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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3-21 10:59
鄌郚总编

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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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春文

  一
  深秋的青岛大港,凉风习习,波光粼粼。
  航海长董涛,站在客轮前甲板上,向码头上前来送行的战友招手惜别。
  岸上送行的人们,也使劲向他挥动着手臂。
  随着汽笛一声长鸣,客轮徐徐地离开了码头,然后慢慢向港外驶去,董涛就这样转业走了。带队前来送行的王艇长自语道:"可惜啊,多好的‘苗子’!"他望着远去的客轮,直到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
  二
  毕业于海军潜艇学院的董涛,分配到某潜艇后,在多次出海训练和舰队组织的考核竞赛中,都展露出了他非凡的才能,反应敏捷又记忆过人,曾多次突破境外势力设下的遏制中国海军发展的岛链出入太平洋。他的论文《突破岛链之我见》,曾在海军潜艇战术研讨会上,得到首长和专家们的高度评价。他是王艇长可靠的左膀右臂,不少人甚至说他是艇长的接班人,可怎么突然就转业走人了呢?
  一天,艇政委李栋,叫董涛来到办公室,先让他坐下,随后又给他倒了杯水。董涛感到纳闷,政委这是怎么了,咋如此客气?便有些不安起来。
  政委坐定后,略微沉思了一下说:"咱政治部去政审你未婚妻的同志回来了,她父亲,也就是你未来的岳父,曾被打成过‘右派’。你知道,作为能独立远洋作战的潜艇来说,艇员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很重要,必须得根正苗红,这是忠诚祖国的基础,特别是对身为航海长的你来说,要求就更为严格,要是换成一般同志,也许只发个函调就行了。"
  董涛想听政委继续说下去,可政委却停了下来,一阵冷场。董涛从政委的表情中,揣摩出事情不妙,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父亲是‘右派’,我对祖国就不忠诚了?我父亲还是抗美援朝的烈士呢,难道我还叛国投敌不成?"
  政委看他激动的样子,忙安抚他坐下,并让他喝水。他喝了口水,努力平静了下说:"政委,您也不用转弯抹角,就直说吧,政治部是什么态度?"政委看了看董涛,然后低下头说:"组织,组织上说,你不能和她结婚。"政委的话都有些咔吧。
  董涛又"蹭"地站了起来:"什么什么,不能和她结婚?"
  政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耐心细致地和他分析利害,帮他正确理解组织意图,妥善处理这门恋爱婚姻问题。临走时,董涛又问了一句:"如果我不和她断绝关系,会把我怎样?"
  政委拍着他的肩膀说:"相信我的航海长有大海一样的胸怀,能掂量出孰轻孰重,不辜负组织的培养与期望,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咱胳臂扭不过大腿啊!"
  二
  军港的夜,灯火点点,涛声阵阵。远处岛上的灯塔在忽明忽暗地闪烁,不时有汽笛声传来。
  董涛坐在礁石上,望着眼前的夜色,心绪难平。多么熟悉的灯光和声响啊!他曾凭着过硬的航海技能,依照着难以计数的导航信号,在夜深人静的水道里,无数次引导潜艇绕过激流暗礁,悄悄地出入港口,也曾数次进出太平洋,潜入那些发达而又傲慢、霸道国家的腹地,给以威慑,赢得我国在国际舞台上的话语权。可眼下却把不准自己的人生方向,怎么就迷茫了呢!政委下午的谈话,反复萦绕在他的脑际。他知道,政委虽然没有直言表白,但字里行间,已经阐明了组织的态度,如果我不和她断绝关系,就得滚蛋,不做战士复员处理,就算烧了高香。如果和她断绝关系呢?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那将一辈子揉搓自己的心,母亲也绝不会答应。想着想着,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便浮现到了眼前。
  她叫李芳,是邻居也是同学,长得秀气苗条,又聪明伶俐,落落大方,小时候常常一起去学校,又结伴回家,各自都经常去对方家里玩。
  上小学时,有一天,董涛的母亲走娘家去了,留他自己在家里做作业。没做一会儿他就烦了,便在家里贪玩起来。他发现母亲临走时换衣服,敞开的大木箱没盖起来,顿生一念:在里面捉迷藏不是很好玩吗?便把箱子里的衣服抱出来,自己躺了进去,然后放下了箱盖。他感觉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还闷得慌,也没人来捉迷藏,无趣,便想出来,可怎么也推不开箱子盖,用力推,也无济于事。坏了,是箱盖上的折页,套在了箱体的挂鼻上,靠他自己,无论如何也出不来,如果等他母亲天黑回来,自己早就憋死了。他大声地吆喝救命,可喊了半天,外面也没一点动静。心想,在这箱子里喊,就是在院子里,都怕难以听见,更何况邻居啊,再说邻居家也不一定有人。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并奋力推着箱子盖,不一会儿,就嘶哑了嗓子,精疲力尽了。
  他瘫软了,绝望了,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要是母亲回来,发现这一切,将会多么难过。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不能没有他。想到这里,他又大声地喊,使劲地推,奋力地踹,但都无济于事,也没人听到。他浑身再次软了下来,任泪水尽情地流,哭泣都没了力气,头也感觉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却答不出声,手伸不开,脚蹬不动,急躁死了。
  李芳来找董涛玩,一进院子就喊:"董涛,在家干什么?"
  她三步两步闯到屋里,叫着:"董涛,董涛……"她既没看见人影,也没听到回应。大门、屋门又都敞着,桌上还放着作业,她知道董涛没走远,便翻起他的作业来。
  寂静的屋里,她听到箱子那边有动静:"哦!你在跟我捉迷藏,我知道你在哪里。"李芳边说边轻手轻脚地走到箱子处,对着箱子里面说:"出来!"可没人出来。又屏息一听,箱子里有动静:"哦,你藏得可够严实的。"她猛地打开箱盖,见董涛满脸憋得发青,已不省人事。她吓得一颤。缓过神来后,她便急忙把董涛抱出箱子,放在床上,学着在电影中看过的急救镜头,双手按压他的胸口,扒开他的口,往里给他呼气,一个劲地做人工呼吸,并不停地呼喊:"董涛,你醒醒······"当董涛渐渐有了呼吸,并慢慢睁开眼睛时,她跺着脚晃着膀子哭了:"董涛,你吓死我了你!"眼泪夺眶而出。
  董涛得救了。李芳的救命之恩,董涛娘俩不知该如何报答,才能表达出内心的感激之情。
  娘俩商量决定,董涛的母亲,认李芳为干女儿,等董涛长大后,就娶她作儿媳妇。李芳的父母就这一个独生女,也很想有个男孩,董涛又长得出挑可爱,就认他作干儿子,并愿意他做未来的女婿。
  后来,在学校里,他俩都加入了文艺队,董涛学吹小号,李芳学拉小提琴,经常在一起切磋技艺,有了共同的爱好和追求,也不断地加深了感情。
  他当兵离家时,两家人及亲戚在一起吃了个饭,明确了婚姻关系,算是定了亲。他当兵的这些年,李芳就在两家之间来回跑着,替董涛尽着一份孝心,虽然没有正式登记结婚,其实已经成了一家人。
  董涛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甩了甩头,感到眼前一片迷茫。他站起来,随地摸了一块石子,向海里扔去,又沿海边走上了防波大堤。
  三
  熄灯号吹过,政委查铺时发现董涛不在,想起下午的谈话,知道他很可能想不开,便到海边来找他。
  政委沿着海边搜寻了好长时间,没见一个人影,不经意间,已到了军港出入口附近。看着海上浮动的渔火,他心里七上八下:这小子去哪儿了呢?
  政治部明确要求,董涛必须与李芳断绝关系。组织绝不允许一个岳父有历史政治问题的人,掌握潜艇的航向。看董涛下午的态度,要做通他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面是纵深到海湾深处的防波大堤,在大堤的尽头有一座灯塔,政委把希望寄托在了那里,因为自己在心情郁闷的时候,也常去那里释放情怀。他边往前走,边往那眺望。不出所料,政委发现,忽明忽暗的灯塔下,有个时隐时现的人影。
  董涛不时往海里扔着石子,以调节自己郁闷的情绪,却不见泛起浪花,连点声响都听不到。这儿不像县城的人工湖,一块石子扔进去,"彭腾"一声,激起的水花落后,是一道道渐渐扩展开的波纹。唉,海太大了!根本没在乎这块小小的石子。他想,我董涛对海军来说,就如同这小小的石子一样,有没有都无所谓,而对李芳和母亲来说就不同了,我是她们房上的梁啊!想到这里,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为了救我一命的李芳,也为了因我而守寡多年的母亲,还为我自己不受蹂躏的良心,绝不能放弃李芳!他蹭地站了起来,心里敞亮多了。
  "好小子啊,你倒在这里观海听涛地赏景了,可让我找得好苦啊!"政委迎上来说。
  "政委,您怎么来了?"董涛一看到政委,愣了一下。
  "你没睡觉,我能睡得着吗?"政委反问道。
  "哈,您放心吧政委,您不是说过,航海长会有大海一样的胸怀吗!我不会跳海的。"
  "那我就放心了。"政委拍着董涛的肩膀,边往回走边说:"不愧是我的航海长啊,知情达理,没辜负组织的多年培养啊!"
  "因为李芳离不开我,母亲还需要我,就这样跳海喂鱼,太对不起她们了。"董涛低着头说,没敢望政委的脸。
  "你的意思是?"政委望着董涛的脸疑惑地问。
  "政委,今晚我在海边考虑了好久,请大海给我航向,大海问我:‘没有李芳,哪来的航海长?’我哑言,我汗颜,我面对大海感到羞愧,所以我决定,绝不离开李芳。您也不用为难,至于组织怎么处理,我都认了。"董涛慢言慢语,却句句掷地有声。
  政委摸了摸董涛的前额:"没发烧啊?"
  董涛笑了笑说:"我冷静得很。"
  政委语重心长地说:"董涛啊,我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比你大几岁,今天以大哥的身份,还是要劝你几句。还记得作家柳青那段话吧,人生的道路是很漫长的,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学的是航海,这是你的强项,只有在部队在潜艇上,才能施展它。几年来的远洋训练,也证明了你有这方面的才能,在支队、舰队,也都是挂上号的。你只要能在潜艇上继续干下去,就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难道还怕找不到理想的对象吗?这青岛有的是好姑娘,都巴不得找海军干部呢。再说人家李芳,离你就找不着对象了?你想过没有,政治是无情的,难道组织还会迁就你个人不成?在这个岔道口上,如果把握不好,走错一步,将会影响到你的一生,咱可不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董涛抬头望了望政委的脸,知道他是好心。几年来,政委对他关爱有加。多次远航中,政委常在随艇出海的上级首长面前,夸他业务棒,说他是好"苗子",其用意不言而喻。可政委啊政委,您知道我与李芳的详细情况吗?于是,董涛便从李芳箱中救命,以及自己当兵这几年来李芳在家替自己尽的孝心,和政委叙述了一遍。
  政委听后,望着大海深深地舒了口气:"多么感人的爱情故事啊,我还能说什么好呢!这样吧,我向政治部如实汇报你说的这些情况,看上面的态度能不能改变一下。"
  四
  据说,政委在政治部,和干部科长争论得很激烈,最后都拍了桌子,还落了个"政治敏锐性差,组织原则性不强"的罪名。此后,董涛再没出过一次海,不久就被确定转业了。之所以能保留干部身份,没作战士复原处理,还是政委通过在舰队的老乡说的情。
  董涛要转业走了,全艇许多战友,都纷纷送行到大港码头,可政委却没来。他心里迷惑着。
  董涛跟大家一一握手惜别,当最后和王艇长握手,就要登船时,王艇长掏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封信,递给了董涛:"这笔记本是政委给你的,他到政治部谈话去了,没能来送你。"董涛接过笔记本,打开一看,在扉页上写着:
  董涛,我的好战友:
  很遗憾,没能到码头去送你,只好拜托艇长了。真想留下你来,可没能做到。我要去党校学习了,什么时候回艇,还能不能回艇都难说。等你工作稳定后,请来信,艇长会转交于我。祝你和李芳幸福,也向你妈问好。
  李栋
  X年X月X日
  董涛看着看着,字迹模糊了,上牙使劲咬着下嘴唇,控制着在眼眶里打旋的泪珠:"上级都来考察过李政委了,不是要提他为支队副政委吗?怎么又去了党校!准是因我而受影响了。"董涛说着,心里却期待着艇长的否定,他望着艇长的脸。
  艇长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两手使劲握着董涛的手,上下掂着,似乎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笛——"一声长鸣,船要起航了。
  董涛又端详着信封:"请面交李强老战友。"疑惑地望着艇长。
  艇长一手握着董涛的手,一手抚着他的肩膀:"我有位转业多年的老战友李强,现在是你们县的劳动局长。你亲自把这封信交给他,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他会帮助你的。需要我出面的话,尽管来信说,我们艇就是你的‘娘家’。"
  董涛不停地点着头,眼里噙着泪珠。他从兜里也掏出一个笔记本,封面都磨损得陈旧了,双手敬重地递给艇长:"艇长,这上面记着,我们艇每次突破岛链时,水下海流对我艇位所造成的偏差,以及我所采取的修正数据。我们艇能在那么狭窄而又暗流涌动莫测的水道里,保持住既定航线安全通过,实践证明是可行的。还有利用‘液体海底’,规避敌方声纳搜索的若干数据和体会,或许对您会有用处,我走了,可您和战友们还要经常出入那里。我曾好几次想把它化为灰烬,可一想同舟共济的战友们未来的安危,便改变了主意。组织上虽然不信任我了,可我对祖国的忠诚没变,所以最后还是想留给您。"
  艇长双手接过笔记本,泪水潸然而下:"太珍贵了,董涛,我的好战友,我代表全艇战友们谢谢你,你是祖国的忠诚战士。我相信,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艇长和董涛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任泪水溅湿了战友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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