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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3-03 14:48
鄌郚总编

李万瑞│老槐树

  李万瑞│老槐树
  1
  清嘉庆年间,得康乾余荫,青州府东百余里的安丘境内,仍是一番盛世景象。在安丘南部一处丘陵地带的低洼处,出现了两条季节河,两河相距一射之地,之间还有一条调节水势的小沟。两条河中间,水草丰美,一条小路蜿蜒而至,牧童时常牵牛来河边饮水。路旁生有一株槐树,牛饱饮之后就在河边吃草,牧童就靠着槐树小憩。时和珅已伏诛,川楚白莲教起义大部分已被镇压,但战事迁延,国库渐次虚空。不过与牧童无干,他们乐得与蓝天白云为伍,清闲自在。周围的村子自有大路通往外埠,这条小路只属于牧童,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个专用的名字叫做赶牛路。后来有人在槐树下搭了两间草房,还移了几块石头作凳子,那槐树底俨然成了世外桃源。
  嘉庆末年,强行实行保甲制度,以十家为牌,有些入不了牌的,就受到歧视。也是合该有事,四个年轻的牧牛人因午睡过头,走失了两头牛,本就没有入牌 ,遂宿在赶牛路旁边的草房里。是夜月朗星稀,乌鹊南飞,像有神人指点,四人依年齿结为兄弟,便在赶牛路边安顿下来。以槐树为界,四人又搭了几间草房,偶有外人经过,便会看到几缕炊烟。
  2
  到我出生的那年,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年,我估算的,不一定很确。但那年我一出生就明白了很多事,不仅嘉庆没有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都没有了,赶牛路已经成了一个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而我恰巧就诞生在那棵槐树底下。时槐树得三四人才能合抱,虽然树干已经中空,但那亭亭华盖却给了我无穷蔽荫!
  现在想来那四人肯定也是有学问的,要不我村的辈分怎么那么符合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呢,从忠字辈开始,忠孝礼义仁智信勇一路走下来,我一出生就得了一个信字。不信你到赶牛路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李子信。真有不知道的,你就说是李宽智的大头儿子。不过,父亲李宽智白得了一个智字,他是大智若愚那个智,可惜那个愚字太过强大,把智掩得一点缝也没有了。
  辈分一般是名字中间的那个字,我村却全部放到了后边,比如信字辈,就有长信、大信、万信等一大串,外人听了往往一头雾水,感觉一个音调;若把辈分放在中间,信字辈就好起多了,如信仰、信访、信党等等,估计当初祖上在起名字这一块上没有遵从时俗,倒也有了一点创新的萌芽,只是让子孙后代瓜瓞延绵之后,名字上有一点咬别嘴,但凝聚力上好像增强了。
  村里有了私塾之后,因为有了点文化做底子,村里关于那兄弟四人为什么来此筑屋定居就有了不同版本。有的说有一天老大回家晚了,发现那树下有金牛奋蹄,霞光四射,遂约了诸兄弟,找借口离开了原来的村子(原来的村子是现在的仟里村还是靳家营村,还有待专家考证)。还有的说不是金牛,而是青牛,并且不是一头而是两头,后来有一头让老子骑着出了关,并且那棵槐树也是老子出关前种下的,比孔子早了若许年,所以槐树底是块风水宝地,注定要出状元的。村里没牙的一礼他奶奶说得更真,她听她爷爷说的,当时四兄弟中老大已到婚龄,但还没有媳妇,有一天却发现有仙女在槐树下翩翩起舞,舞后还在前河里洗了澡,笑声达于天,云霞为之驻足,遂动了移居别住的私念。这一点我倒信,因为我村的女子大都貌如天仙,谁家有女及笄,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那些媒人天天小酒不断,很是潇洒。老三一支后来出了一个专门说媒的叫四仁,算来还是我爷爷一辈,就非常受大家敬重,在大跃进那些年月里,也没有断炊过!
  3
  从资本论的相关论述可知,当初四兄弟其实是均贫富的,房无一间地无半垄的,全部白手起家。但经过几辈的积累,就有了分化。老大责任重大,自然勤恳,渐渐他这一支房屋田地日多,新中国成立后,有几家划了地主,比如一礼家。一礼的父亲叫八辛,除了经营土地,据说还在城里开着钱庄,县太爷都与他称兄道弟。老二为人忠厚,处事谨慎,上有大哥支撑,下有两个弟弟可倚,也算平衡度日,我家就属这一支。老四最灵活,三位大哥的优点全具,而且特别有创新精神,志信家就是。最可气的是老三。古语说得好,老大傻,老二尖,家家有个坏老三。老三自恃年富力强,天塌下来有老大,地陷了有小弟,整日好吃懒做,几代下来,后代多给老大一支做了长工或短工。因为祖上都是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并没有发生催租逼粮的事情。
  4
  连接两条河的那条小沟现在叫东沟,从老槐树向东,有木桥可通。桥东头的围墙下就是志信家,是我村第一个大学生,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他即去了一所重点大学,之后硕士博士一路读到法国,现供职于法国金融系统。每次省亲,县里总有人陪着,我等远远看着,好是羡慕。其实他大不了我几岁,未上大学时,常领着我们做游戏,人又帅气,说起话来就特别有号召力。其弟志强,是我的发小。他的父亲李来智是我村吃国家粮为数不多的人之一,自然学问也精进。所以志强虽然也是信字辈,但兄弟俩一个志信一个志强,名字就有了许多现代意味,是当时我村唯一突破取名套路的人家。
  前面说过我村有两条河,村南的那条就叫前河。前河里水多,清澈而且多沙,雨后水草招摇游鱼依稀,手掬可饮。我与志强经常去捞鱼,尤其水车井那一带,那种透明的浮哨鱼,一个上午差不多能捞一碗,那个年月里,真是美味啊!李来智在兖州煤矿工作,志信出国后,来智婶也随工去了兖州。天有不测风云,李来智五十那年突然中风,从此卧床不起,遂迁回赶牛路旧居,直至二十多年后病逝。来智婶是我村第一勤快之人,房前屋后均一尘不染,门前还种有蔬菜,在来智叔卧床这些年里,悉心照料,勤勉持家,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我每次回村,总去来智婶家小坐,感受农村生活中难得的一份出尘脱俗的门楣风韵!因为家教严格,李来智的几个孩子都挺有出息,除了志信志强,几个女儿也嫁了非常好的人家,都在县城里工作。
  5
  那时候村里没有电,学校里上晚自习,每人都是带一盏煤油灯,两节课下来,每个人的鼻涕都是黑的。但孩子们不缺少游戏,如打陀螺、打坚子、藏猫猫、打阎王,再就是分成两帮玩"狼抗刀"的游戏,互相挑中对方的人马,并将之抢过来。可怜同学李子梅因为漂亮,总是被双方抢来抢去,那一窝蜂的六七个孩子一齐追上去,如何逃得脱?这个游戏不可避免地男女生会有身体接触,于那个年龄也是一份美好的事情。并且可以埋进一些计谋,比如被抢的这个人若对某一帮有好感,自然她在逃跑时候会有努力和半推半就的成分,类似战争年代的卧底。这个游戏需要的人多,而且一般选择在晚上,就在老槐树底下集合,活动开始就会在家家户户的草垛间及小胡同里游弋,比今天孩子们在家看电视要有意思得多。
  放学后,大一些的男生多玩一种叫做打坚子的游戏。将直径两三厘米的木头两端削尖,这就是坚子。持一米长左右的木柄,敲击坚子的一端,坚子会弹起来,立时挥圆木柄于空中向坚子击去,力气大的那坚子能飞出七八十米,以远近决胜负。这个项目的冠军总是李志信,直到他考上大学。
  年纪小的孩子常玩的游戏叫打陀螺。"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意思是说娶进门的老婆不打不听使唤,调和好了的面不使劲揉不筋道。所以我们村的打陀螺游戏还有一个别名叫做"打懒老婆".砍一段木棍,削净外皮,其中一端是平的,在上面涂上不同颜色的圆圈;把另一端刻成圆锥形,在锥尖挖个小洞,嵌进一颗独轮车圈上的钢珠,"懒老婆"就做成了。再找一根小木棒当鞭杆,鞭杆一头系上大约二尺长的布条。
  每到隆冬数九,前河和后河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们三三两两来到河里,各自把布条缠在"懒老婆"上,在冰上只一甩,"懒老婆"就发动起来了。带钢珠的一头朝下,涂着颜色的一头朝上,立在光滑的冰面上滴溜转,五颜六色的"懒老婆"各领风骚。我们一边滑着冰,一边用小鞭子抽打着自己的懒老婆。转得慢而且晃晃悠悠的,就得不停地用鞭子抽打;转得又快又稳的,就是勤快的表现。这样的游戏虽然没有明显的对抗性,但在抽打懒老婆的过程中,却能体验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那种大男子主义的阴暗心理也能获得一时的满足。
  6
  志信家北邻就是一礼家。一礼得承父训,勤勉又善经营,自然家境殷实,也是土改第一个被划为地主的人家。我与一礼的妹妹是同学,平常去他家,只是感觉院子比较干净,物品放置有序,并没有多少奢华的影子。周围邻居家的房子其实都是他家的,土改瓜分来的。有一次一礼潜到邻居家的院子里,挖出了一只装满银元的罐子。自然有人报告了村长,不仅银元没收了,一礼也在群众大会上挨了批斗,说是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其时一礼的父亲,就是八辛,年纪已经很大了,也没有躲过,父子两个在台上低头哈腰,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请罪不已。不过事后那一罐子银元没有交代去向,一礼也没敢问。其后每逢节假日,就看到一礼与妹妹在扫大街,沿着老槐树来回地扫。我一边看着特别难受,往往借故躲开了。
  一九七九年地主富农一摘帽,一礼家立即恢复了生气,没过几年,又成了我村第一等殷实人家。一礼的奶奶过世时超过了一百岁,族人多去吊唁,是我村多年未遇的喜丧。送葬队伍中倒没有看见一礼的妹妹,或者事过境迁,见了面也未必认识了,何况在那种场合。但曾经同窗过,求学时那份清新的记忆还一直留着。也许是成份的关系,在学校里几乎没听到她说过话。她坐在我前排,我曾亲见她从嘴里吐出一条蛔虫,然后就趴在桌上哭了。
  7
  八辛非常节俭,半月二十日不见荤腥,一礼的媳妇受不了了。赶集的时候,就自做主张买了一条咸鱼。回到家八辛的脸登时就撂下来了,好在儿媳早就想好了对策,说是在路上拣的。八辛就叫婆娘煎了,这顿饭大家吃得特香,一礼的妹妹也比平常多吃了两张煎饼。下个集的时候,一礼的媳妇故伎重施,又带了一条咸鱼回家。一进家门,八辛就跟儿媳说:"快扔了吧!快扔了吧!得多吃多少煎饼啊!"后来我私下问过一礼的妹妹,你嫂子怎么那么聪明啊!
  勤俭持家实在是好传统,八辛见到地上有一颗豌豆也会拣起来的。有一天一礼媳妇趁公公不在家,包了水饺与孩子们吃,吃完一抹嘴,天不知地不觉有多好。巧就巧在饺子刚出锅,院外就传来了八辛的脚步声。一礼媳妇什么人啊,那可是冰雪聪明,不慌不忙抓了一把豌豆,就洒在院子里了。八辛一进家门,地上有这么多豌豆,那还了得,蹲下身就一粒粒地拣。拣完进屋,水饺已经全进了肚。儿媳迎出来,接过八辛手中的豌豆,怪孩子不小心……
  8
  我读二三年级的时候,好像是母亲或者是别人,剪鞋样用的是一张有主席像的旧报纸,我把剪剩的报纸就拿到学校叠了"宝"."宝"是什么,是用报纸或用过的作业簿,叠成分正反面的正四方形。一宝置地,另一人持宝猛击,靠力和风将地上的宝翻过来,即可据为己有。正玩得起劲呢,班主任发现了情况,那宝上有半只主席的手呢。那还了得!上课的时候,就让我与另一个同学跪在黑板前毛主席像下方,向他老人家磕头请罪,班主任说一句,我们跟着说一句,教室里严肃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第二年毛主席逝世,我就感觉塌了天,到邻村参加追悼会,哭得一塌糊涂,心里一个劲对毛主席说对不起。您老人家走了,我们怎么活啊?但第二年恢复高考,邻居李志信考上了大学之后,我生命中这一页一下子就翻过去了。
  9
  其实我村的故事大多是围着老槐树展开的。老槐树的树干已经中空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树洞,藏猫猫时两个孩子躲进去都没有问题。一只巨大的铜钟挂在斜逸的树杈上。
  敲钟人姓王名华,当初其父拖着王华兄妹讨饭来到我村,一礼家看他可怜,就留他做了长工。土改时分了三间土房,好像是志信家东邻。王华为人本分,但缺个心眼,只知道埋头干活。全村就他成分最好,像敲钟这样的技术活自然就归他了。他也真的不负众望,敲钟不仅及时而且卖力,那沙哑的嗓门听来别具韵味:
  上坡了,带锄头,南六亩地……
  王华结过婚,是用妹妹换的。但王华只知疯玩,新媳妇暗示肚子疼让他揉,他吓得躲出去,向同龄人请教再三也不知所以。新媳妇自知没有指望,总是借故回娘家,把王华家本来清贫的底子更捣腾得家徒四壁,之后索性长住娘家不再回来了。王华明白过来,也把妹妹要了回来,自此与老父幼妹一起生活。
  期间最经典的事件是王华卖藕。把父亲下河挖的一篓子藕担到了集上,整整五十斤啊,但那买藕的人说,五十斤是不错,但藕上的窟窿就占了三十斤,王华遂当二十斤把藕卖掉了!
  父亲过世之后,王华的姨辗转找来,把他妹妹卖给东北人家当了媳妇,顺便把王华接到东北煤矿做了挖煤工。临行之前,兄妹俩把养了一年的两只鹅绑了,提着去姨家道谢。但老姨趁兄妹烧火的时候,偷把两只鹅从锅里取出来用荷叶包好藏起来了。王华兄妹烧完火,打开锅盖,只有白菜,连翻了三遍,连鹅的影子也没见着。老姨就大骂兄妹俩笨蛋,鹅都煮化了,也不知停火看看。王华也深怪自己粗心,别烧那么多柴草就好了。看来日子必须有老姨照应着才行,两天一过,就卷好铺盖,随老姨去了东北。
  10
  王华短个心眼,但心实。那个时候,村村都有这样一个人。多因相思病或想女人想疯了的,或者天生残疾,或后天生病烧坏了脑子,不一而足,因此就生出许多故事来。在性质上就不能与王华归为同类,我们皆名之曰朝巴。我说的村村有,并非夸大其词,究竟什么原因,现在也不知所之。偷桃落瓜,爬墙窥浴多是他们干的。比如我村的李成信,因为得过麻风,又在外面流浪过,每次回村的时候,竟然成了我村的新闻发言人,自有几个好事者,天天围着他逗引他,听他讲外面的风土人情趣事。他呢,借机神吹一通,估计心底也会有一点自豪感!
  那时候,除了朝巴,还有瞎汉,瞎汉除了说书,还可以算命。邻村的那个小瞎汉,用胖胖的手摸了我的脸,说我是福相。瞎汉的话那是相当有影响力,随后邻村的两姐妹就决定嫁给我们两兄弟。如果我同意了,估计我村又要多俩朝巴。其实真实的原因是,俺那时尚未开窍,现在老后悔了,后来听说那两姐妹不是一般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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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村地势低,说是世外桃源,其实是封闭。人们能够走出村外看看外面的世界,算是我村的大英雄,按村里人说法就是走南闯北或是见过大世面的。后来村里来了几个知识青年,其中一个女青年做了我们的教师,前些年回村,年纪大的村民还能记起她的名字。她的到来改变了全村女人的穿衣风格,第一次开启了村民的审美意识。那个时候的学校是在村支书的直接领导下,当时有一部电影叫做《决裂》,说是专门说工农兵办学这件事的。
  夏天到了,年轻的女教师向村支书汇报工作的时候,忽然大叫一声捂着脸跑了。支书那个纳闷啊,低头一看,已经从大裤衩探出头来了。
  那个女教师确实好看,也不能怪支书,只能怪当时村民还没有穿内裤的习惯,我也是上中学之后才学会了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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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槐树向北,正对着我家门外的小巷子。小巷子宽约两米,向里走二三十米,就到了我家门口。对我来说,这条小巷子绝对是我人生的第一条防线,我们兄弟几个一般先从巷子探出脑袋看看老槐树周围的动静,一有人声就立即退回家中,并把大门拴上。大家都说李宽智家中的孩子怎么都怕人呢,怕是有什么来历吧?我仔细回忆一下,好像我还真的有些来历呢,比如村里偶有化斋的人来,我会感到特别亲切,总会尽量给他一点好吃的;再比如晴天里我也会莫名其妙地带伞,而真的就会下雨。所以,李宽智家中的孩子带了伞,其他村民也都会跟着带。
  我是十岁才上学的,当时的老师叫李学义,是他硬把我从河里光着屁股拽到教室里去的。进了学堂,跟老槐树南的李子梅成了好朋友。李学义安排她做了我的同桌,说你们俩住得近,上下学可以一起走。论起辈分来,李子梅得叫我叔,但我一直感觉她是我姐姐,其实她只比我大两个月。
  那时的学校是合堂:两三个年级的孩子在一间教室里,老师教完一级再教一级,彼此相安无事。而我附带着把高年级的课程也学完了,有时还会替高年级的学生写作业,以换取他们的弹弓。一次被人告了密,李学义决定没收我的弹弓,先让我站到黑板前搜了身,又去桌洞里翻。我眼睛都吓白了,但老师没翻着,我怀疑李学义手下留情,因为学习好,他平常对我有一些偏爱。事后才明白了真相,原来在李学义翻我的桌洞之前,同桌李子梅偷偷给我收起来了。
  若干年后见到李学义老师,他倒是一点不记得了。我当然明白李学义老师当时的良苦用心,是怕我玩弹弓分心影响了学习,担心闯祸倒是其次。他仍然戴着宽边黑框眼镜,端详我半天,说我是他教的学生当中最有出息的,是我村第一才子云云……
  13
  其实真要挖掘赶牛路村的才子,我感觉李志信才是。他每次从法国回来探亲,对我都是一种威压。好在与志强相熟,来智婶也对我好,才渐渐生出一份亲近来。工作中与外人介绍,会说志信是我的邻居。其实真的也是,只是隔着一条东沟,那沟上的桥也不过十来米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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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中,我家一直很拮据。有时梦中醒来,常见母亲灯下垂泪,我小孩子不敢问,只是十分胆怯地叫声娘,母亲悚然一惊,说飞虫迷了眼睛,让我好好睡,一面就着那微弱的煤油灯,继续缝补我穿破的衣服。现在想来,当时母亲是多么难啊,自己一字不识,却辛辛苦苦供我们读书……
  母亲是爱花的,直到今天,那小小的院子里依然种满了花。有木本的,有草本的,有种在地上,有种在盆里,有开花不结果的,有结果不开花的。但母亲实在是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与她种的那些花比起来,让人想到许多陈年旧事,但这些花至少向我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母亲仍然那么能干,她仍然是美丽的,是勤劳的,只是她不会再抚着我的头,唱那首古老的民谣了:秋天一坐,冬天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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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槐树底是我村天然的纳凉场所,也是村里唯一的社交场所,比如召开全体社员大会都是在树下举行的。支书拿着喇叭一句句地传达最高指示,席地而坐的村民多是借机拉家常,孩子们在人群中乱窜,不时地引来大人一两声呵斥。
  老人晚上讲古,我与李子梅是最热心的听众,她还特意准备了一些茶水和桌凳。月光筛下来,朦胧着一种十分幽远而又美好的氛围。那时我村没有电视机,连半导体也没有,听老人讲古,竟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日子拮据却也坦然,人们缴税纳粮,安分守己,度日如日,度年如年。只可惜村里当时没有遍种桃花,否则孩子们就不用学习陶渊明了。
  那棵老槐树上有许多鸟窝,探到子梅家的一枝,就有十几个。听村里老人讲,过去的鸟儿种类也多,有的体型巨大,有十几斤重,俗名叫"不",我暗想是不是凤凰的一种啊。某年腊月,某人捉了一只"不",村民笑话他,说你"不"过年啊,果然没有过去年,年前急病死去了。
  老槐树因为树冠巨大,落叶季节,那些落叶和枯枝被勤快的子梅母亲收集起来,正好垒一只垛,够全家烧一年的。夏天的树冠里,各色鸟儿穿梭其间,时有鸟蛋或幼鸟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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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李子梅也是挺苦命的。大约上二年级的时候,她的父亲忽然得了重病。虽然她家就住在老槐树的南边,但我几乎没有去过她家,她家那相对高大的门楼让我有些敬畏。有一天放学后,我与子梅看她母亲在老槐树下煮鳖,想是给她父亲增加营养的,也或者是得了什么偏方。我们只顾着看那鳖的脑袋一伸一缩,也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子梅还用树枝戳那鳖的眼睛。但她父亲喝了鳖的汤,病却没有好转,甚至还恶化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那时我们还谈不上多少忧伤,是不懂,等子梅明白的时候,她母亲已经带着妹妹改嫁了。只剩下老奶奶与梅守着祖居。奇怪的是梅的脸色却一天天红润起来。不久就有山里人来接子梅去做女儿,实际上是做童养媳。李子梅就跑到父亲的坟上哀哀地哭。就在胡同外老槐树底,我母亲把来接她的那个独眼龙狠骂了一顿,这事才不提了。当时族里还有人还深怪母亲多事。
  槐花开的时候,我上去采,李子梅在树下拣,不久就会装满一篮。掺上豆面蒸来吃,可香了。现在想母亲可能有意把子梅娶过来,针头线脑地一直帮着她,不只一次的对子梅说:"吃了我家的饭,就要给我家做媳妇。"子梅也一直答应着。
  那段日子,子梅也经常到我家来,陪母亲做些家务,没事就细细地陪母亲说话。对我却显然生分起来,只是男孩生来心粗,对此浑然不觉。可惜好景不长,不久有消息说子梅的爷爷在台湾,地位非常显赫,接着上面就有人来了解情况,第二天李子梅的奶奶就吊死了,说是畏罪自杀。然后梅就被她的二叔接走了,她二叔我过去一直没见过,挺高大的,而且是坐了车来的,我摸着那锃亮的车身,感觉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走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一直在想她二叔坐的那辆车。
  17
  前面说过,从老槐树向北沿着小巷子走二三十米,就到了我家。门口向东,两扇普通的木门,即使拴紧了,也有五六寸宽的缝,院中间有一株高大的柿子树。村志有载,一九六四年腊月初一晨,天降瑞雪,给本来已经冰封的冬日大地又加了一层寒被。正午时分,雪正下得紧,一个小生命出生了,那就是我。脸憋得通红,硬是没哭,母亲倒是吓哭了。我有一个哥哥的,出生几个月就夭折了,好不容易又生下一个来,竟然不会哭。
  正好嫁到外地的老姑回家省亲,看到我浑身通红的模样,说:"这孩子是冻坏了。"说着解开自己的宽腰棉裤,把我一下子装进裤裆里去了。那时老姑才三十出头,浑身热力不说,那种青春的气息一下子打开了我的心智,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听见哭声,父亲把早准备好的一条红绸子挂到了老槐树那粗粗的枝干上。第一个孩子没保住,这个孩子有了老槐树的庇佑,自然顺汤顺水长命百岁,果然就一天天长大了。接着就有人说我命硬,没出生就把他哥克死了!
  家中添丁,日子更加不好过,高兴的是母亲,但与奶奶的矛盾更加深了。有一年柿子大丰收,奶奶却全收到自己屋里去了,只留了三个破的给我。母亲自然没有好脸色,但只能敢怒不敢言,小媳妇不好当呢。还有一次我喊奶奶,奶奶没应声。母亲就说奶奶不愿答应呢,奶奶立时哭了。父亲窝火,回身给了母亲一脚。
  然后就分家了。分家也是一个院子里住,想来锅碗碰瓢盆的事还是不少。以致五十年之后,母亲说起婆婆的不是来,还是不爽毫厘。不过事后我琢磨着,那一脚是不是父亲导演的一场戏啊,他哪有那个胆啊!但母亲却是认了真了,动辄提溜出来敲打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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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分家对我是有影响的,要不何以我一直有一个房子梦,并且这个梦一做就是几十年。若许年后,我用文字还原了这个梦的模样:
  在丛林中,当然是一个城堡之类比较结实的房子,有瞭望孔,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看外面的世界,看野兽横行,却伤害不了我。有秘密的通道,可到外面采撷野果或进行其他补给,一遇到危险,可迅速进入通道中,门一关上,安全感就来了。房子里当然有书,印刷精美的和一些发黄的线装的都有,内容很杂,连孕妇指南都有。电视也有,但一般不看。没有朋友上门,但记不起寂寞。春天来的时候,就在清新的花香里沉睡,自有鸟声唤你醒来,与你一起看日出。因为是密林,只看到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有大大的储藏室,可以储存秋天采撷的果实。那漫天的枫叶仿佛专门为自己变红的。有时可以在飘落的厚厚的枯叶上小睡一会,会听到蟋蟀在叶下忙碌,大胆的会跳到我的脸上来。夏天房后又增加了流水,又见到了那些透明的小鱼儿,它们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中游来,专门向我报告外面的消息的。那些美丽的不知名的各色花,除了装饰我的房子,兼装饰我的心灵。冬天的积雪上,会发现白色的兔子从我的窗前闪过敏捷的身影。更多的是不明动物在我的窗前徘徊留下的沉重的脚印,当然它没有能力破墙而入,徒劳而返。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但想来想去,应该有电,深夜看完书,会从瞭望孔中看到有陌生的生灵在舞蹈,萤火般划着美丽的弧线。窗子是关着的,稍开一条缝,一有光漏出,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倒想邀她们来小坐,谈谈她们那个世界的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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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说过,我是雪天出生的。但我一直挺喜欢雨,对雨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痴迷。这种痴迷无缘无故,毫无道理,当初认为是雨里出生,后被母亲断然否认,就再找不出理由了。但从蹒跚学步就喜欢雨,却是不争的事实。每次下雨,我总站在门帘内看,几次溅湿衣服而不觉,惹得母亲说我是雨公投胎,一辈子没有晴天。
  儿时常在雨中捉鸟,因为雨的缘故,鸟躲在巢里,乖得很。后来知道了雷击,又被父母狠命骂过一次,才改了雨中向外跑的习惯。但对雨的痴迷一直改不了,也许与雨往往预示着好收成有关。至于今天暴雨成灾,是厄尔多诺现象所致,有违雨之初衷,细究算是人们咎由自取,与雨无干。
  20
  等我长到可以到老槐树底听大人讲古的时候,身下已经有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日子虽然没有多少起色,但生活中添了许多热闹,那时奶奶、二叔、二姑一股脑地投奔东北我的大姑去了。那段日子虽然清贫,于我却是最开心的人生时光。有那条小巷子作为屏障,我们兄妹四人自成王国,反而与村中的其他孩子不相往来。这在当时也成为我村一景,父母往往因之被人打趣。
  21
  期间,我与父亲到东北看过二叔一次,并把奶奶的骨殖带回了故乡,是用被子包起来,怕坐火车的时候被人查出来。记得在沈阳候车时,有一个小男孩与我争水龙头,我把半杯热水泼到了他脸上。
  于除夕之夜回到故乡县城,正逢大雪,已经没有长途车了。幸亏碰到一个拉石头的牛车,车把式是邻村的,与父亲认识。我就是趴在石头上,顶着漫天风雪回到了赶牛路村,母亲和弟妹还一直在灯下等着呢。
  22
  应该说父母是非常勤劳的,但是结局非常出人意料,年终结算,我家总是欠大队的钱。直接我考上大学去村委盖章,这笔钱才还清。父亲东借西凑还上了欠款,大队会计才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公章,郑重地盖在了我的入学入伍通知书上。
  23
  从老槐树向西,走过村的中心地带,路南就是油坊。油坊是我村第一等神秘之地,因为只有几个人可以进去,并且只能是男人才能进去,据说有一道工序是光着腚赤着脚在池子里踩那些煮过的豆饼。多数村民只有途经油坊时,从后窗闻一闻豆油的香味以及热烘烘的豆饼气息。
  当年炒菜很少放油,天天与豆油打交道,得多吃多少煎饼啊。那些豆饼也可以烧来当点心吃,听说还挺有营养。我的同学,年幼的李京信实在抑制不住诱惑,有一天就探头探脑地踅进了油坊,被工人捉住了。李京信何等聪明人物,几句甜言蜜语哄得工人开心,竟打了一提豆油让他喝。那一提不得半斤啊,那是多么大的恩典啊。结果没走到家,就全拉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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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京信是我村情商最高的人,不仅巧舌如簧,吹拉弹唱样样来的,中等个头,属于白面书生系列,深得女生青睐。这为他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伏笔。我在部队供职的时候,有一年探亲回家,还与他下过一盘象棋。他抱着年幼的女儿,很温馨的一个画面。
  他的悲剧是从婚姻开始的。他是独子,父母千般打听万般考察地找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各方面应该说是非常般配的,除了两个人的感情。后来邻村一件盗窃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是岳父指证了他。逼供但未能成招。几天后从镇上回来,走路已经不灵便了。他有一个非常大的感情世界,但环境压抑着他,扑灭了最后一丝亮光。他去自留地采了一把蒜薹,换了一包老鼠药。那个年代已经开始有卖假药的了,可他买的那包偏偏是真的。
  自然没有抢救过来。落葬之后,同村的李永智在他的坟头坐了一晚上。夜风呼号,无语泪流。近在咫尺却远隔阴阳,天地之大孰与话衷肠?至少在这一个层面上,他是欣慰的,有一个朋友独自陪他度过长夜。田野空旷,万籁俱寂,没有星月,只有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交流,于生者于死者,想来都是刻骨铭心的。如果我的同学泉下有知,有这样一个朋友,也不枉来人间一遭。他们年龄相仿,从辈分说却是叔侄。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李永智想了些啥,但我每一思及就心疼不已。
  他死后,媳妇很快带着孩子改嫁到邻村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真正的盗窃犯落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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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老槐树向南,下了围墙,于东沟的最南端,有一眼水井,唤做小井的就是,是村里唯一的饮用水源。每天清晨或傍晚,家家户户会来担水。水位离井口丈余,几乎不随季节有所增减,即是大旱之年,附近村里都断水了,小井的水一如当初。其他村子的人成群结队来此担水,相互放出话来,说有姑娘就嫁赶牛路,风水宝地啊!
  有一年冬天,井台结了冰。一次我与子梅趴在井边照镜子,被父亲发现,狠命揍了一顿,罚两人跪在门外思过。天黑了,星星都出来了,我偷偷握住子梅的手,感到特别温暖。母亲不忍心了,让子梅先回家去,子梅竟不动。父亲没法,只好收回成命。
  李子梅的父亲病死的那一年,村里一位美丽的少妇投了井。但没有死成。如果头朝下就会有危险,她是直着跳进去的,水才没到胸。救了上来,婆婆自然消停了许多。村里趁机把小井的水淘干,竟然发现了许多打火机钢笔之类的宝贝,让我等看热闹的孩子们好一阵开心。
  具体时间实在不记得了,如果是李子梅的父亲病死的第二天,村里一位美丽的少妇投了井,可能就不是婆婆的事了。但最好别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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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旱季节,禾苗枯焦之时,会有老人在井边煮粥祈雨。选用上等的七七菜,加一点豆面,现在想来倒是美味,而且环保。当年每个人脸上都是菜色,看了这绿色的粥,胃口倒不怎么开。路过的人必须喝一碗,再磕过响头才能通过。不过,诚心总能感动天地,往往过不了几天,就会彤云密布,几声滚雷响过,就会扯下半天雨来。
  有一年祈雨之后,粥还剩了半盆。支书突然有了冲动,集合当时村里的知青训话,让大家尝尝忆苦思甜的味道,别天天说自己的知青饭菜不香。结果知青一拥而上,几分钟不到,半盆粥一点不剩。那挑头的知青就对支书说,这等美味,与我们知青的伙食比好上天了,谢谢支书大人了。
  支书铁青着脸,一甩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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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谁还盼年啊?但那个年代孩子们还是盼的:至少会有一两顿水饺吃,家境好的还可以穿上一件新衣服。所以一进入腊月,小孩子就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整个村子也跟着喜庆起来。近年关,生产队里也没有多少活计了,队长就开始盘算杀年猪了。当时,杀年猪无疑是年前最期盼最向往最隆重的村级活动。不知形成于何时的惯例,无论平日里生活多么困顿、拮据,年尾村里总要杀上几头猪。伴着待宰之猪响彻全村的嗥叫,和抽刀之后猪脖子喷涌的血柱,一年一度的杀年猪活动,就进入了高潮。
  一般是小年过后大约腊月二十五六的样子,自然先要村里的四仁掐算一个动刀吉日,然后,几个"年猪委员会"成员,挨家挨户查看"寻访"个头最大膘象最好的(那个年代,家家圈中都会养一二只猪)。接下来,自然是按既定流程迎猪、杀猪、分肉了。地点一律选在后场,就是后湾的西边。那时我村分前队后队,后场就是后队的队部。
  那个杀猪现场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大家借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看热闹。猪血沿刀柄流下来,杀把子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战役,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照例点烟的时候,发现打火机不见了。那个年代打火机是最高级的电器,也是一个男人身份的象征。他用带血的手指着我们:谁拿了?李京信站起来说,反正我没拿,我要回家吃饭了。结果没走几步,打火机就从他身上掉出来了,是不锈钢做的外壳,落地声音特别好听。众目睽睽之下,让李京信好不尴尬。千不该万不该,他的衣服口袋破了一个洞。
  用来接猪血的二盆给我的印象特别深,还有杀猪用的篓子、草绳、挂钩、架子、烫猪毛的蜡等等,然后开水浇、开膛、整理下水,每家就可以分到一二斤猪肉,拿回家挂到门脸上,准备过年了。猪下水当年不如肉吃香,就用来犒劳杀猪的村干部了……
  孩子们只有眼馋的份,便编了几句顺口溜,见了面就问,你知道什么是"四大红"吗?
  关公的脸,杀猪的盆
  大姑娘的裤衩,火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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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走亲戚,对孩子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期待。不仅穿好的吃好的,还可以借机跟不常见面的表兄弟们聚聚。对我来说,最期待的是亲戚家若有一两本书送我,那是最美不过了。一个远戚曾给了我一本繁体竖版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害得我那顿饭根本没有吃好,总惦记着早回家读。我的繁体字功底,就是当年读《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时连猜加蒙学的,直到今日,也依然记得那天踩着积雪回家的情形!
  当时我村只有一部《三国演义》,是李增信的父亲买的。我去借,李增信说找不到了。我后来购书成癖,就是源于那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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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年集是孩子们心中另一个大事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那时,雪是一个腊月一个正月都不会化的,赶年集的人们从各个村里蜿蜒流出,在雪地里煞是好看。不时从集上传出的鞭炮声,让人们的步子变得更加轻快。记得有一年在拥挤的人群里,忽然碰到了李子梅,彼此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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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场有一个粉房,专门用来做粉条和粉皮的,一入冬这项活动就开始了。当时粉条和粉皮是过年待客的上等菜肴,猪肉粉条炖豆腐白菜、粉皮汆丸子,只想想就会流口水,平常是舍不得吃的。
  因为工序复杂,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这项工作。我之所以记得这项活动,是因为那些晾晒在高粱秸上的粉皮曾让我那么眼馋,将干未干之即,揭来一张,特别筋道。当然会有人看场,只有胆大的孩子才能乘其不备偷几张来,然后几个小伙伴们躲在柴草垛里美味一顿。
  先将地瓜磨成糊子过滤制成淀粉,再加热制成粉芡,由壮汉捶击粉条漏子漏粉,从那翻滚的大锅里捞出粉皮粉条来,放到从后湾的冰窟窿里取出来的带冰碴的水中一浸,即可以挂在横木杆和高粱秸上,等着风干。
  这个时候,小伙伴们总是有事没事从旁边走,解不了肚饥至少可以解解眼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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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李宽智被村民公认的特点是老实,村中儿童都敢开他的玩笑。据说他去小井挑水回来的路上都会睡着,边走边睡,不仅水洒不出来,也不会走错家门。睡着了还会挑水走路吗,我倒是有点怀疑,但没敢证实。他的性子慢却是人神共知,有一次把一起锯木的二叔惹毛了,跳起来要跟他对命。
  他对我们兄妹几个的教育法则是听之任之,倒是符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真传,算是环保到了家。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兄妹四人从没有红过脸。包产到户之后,邻居李大嘴一脚把父亲踹到沟里去了,嫌父亲动作太慢,这在我家是断然不可能的。即使大集体年代,我家的口粮每年都不够吃,这份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我们也没有一丝怨言。
  但母亲是快性子,这样两个人组合起来,不是怨偶才怪呢。他们的结合当然也是媒妁之言。认识之后,有一次在邻村看电影,父亲发现母亲也在人群里,便主动过去搭讪,母亲却没有理他。年轻的父亲估计脸上会发烧,但天黑没人发现。婚后父亲却是非常讷言,母亲一唠叨,他就躲出去了。许多年之后,父亲身体不好了,于病床上问母亲吃了吗?母亲还感动得哭了,说一辈子没这样问过,快死了还问什么问。父亲大限的前一天,多日不曾开口的父亲,忽然对母亲说了一句:"行了,你不用再嫌弃我了!"
  ——这个细节让我非常难受,其实我们是非常爱他的,我后悔没有及时说出来。病重的时候,我给他换衣服,他怎么也不让。强迫脱掉,发现他衣服衬里有很多皮屑,口袋里还有皱巴巴的三百元钱。自知守护无望,便松开手说,你们都拿去吧!他可能明白,自己有钱也已经花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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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性子的父亲唯有一次手脚麻溜的时候,却让母亲记了仇,让我每一思及就忍俊不禁。当时地震的传闻很多,但四个孩子都是学龄阶段,夏夜仍然睡得很熟。忽然房子晃了一下,父亲腾得跳起来窜到院子里去了。母亲坐起来,看着我们四个小脑袋,登时就哭了,说老婆不管,炕上还有四个孩子呢。此后一直揭了父亲一辈子短,说地震的毛还没摸到,就你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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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母亲让父亲赶集买西红柿,因为入伏要吃西红柿面条,孩子们期待大半个夏天了,并再三叮嘱说集市东北角那家西红柿最好。中午全家人等着父亲回来,却空着手。母亲问:你买的西红柿呢?父亲说集市东北角没有卖西红柿的,东南角倒是有一家。是不是东北角那家今天没来赶集啊?
  其实母亲的快性子,俺媳妇最有发言权,她说你妈一声呵斥,你家的狗都一个趔趄。言外之意,她这个媳妇当得多不容易。这个细节却是母亲自己说出来的。我们家的人胆小,养的狗怎么也这么胆小啊?
  但慢性子的父亲和急性子的母亲,都没有打过我,一次邻居家的一只兔子丢了,问有没有跑到我家来,我就把自己家的一只捉住给了邻居,母亲从坡里干活回来,也只是独自流了一会泪算了。那个年代一只家兔可抵上全家一个月的开销。当时她一定认为她的儿子有些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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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村就在两条河联手滋养下,繁衍生息。虽是季节河,流水却长年不断。妇女在河边洗衣洗菜,洗衣时偶发现口袋里有毛票,便压在石下,却又常常忘掉。我们来捉虾,那毛票便成了意外之获。小河上游可供人们洗澡,白天是男人的,夜晚是女人的。晚上有人去偷听,白天就有了新闻。
  夏日里常见牧鸭女撑船而过,结冰季节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近岸地方常有小鱼冻在冰中,标本一般醒目,破冰取下竟仍能活转来,尾一摆一摆。也许死过一回,才更感到生之美丽。
  前河明丽多姿,好像占据了较多的阳光。两岸绿树成阴,鸟声也特别婉转,并且流经一果园,更多了诗情画意。后河就阴凉深沉,但有小桥。前者多沙,后者多泥,而且有些妖气,妇女也就不肯多来洗衣。后河流经的一个水湾,我们叫后湾,就在学校后面,水很深,家人一般不允许孩子们去那边玩。结冰季节,孩子们在后湾的冰面上打陀螺,倒是无关宏旨,那时天气冷,冰的厚度超过了一米,整个后湾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我们村就在两条河的联手滋养下,繁衍生息,一代一代。河边就有许多故事发生。我出生那年,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投了村后那条河(投河女我是听说,投井女我是亲见,二者不是一回事)。听说多年以后,每到月朗星稀,人们还能听到她在河边哭。至于许多飞短流长,自然是洗衣妇在河边加工并批发给长舌妇的。
  每年仲夏,总有几天洪荒,河水滚滚东去,站在河边能感到地在抖动,村中有线广播一遍遍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我们披着雨衣,在雨中走来走去,却都不敢到河边去。胆大的人们就从河中捞出许多物什,有木头也有死人。没过几天,洪水就过去了,小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平静得像庄稼人手上的日子,不起一点波澜。
  于是小河又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每天放学后总在河边流连。那水虽清却不见底,一步步走下去,又刺激又害怕。到下游就十分开阔了,且有许多芦苇,一不小心就划破脚。后来下游修了水库。水浅的时候,人们便去抓鱼,抢一般。我替父亲拿着鱼篓,往往很有收获,一次竟抓了一条十几斤的呢。
  水库的堤坝上用石灰写着"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曾引起一种颤栗般的触动。那是一个毒日头的中午,我路过那儿,在阳光下看那字,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忽觉人生那么美好,竟呆了一般。我相信那是我心灵的第一次开窍。
  35
  日子虽然穷困,但村里总有几个嗜酒的人。李增信就是一个。他的鼻子特别灵,村里走走,谁家温了酒,他一下子就嗅到了。有一次他给中风的来智叔理发,竟然吃了三顿酒才理完。李增信的聪明也是有目共睹的,是我村第一个有发明专利的。他发明的五彩大姜遮阳膜还真是挺实用的,但由于经济的原因,这个项目没有被推广。农闲的时候,他还对许多农用机械做过改进,家中也安装了煎饼加工机,平常给老少爷们演示一下,但没怎么挣钱。几乎所有的农村营生他都做过,如做豆腐、磨糊摊煎饼、修鞋、理发,甚至卜卦,但都未臻佳境。看到许多后起之秀,心情就有些不爽,但终究是酒害了他,刚过五十就去世了。死前自己先看好了墓地,对家人交代了后事,心有不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心有不甘其实是不舍,是舍不得他那漂亮的女儿,儿子当兵提了干,倒是不用他操心了。女儿艺校毕业,要模样有模样,要才智有才智,但总是遇人不淑,老大不小才结了婚。在艺校读书时,还时常来我家玩,有时跟同学玩疯了,赶不上回学校的车,我还给她打掩护。毕业后去北京发展过一段时间,偶尔回潍坊,还让我给她找对象,说年龄大点也可以。想不到,没过几年,家中变故若此。
  不过,我村嗜酒达到境界的不是他,而是木二爷。实在看不惯父亲的醉酒模样,他的小女儿我得叫她小姑直接在酒壶里撒了一泡尿,木二爷舌头硬得愣是没有品出差别来。这一点与高密的红高粱酒有得一拼,想当初九儿的儿子在酒缸里撒了尿,那三十里红才出了味。
  36
  我村也是出过大人物的。世仁的叔就在南京做了大官,据说是国民政府的税务长官。蒋介石去台之前,曾派手下千里迢迢来赶牛路搬他的父亲,当然是半夜进村的,一是瞒着他的原配夫人五奶奶,二是怕惊动了村民自卫队。但他的父亲却是宁死不离村,那些化装的国民党兵,遂捆了塞进轿中向村外急驰。
  那老爷子何其了得,于轿中破口大骂,引起村中众犬狂吠。警觉的自卫队遂与国民党兵接了火。混战中,老爷子被击毙。小脚的五奶奶早吓得在床上尿了。后五奶奶孤苦一生,文革中倒也未受到冲击,看来村民心中还是有杆秤的。
  若许年后才知道,那老爷子是被国民党兵击毙的。老爷子死了,国民党兵才有了撤退的理由,否则怎么回去交代啊。前面说的我村的油坊,其实就是世仁家的,解放后充了公。
  我村也不乏豪侠之士。还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架票时有发生。首富八辛自然成为架票者首选,一次竟然得手,架着八辛向村外急走。出我家小胡同不远就是村的围墙,围墙外是树林。想不到就在我家门前,架票者遇到了我的邻居郝君——非姓郝,大家这么叫而已——也是年轻气盛,赤手空拳与歹徒搏斗起来。几招过后,习过武的郝君已经撂倒了两三个歹徒。为首的一个遂拔出土枪,向郝君开了一枪。枪声一响,自然惊动了村民,歹徒如何敢恋战,借势退去了。结果是郝君折了一条腿,但也把八辛救下了。因为折了一条腿,所有郝君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做好腿,村民的幽默细胞由此略见一斑。后郝君参加了革命,一直在外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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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牛路的淳朴村风从谢天谢地两兄弟身上表现特别明显。这兄弟俩是逃荒来到我村的,但比王华一家晚好多年。当时全国都在发动"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爱国运动呢,有几家能够填饱肚子啊!但村民还是收留了他们,并于围墙外西南泉子那边筑一茅屋让兄弟俩居住。王华去了东北之后,谢天谢地是我村唯一的外姓。两兄弟手脚勤快,与村里人均相处得好,只是到了婚龄,却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嫁给他们。这种无亲无故的背景,让村里每个人心里划横。
  到了七十年代,兄弟俩都快四十了,他们也认了。却忽然从他们的屋里传出了女人的哭声。原来一个逃荒的女人被兄弟俩收留了,很快就生了一串孩子,一个赛一个漂亮。村里人见到谢天婶就打趣,说女儿这么漂亮,到底随谁啊?渐渐地,有的后生就更加大胆,说昨天晚上谁在你身上啊?谢天婶说是谢地,后生又问谢天呢?谢天睡着了个屁。谢天婶响亮的回答,随即换来大家伙一阵开心的笑声。
  其实谢天婶并不傻。那个年代每年总有一段时间青黄不接,谢天婶常去坡里偷玉米,是青的还没熟,但总可以填填肚子。有一次正巧被看坡的生产队长发现抓个正着。那还了得,偷生产队的东西,多大的罪名啊!谢天婶不慌不忙就把裤子褪下来了。队长一见,立马用手捂住眼睛,连说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像兔子一样逃出了玉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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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候,人定胜天是最高指示。久不下雨,除了村民自发地祈雨,镇上还会人工降雨,不过倒是记不清起作用了没有。但孩子们有时可以捡到弹壳,倒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我有一次挖野菜时就捡到了一只,不过不是弹壳,而是哑弹,有二三十厘米长,沉甸甸的,那金黄的颜色惹得小伙伴们眼睛贼亮。若在今天,父母绝不会让孩子把炮弹带回家的,但那时要么父母不懂要么没看见,任由我用锤子把弹头敲了下来,倒出了满满一碗火药来。我拿出一小撮放在地上,用火柴一点,呼的一声,连点渣子也没留下。倘用锤子敲的过程中发生意外,我的小命肯定呜呼了。这还没完呢,火药倒出来了,引药还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便把子弹壳倒立在地上,用锤子和钉子敲击底火部分,只听轰的一声,溅起的泥土糊满了脸,耳朵也半天听不见声音,父母从屋里冲出来,吓得脸都白了。
  这算是我与死神的一次亲密接触,让我暗自庆幸了许多天。如果不是先把弹体的火药倒了出来,而是先引爆了底火会是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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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年代有许多闯关东的,我村当然也不例外。但东北人生地不熟的,每每还回到故乡来说媳妇。一小伙子说自己是司机,回来三天就领着媳妇回了东北。那时司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当时我连拖拉机都没有见过的你想想,上学之后才从语文课本上第一次见到。那扎着白毛巾的女拖拉机手,当时让我多么艳羡,心想将来能有这么个媳妇就好了。我村那个小伙子领着新媳妇坐了三天火车,到了东北,那小媳妇才弄明白,原来小伙子是拉爬犁的。不过那媳妇也认了,好歹拉爬犁也与司机搭点边。这也证明老槐树底真是养人的地方,从那里走出去的人就比一般人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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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哪些,那些嫁到我村的媳妇们也好生了得,据说喝了赶牛路的水朝巴也会变才子。前面提到李增信好酒,但媳妇却很有大家闺秀气质,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李增信总是因酒误了农活,媳妇也渐渐泼辣起来。麦收季节,脱了粒的麦子要立马晒干收仓,万一来了连阴雨,一年心血付之东流。晒麦需要看场,怕人偷是一方面,还要时不时地翻一下,这样麦子容易晒干,而且充分吸收了阳光,磨出的面粉就会香很多。
  李增信媳妇心疼自己的老公,这个看场翻麦的活就让老公做,自己整地种玉米去了。但老公树荫里一觉睡到日落西山,媳妇下地回来还没醒。媳妇揣醒老公:"不是让你翻妻子吗,你翻了吗?"李增信说:"翻了!翻了好几遍呢!"媳妇立时就哭了,说老公撒谎。老公赌天咒地,就说翻了好几遍。
  媳妇杏眼圆睁,拽着李增信的耳朵,指着麦子说:"放你妈的屁,你睁开狗眼看看,我在麦子上写着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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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小学生要经常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估计是写在教学大纲里的。比如割麦季节,我们小学生就是跟着社员(那时叫社员,不叫村民)后面拾麦穗,有一首歌叫做《我是公社小社员》,里面的歌词是这样的:
  我是公社小社员来,
  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来。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
  不过像拾麦穗这样的活儿,一般是乐楚多于苦楚的,比背书要好得多。比较累的是掰烟叶和上烟叶,手上满是黑黑的烟油子,洗的时候要使劲用指甲抠。并且掰烟叶都是和着露水掰的,衣服不仅要全湿透,而且上面沾满了密密麻麻的蚜虫。烤烟是技术活,没有我们小孩子的份。但时常会有火灾,远远看着红光满天,社员们从坡里赶回来,提着大桶小桶,一拥而上,但当时那个条件,自然是一年的收成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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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开春时分,刚刚结束冬眠的蟾蜍们,就会懒洋洋地爬出洞来。有一次弟弟抓了一蛇皮袋子,与他的同党宰杀了半天。记得刚剥了皮的蟾蜍,细细的肉,但没有血,仍可以在地上爬。宰好洗净放一只大坛子里,母亲正好摊完煎饼,就把那坛子埋进烧过的草木灰里,傍晚取出来。母亲连看也不敢看,当然也没有什么佐料。但一掀开盖着的荷叶,立时一股清香洇出来。迄今过去了四十多年,那个香味还留着。
  我是略有自闭的孩子,常一个人到后河的上游玩。一天早晨,我在河边的树林里竟然抓了一书包的"节流龟".那时"节流龟"的做法比较单一,就是直接扔到咸菜缸里,腌咸了用油一炒就是上等菜肴。胆大的孩子,会在晚上于林中生一堆火,然后去踹那些高高的树,利用知了的向光性进行诱杀。那知了于梦中被惊醒,纷纷向那火堆飞去,自然收获大大的有。
  我村一个本家,比我小三岁,全村就他一个人敢吃蝌蚪。那个年月,一年到头,难见荤腥,他可以把蝌蚪做成汤,全家人吃得不亦乐乎。
  43
  四仁因为说媒有功,到哪村去也是贵客,若在集上碰到,总有人拖他去吃酒,当然是家中有男孩的,尤其是成分不好的人家。这种出生就标了签的,即使长得像严伟才(《奇袭白虎团》中的男一号,当时我村长得最漂亮的小凤,就是谢天的大闺女,还因之得了相思病呢),也很少有姑娘肯嫁。在这个社会大背景下,你想想四仁能不吃香?
  后来四仁就上瘾了,有时会凭空造出一个大闺女来,说某村谁家的女儿那个好啊,男方便请了四仁好几次酒,催着赶快见面。实在不能推托了,四仁就觍着脸拖着本村的八爷去喝酒,路上才面授机宜,原来让八爷扮演女方的家长,一是蹭顿酒喝,二是借机辞了,说闺女自己有了相好的云云。
  如此炮制者三,就露馅了,相互一见面,那扮演者竟与男方家认识。男方家长问:"他兄弟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啊?"下面的情节有劳读者想像,在下就不聒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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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闲季节生产队要组织修大寨田,有时以村为单位,有时几个村合在一起。除了修大寨田,还修水渠建水库,牟山水库就是当时建的。推的是独轮车,吃的是地瓜干,竟然做了这么大的工程,并且一直用到今天。当然这是大人们干的活,但有一项活计却是专门学生来做的,就是挖祖坟。由老师领着,专找那些古旧的坟开刀,自有一种探险的乐趣。多数的坟墓打开,只有白白的骨,或有几盏锡壶锡灯之类的随葬品,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传说我村道光年间出过状元,我看未必。
  许戈辉2001年在《名人面对面》中对莫言有个访问。许问:"日渐式微的文学对于这个时代到底有什么意义?"莫答:"的确,文学不是粮食棉花,没吃没穿我们这个社会就乱套了。文学就像头发,很多人即使是大秃瓢也能健康地活着,只是个美观问题。不过你看那挖出的上千年的古墓,连骨头都成泥土了,唯一存下来的是头发……"
  我证明,莫言说的一点没错,每个坟墓打开,除了白骨就是头发。一次老师挑起胯骨上面的毛说是个女的,我愣是没看出来。
  当然挖祖坟不全是破四旧的原因,更有实用的功利在焉,即用祖坟中的砖砌成桌蹲,用未腐烂的棺木横在上面做成课桌。我的小学生涯就是在这样的教室里度过的,即使夏天,趴在课桌上也森森的凉。只是不知道我用的课桌是哪家大家闺秀的棺木,而且一定是识文断字的,有了她的保佑,自然我很快就成了村里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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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学习成绩没的说,但舌头却是出奇的笨。一次去地里挖野菜,一时控制不住,拔了邻村的两株花生。本来说两句好话就完事的,可我实在想不出好听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地跟看坡的人说:"大爷,饶了我吧。大爷,饶了我吧。"我一喊大爷,他就骂我,直到母亲出面才把我领回了家。
  母亲说,他还没结婚,应该叫大哥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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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才知道,嘴笨在我村是有传统的,除了李京信。或者说李京信的死,就是因为太聪明了。记得小时候,别人说他调皮,回家不会挨揍啊?他就说:"我是蝈蝈腚上一根毛!"言外之意是独苗,父亲舍不得。
  李京信死了之后,赶牛路村全剩下拙口笨舌的人了。当年我抱着满月的女儿回村,邻居李大嘴的媳妇远远地跟我打招呼:"生了?"我说:"生了。""随谁?"我说:"随我。"
  李大嘴的媳妇便由衷地安慰我说:"没事,长长就好了。"
  后来酒桌上碰到李大嘴,李大嘴说:"俺媳妇那个人啊,说话一点也不会拐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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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想来,我这个人其实是做不了坏事的,如偷瓜落枣之类,无论多少人结伴同去,被捉的总是我。所以对于有组织的革命活动,我一般是被安排为哨兵,或者放在佯攻的位置上。其实村民对孩子偷苹果之类,并不是很在意,瓜果李子枣,见了下口咬,俗语就是这么说的。但全村就那么一个苹果园,村长仍然安排了两三个老人护园。西瓜或脆瓜也种得也不多,一般会在地里盖两间草棚,也有两三个老人守着。
  四仁有一个远房弟弟叫英仁,在调兵遣将方面有着非常高的天赋。偷瓜他会安排小伙伴跟护园老人聊天,以掩护同伴。偷苹果就更刺激一些,他让伙伴们先把裤腿扎起来,苹果直接塞进裤裆会方便很多。然后有人在果园周围故意弄出些动静,其他人员借机迅速潜入到果园中心区域,最好是看园屋的四周,这些地方的苹果又大又甜,而且安全,看园老人中了调虎离山计,早已经到园的周围巡视去了。
  一次英仁从果园出来,就开始跳着走路,原来他把一只八角毛子(刺蛾的幼虫)也一起装到裤裆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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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的后园,比鲁迅的百草园差不了多少。我村唯一的一株花椒树就长在我家后园里,比我高出许多,婶子大娘常来我家讨花椒叶。院里柿子树,后园花椒树,非常符合风水学原理。后来柿子树又引来了一窝蜜蜂,父亲无师自通,照着一本书,把这窝蜜蜂作了收编,制蜜制蜡,一直陪伴了三四年。所以婶子大娘除了来讨花椒叶,也会讨蜂蜜蜂蜡做药引子。
  那时翻盖房屋是生产队里统一规划的,材料、人工都是生产队安排,家中只负责管饭。我七八岁那年,轮到我家翻盖房子,但那次翻盖房子让我家失去了花椒和蜂蜜,那棵柿子树倒是还在。
  虽然只负责管饭,也是很不容易的事,诸如上梁这些重要的时刻,就要吃面条。当时只在春节期间可以吃两顿水饺,吃面条算是非常隆重了。只有劳力才能吃,孩子是没有份的。后来母亲说,上梁那天,母亲在给他们盛面条时,有一段面条掉到了锅台上,我马上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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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虽然贫苦,但我有一个很大的希望,就是将来会有很多的书。曾与邻村的一个同学商量着各写一部小说,交换提纲时才发现都选择了反特题材。我后来一直从事文字工作,总是感觉与这段童年生活有关。女儿五年级的时候,曾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个梦想,就是要在《儿童文学》上发表一篇文章。我一看就呆住了,这份源于血脉的传承让我对生命心生敬畏。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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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仁家老二是我同学,叫李云智,经常到我家借咸菜吃。我母亲腌咸菜比较环保,雨水和鸟粪都是极好的佐料,腌出的咸菜口味独特,李云智拨开浮在咸菜缸表层蠕动的蛆,捞出一只茄子妞,一口咬掉半拉,味道美极了。
  家境殷实的李大嘴买了扑克,我与云智馋得流水。四仁说媒倒不缺酒喝,但也是捉襟见肘的主,给儿子买扑克,门都没有。好在我与云智的智商都不低,就把旧的作业本裁成扑克大小,用铅笔画了一副,玩得也很起劲。
  豌豆结荚的时候,我与李云智只顾着美味了,躲在豌豆地里一阵猛吃,那鲜嫩的豌豆流着香甜的汁液,让瘪瘪的肚子好一阵舒服。那时还没有包产到户,庄稼都是集体的,若被人发现偷吃生产队里的豌豆荚,罪名肯定不小。我们潜伏着吃完,趁没人的时候溜出豌豆地,径自回家了。回家才发现,那副手绘的扑克不见了,无疑是丢在豌豆地里了,立时吓出一身冷汗。谁还敢大张旗鼓地去找?于是天天像老鼠一样在家里等着东窗事发呢。
  那副扑克真的被人捡去了,是支书家的女儿,也是我同学。但她没有向父亲报告,路上碰到我,只是说你们怎么那么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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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说过,我是十岁上的学。当时父母只顾参加社会主义劳动,根本没想到上学的事。想到的时候,我已经快九岁了。正赶上学制改革,因为没有校舍,又集体留了一级。当时也没有家长跳出来讨个说法什么的,大家都认为留级留得有理,没有教室,总不能露天上课吧?这五六年的小学生涯十分混乱,老师就不知换过多少,多是代课老师,由生产队指定,支书认为谁可以做老师,就可以去做几天。李学义老师是最有责任心的一个。有一次我拿着自己的作文给他看,他正在吃饭,便放下碗,说作文要注意细节,而且要真实。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昨夜刚落过雨,树叶上尚挂着水滴",一个是"月亮高了,树影短了".
  我还不是班里年龄最大的,支书的女儿就比我大一岁,也是我村第一个穿裙子的。正赶上六一,她竟然穿着裙子上讲台唱了一首歌。前排的男生趴下身子看了,才悄然大悟,说裙子里面是什么也不穿的,得多凉快啊!
  李子梅被她二叔接走之后,支书的女儿便做了我的同桌。由于那副扑克的关系,自己对女生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还没有来得及表达,生产队忽然引进了一个养蚕项目,女生几乎全体休学做了养蚕工,弄得我好不失落。蚕上山季节,食叶量骤增,学校便安排学生参与,倒是借机与支书的女儿又有了进一步的交集,那时她越发出落得好看。
  有一次到外村看电影,我把她放在蚕室的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揣进兜里带着她,怕她晚上冷。她接过去,似乎有些怪我多事。那是我第一次跟女生交往,夜幕下估计没人看到我脸上发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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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负责养蚕项目的技术员叫曹怡年,我的那帮女同学就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边。但曹技术员的名字渐渐让人叫歪了,有时他母亲来看儿子,女生们就说"曹他娘"来了。想想老曹家当初起名时费的心血,宁不让人抓狂。不过并没有影响曹技术员的仕途,不久他就回到镇上做了领导。
  做了镇领导,说媒的就多了。不久就敲实了对象,心里不免有些意满志得,酒桌上免不了先自谦。别人问曰:"定了吗?"小曹领导答:"定了。""谁啊?"小曹领导谦曰:"你们学校那个最丑的。"想不到对方脱口而出:"教务处的小王啊!"惊得小曹领导半天没接上话,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才说:"你小子猜得真准!"那小子赶紧喝了一大杯酒,讪讪地提前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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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我就到外地读中学去了,并且开始写日记,感到自己内心有些东西要写出来才好。但读了大学,就把这几年的日记烧掉了。初三那年,班主任曾送给我一本讲男女同学如何交往的书,让我十分感激。直到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嫁给了班主任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班主任先生送我那本书,实有深意在焉。可惜我那时情窦未开,什么也不懂。
  那段时间,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成人感,对家道艰辛有了切肤之痛。并且第一次有了朋友,有了叫做友谊的东西,第一次因为分别体会了忧伤。
  周末回家拿干粮的时候,就特别希望碰到支书的女儿,哪怕只是打个照面,心里也会很满足。经常呆呆地站在老槐树底下,那样热切地想一个人,这种体验是第一次。那时我想日子会一直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的,等我大学毕业了,就回来娶她,然后生一窝孩子,生活特么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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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槐树却忽然被砍倒了。那个周末回到家,忽然感到少了什么,才知道老槐树不见了。有人承包了油坊,老槐树遂作了烧柴。老槐树烧光之后,自然油坊也倒闭了。据说老槐树砍倒的当晚,树茬流了一地的红色汁液,像极了老槐树的血。过了两三年,青云山开发大量征收古木,特派人来村里询问,出价在当时亦是天文数字,差不多是油坊那些年来的利润总和。
  老槐树被砍倒之后,我的童年一下子就结束了,结束得奇怪而且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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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万瑞,潍坊市奎文区作家协会主席,中国文化出版社潍坊地区特约编审,山东省知诺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经理。毕业于武汉海军工程大学,频繁调防于上海、青岛、舟山、湛江、大连、三亚等地,多次赴南沙参加战略值勤,上过前线,后供职于大连舰艇学院教务部,少校军衔。1998年退出现役,专事文化创意工作。著有《潍坊市校园文化研究》《中学日记》《第二故乡》《生如夏花》《融雪煮茶》《岁月如歌》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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