上一两笔也好啊!综观三年日记,发现自己有几个明显的性格特点:①多愁善感。过于追求完美,生活中稍有瑕疵就感到忧郁。②多梦善思。常耽于幻想,经常做白日梦。③多疑善猜。好像与我有轻度自闭和神经衰弱有关,特别敏感,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也会让我想半天,失眠成了家常便饭。若在今天相信会被归到问题孩子一列,但那时教师同学都给了我最大的宽容。尤其李爱英老师的到来,随意把我领到阳光下,让我第一次体会了人生的美好,渐渐变得自信和阳光起来,几乎到了矫枉过正的边缘。
  中学唯一留下来的一篇作文,是高一参加全校的一个征文,得了三等奖(一等奖获得者是我的学姐石慧昉,但忘记她的文章题目了,好像与扫墓有关),我那篇征文题目叫做《晚霞》,后被一家出版社编入一本高考拉练题中(是在网上看到的,好像还网购了一本)。
  摘录如下:
  中学迹近沂蒙山区,那是一个偏僻的小镇,出校门不远就是著名的摘月山,是我县海拔最高峰。山顶有一些很古朴的建筑,还有一个废弃很久的山洞,山腰还有一处叫不出名字的神秘的小木屋。在山上俯视这座小镇,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校门外两株古老的柳树。
  刚到中学报到那会儿,每天晚饭后,我常去摘月山上散步。有这种嗜好的人并不多,多数人都忙于打球和准备功课。只有一次是与我的同桌江玲一起去的,也仅仅是一次,没有多少印象。常常是山下有灯火亮起来,我才匆匆赶回教室上晚自习。
  山路并不好走,杂树又多,平常很少有人来,只在几个特定的日子有人来烧香才会热闹一阵。我是独爱这份幽静才经常来这里散步,有一次竟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作画的小姑娘。画夹支在一块巨石后面,那巨石像一个屏幕,或者是一个舞台。她背对着我,显得那么小巧。顺着她的视线看,夕阳近近地挂在西天,正要滴下血来。因这一切来得十分突兀,显得那么不真实。那小姑娘浴着霞光万道,神情十分专注。
  她不是本地人,自她秀气的模样和白皙的皮肤可以看出来。也许是哪户人家的亲戚,不过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座小镇里,一个如此细致的女孩子不会没人提及。对于我的到来,她一点也没有吃惊。我静静站在她背后,其实我一点也不懂画,只是看她作画的样子。她的投入,让我沉迷。
  夕阳一点点低下去,天暗下来。她舒了一口气,显得十分疲惫,此时山下已是万家灯火。她向我笑笑,慢慢收拾好画夹。那笑里有一种与她年龄很不相称的东西。
  一连几天都碰到她,像是注定。
  江玲看出我上课有些心不在焉,问我有什么心事,我说没有,挺好的。我守着这个秘密,谁也没有告诉。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初萌阶段,对未来有一种朦胧的向往,一方面不满足父辈的生活方式,一方面又难以突破。那个小姑娘的出现,使我似有所悟,却又说不明白,于惶惑中多了一份期待。
  我曾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晚霞,她说太阳快下山了,太阳一下山,晚霞就死了。说完她淡然一笑,双颊露出一种病态的红晕。
  那幅画她画了很长时间,终于成功了。她也像透支了所有心力一般,显得十分虚弱。搀她下山时,我有一种沉重的预感,推也推不开。分手时她把那幅画送给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上竟失眠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傍晚赶去看她,她却没有来。昨晚下过雨,她站过的地方落了好多枫叶,被雨洗过,殷殷如血。
  从此再没有见过她,那幅画她题为《晚霞》。
  第一学年班主任是王敬宝,文理分科的时候,我从四班调到了三班,刘衍君做班主任,李兵宽做班长,我做副班长兼学习委员,似乎还兼着语文科代表。应该说高一高二在学习上我还是比较刻苦的,虽然谈不上明晰的人生规划,但基本没有偏离大的方向。高三时,仗着天资和老师的偏爱对学习渐渐懈怠起来,对需要严格训练的科目没有痛下工夫,许多题目会做但由于步骤不规范而失分。另外,当时的交际占用了我大量时间,已经不限于同班同级同学,包括上一级的,下一级的,老师、职工和老师的家人等等,不可否认对我的学习成绩有所影响,让我欣慰的是,每次全级考试前三名仍然总是由我、都光远和程金蛟包揽。当时好朋友刘洪曾提醒我,说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充其量是20%,但并没有让我警醒,因为我感到由此带来的收获也是课堂上所无法比拟的,它给我打开了生活的另外一扇窗。
  这扇窗的洞开,让我跳出了学生的视角,看到了许多学生所不能看到的层面,也几乎让我成了公众人物,也由于这个原因,许多非科任老师也给了我许多教诲,比如于作棠校长和苏立科老师。但由于阅历所限,无法和谐地处理与各个老师的关系,无意中造成了一些疏离,让一些对我寄以厚望的老师大为寒心。同时由于班本位的原因,我常常因之成为各班班主任产生积误的导火索,给老师之间造成了许多口舌之虞!这实在是超出了一个学生的承受能力,那个年龄也不可能达到应付裕如的高度,但我仍然为自己无意中给老师同学造成的麻烦感到内疚。
  造成人际关系紧张的总爆发是我高考前参加了招飞,个中原因难以尽述,但这个爆发实在超出了我的承受极限,让我很长时间都难以释怀。当时负责招飞的县武装部的高悦叶参谋对我寄以厚望,他和县卫生学校的邢国利校长为我参加招飞做了大量工作,后潍坊军分区的马科长就我的事情说要向中央军委反映,这在整个招飞史上是十分罕见的。但学校对我参加招飞莫衷一是,许多老师和同学对我招飞所表现出的巨大情感落差,让我很受打击,从所谓的佼佼者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边缘人。不过,岁月经过了许多迂回和枝椏之后,静心一想,倒是挺感激高考前我浪费的那两个半月。忽然困顿,得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此其一。第一次对家庭拮据有了切肤之痛,最后逼我走了军校一途,此其二。如果没有招飞之事,我也许会据平时成绩,报清华北大之类,至少会去南开。毕业那年正值中国多事之秋,以我的不安分性格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厕身军旅,得以免过,并且对我的性格起了很好的矫正作用。若许年后,有一位很年轻的女人面前排了许多车,轮到我的时候,只说了两句就让我惊出一身汗水。我很少让人算卦,却忽然觉得高考前浪费的那两个半月挺值。
  很庆幸或者说很遗憾那时我没有早恋,不过让老师很悬着一颗心,班主任刘衍君先生和李祥亁老师曾在多种场合从不同角度对我特别关照过!不过那时我真要花点心思,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朦朦胧胧的好感或许有过,但都不含第二性征的成分,好像还没到开窍的层面。高一的时候,男生寝室在女生寝室的后面,因为离得近,有时可以从寝室后面的小窗里看到女生换衣服,感觉皮肤黑黑的,与我们男生没有分别,并且也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后来听说睡觉的时候,一女生的手表被别人撸去了,女生大叫,但那人还是很从容地离开了。当时就想女生寝室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有一天午休时分,女生们尖声大叫起来,几位男生乘机冲进去,把一条长约一米的蛇打死了,那几位男生就对那条布满花纹的蛇特别感激,把它尊为我校因风流而殒命的先驱。我没在现场,护花没有我的份,但一下子就释然了,让我们魂牵梦萦的女生寝室,想来不会比我们的猪窝好到哪里去。这好像是中学时代对性别角色唯一的认识了。至于学校几次大的风波,其实与风月一点也不沾边,现在想来更像一个游戏,当初我们的灵魂工程师们实在过于谈虎色变了!
  虽然中学时代渐渐模糊了鲜活的容颜,偶尔闪过当初的一些人和往事,当年的那份沉重就会又一次真切压在身上,让我仍有艰于呼吸的紧迫感。近三十年的风雨沧桑,许多同学已经功德圆满,当年的风花雪月和辣疙瘩咸菜,已经化作记忆中的一点隐红,估计梦中都没有重温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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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万瑞,潍坊市奎文区作家协会主席,中国文化出版社潍坊地区特约编审,山东省知诺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经理。毕业于武汉海军工程大学,频繁调防于上海、青岛、舟山、湛江、大连、三亚等地,多次赴南沙参加战略值勤,上过前线,后供职于大连舰艇学院教务部,少校军衔。1998年退出现役,专事文化创意工作。著有《潍坊市校园文化研究》《中学日记》《第二故乡》《生如夏花》《融雪煮茶》《岁月如歌》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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