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爷
文/王立庆
爷，在山东的沂蒙山区一带叫的比较普遍，是父亲的意思。我在陕西呆过，那里的“爷”是爷爷，他们叫爸的，就把叔叔叫几爸几爸的。父亲的称呼还有好多，有叫“爹”的，有叫“大”的，还有把父亲叫“叔”的，听了有点怪怪 的，他娘怎么跟了他叔啊。
俺爷，1926年生人，今年82岁了，现在身体依然很硬朗，好象越老身体越好，越活越精神了。
俺爷说他是赶上好时候了，这话一点不假。
俺爷本来还有个哥哥，国民党抓丁去当兵，还在新兵团训练的时候，让日本鬼子打死了（日本人本来是要打临朐的国民党抗日部队某军某师17旅的，半路上遇到了新兵团，就开了火，新兵团没有作战经验，可能是全团覆没）。那年俺爷才十三、四岁，相跟着本村的近亲去找俺大爷尸体，漫山遍野都是死尸，翻开一个一看不是，翻开一个看看还不是，吓得俺爷都不敢看了，找了好几里路远，只找到一个无头的，看着鞋子和袜子像是俺大娘做的（当然俺大娘也去了），也就没弄回家来。俺大爷是个庄稼地里的好把式，长得也高，听俺爷说是很是一表人材的，耕地的时候自己单鞭作业，不用牵头的。农闲就去市集上听戏，自己也爱唱，干完活就唱，很乐观。当时，抓丁当兵的标准就是弟兄两个的去一个，俺爷还小，那就非抓俺大爷不成的，前几次都出钱雇人去的，那次非要抓大爷去。俺大爷就跑到潍县俺姑姑家躲了几天，那保长和甲长就把俺爷绑到村公所，等俺大爷回来换。俺大爷以为躲过去了，就回来，还没进村就让几个甲长一拥而上绑起来了，到村公所看俺爷在，就说把俺弟弟放了吧，这兵我去当了。俺大爷刚去当兵是在团部的给养处，那部队驻地离我们村也就10来里路，大爷经常到各村送条子催粮催款。有天晚上趁出发还来家看了一次，俺爷回忆说当时半夜了他睡的迷迷糊糊的，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让家里人放心，他的差使不错，还给俺爷留了一条皮带和一条毛巾（那时候农村很少见，是稀罕东西）。没想到不几天就出了事，那年俺大爷也就25、6岁的样子。这就是战争，战死的都是农家子弟，所以我恨日本人是从心里恨，不是日本鬼子俺大爷死不了，俺村里抓去当兵的好几十号人，有2个营长、三个连长、8个排长、几十个士兵，解放后都回了家，有的还参加了解放军，有一个牺牲在解放四平的战役中，是响当当的烈士。可俺大爷刚当兵不长时间就摊上日本鬼子进攻17旅，死了，什么也不是。象我大爷这样的死在抗日战争的国民党士兵，怎么就没人问没人管，他们不是因为抗日牺牲的么？只不过他们是国民党领导的军队，可当时之天下就是国民党之天下啊！俺大爷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小的时候，俺爷还经常说也许俺大爷没死，兴许去了台湾，以后能回来，所以就常常做梦俺大爷从台湾回来了，现在看来说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了，如果活着那还早不就回来了。
俺爷爷和奶奶都在40来岁上就去世了，这样俺爷就和他爷爷还有他嫂生活，俺大爷留下了两个姐姐的，二姐姐在7、8岁的时候生病死了。俺老爷爷是个很蛮横的封建家长，那时候就已经70好几了吧，他老是听俺大娘的坏话，经常打骂俺爷，说不给饭吃就赶出家来，俺家本来好几十亩地，自己种不了，农忙还得雇短工的。俺爷在家老受欺负，等到17、8岁有点力气了，就跑到东乡去给人家打短工，不在家和老家伙生气。后来，等到俺老爷爷生病快不行的时候才打发人去叫俺爷来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伙计看着俺爷回来了，抬到地下的时候握着俺爷的手不舍得松开了，老眼里也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叫着俺爷小名说他放心不下啊（俺爷从年小个子就矮，现在也不过1.60高，那时候还没这么高的吧）。是啊，我们家当时在村里可好算是大户人家，两处房子，好几十亩地，还有比较丰厚的家产，将交到俺爷这个半大孩子手上，老伙计怎么放得了心啊！
俺老爷爷也去了，短短几年时间，一大家子人就剩下俺爷和俺大娘娘俩。倒退7、8年家里还有老奶奶、爷爷、奶奶、大爷、姑姑，一家8、9口人，一个大家庭就这样败落、冷清下来了。
解放战争时期，我们村解放得早，是解放区，而俺大娘的娘家离我们村5里路就是敌占区，闺女不可能不走娘家的，俺大娘自从没了俺大爷就经常在娘家住。寡妇门前是非多，再者俺大娘也许天性，就做出了一些不太要脸的丑事，和几个男人有些勾搭，被村里人所看不起。俺大娘那人喜爱逞强，为人不善，名声不怎么好。现在很难弄明白，俺大娘是不是通敌，怎么算是通敌，反正解放后，好象是1948年俺大娘让本村的民兵以“通敌”罪名给枪毙了。枪毙前，还让那些民兵好一个折磨，用小木棍猛一个打，衣服都打烂了，那木棍都打断了不少，散落了一地，浑身是血。更残忍的是民兵还叫俺爷去看、去训话，俺爷说当时他是不能也不敢说不让枪毙的，当时的心情是既生气又心疼又害怕。谁知道俺大娘怎么惹着那些人的，那么往死里整，现在想来一个寡妇娘们她能通什么敌，她能把俺村民兵的情况到她娘家报告给国民党部队？这是欺负俺家没人啊，如果俺家人多势众，谁敢啊？俺老爷爷就只俺爷爷一个儿子，俺爷爷呢倒是有两个儿子，可俺大爷早死在战场上了，俺爷当时也就20出头，那敢去问个明白，俺大娘就这样稀里糊涂给枪毙了。
又送走了一个，一大家子人就剩下了俺爷和大爷家姐姐（有13、4岁）。
叙述到这里，我的眼里已经满含了眼泪，从懂事就听俺爷讲家史，那时候象是听故事，不懂什么感情的。现在，这样写来，才明白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就这样一个一个走了。最可怜的是大爷家姐姐，有时候来上坟，哭她爷她娘，那凄惨状，我的泪水已经忍不住落在了键盘，就当我祭奠了我一个个亲人。
俺爷还没成家就领着俺大爷姐姐（可怜的孤儿）生活，家庭变故这么多，年轻的光棍领着个半大孩子，很难说媳妇的，等到1951年还是52年才娶了俺娘，那时候已经25、6岁了，在农村就是大龄青年啊，他那个年龄结婚早的孩子都二、三个了。后来，陆陆续续有了我们兄弟姐妹5个，应该是6个，还有大爷家姐姐，是俺爷把她养大，直到她出嫁。所以，在俺姐姐看来他叔就是他亲爷一样，娘去世的时候她非要和俺两个亲姐姐一样付钱（我们这里的风俗：儿子养老送终，老人去世女儿要出钱，算是帮兄弟给父母办丧事，现在这个钱是越来越多，有钱的人家闺女为了显示其经济势力或者落个好名声有的付到5000元、3000元，少的也得1000元），应该是亲闺女付最多，侄女次之，但俺姐夫那人很要脸面，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更是为感激俺爷、俺娘对姐姐的养育之恩，她们姐妹三个和三个姐夫商议每人出500元，当时这个数目也不算少。
俺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也是逃抓丁跑到北京的门头沟煤矿下了煤窑，解放后才联系上，俺那舅舅娶了个北京胡同解放了的妓女，因为不能生育，就把俺大姥姥家的表哥领去做了儿子，又收养了个女儿。俺舅舅和俺那妗子70年以前就去世了，所以权当没有这门亲戚，俺娘走娘家就是去她大爷家的哥哥家（他们弟兄两个没分家，还算很亲的吧）。因为俺娘在家是老小，所以没学出营生，饭食不怎么样，针线活不怎么样。有俺姥娘的时候，俺姐姐、哥哥的衣服都是等俺姥娘来做，没俺姥姥了就是俺姨给做，等有我的时候俺姥姥、姥爷早就没有多年了。所以，我从小不知道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就没疼的。没疼的，自己爷娘疼，从小记忆里没挨过打骂。俺爷说他一辈子不容易，好不容易熬了几口人，像个家样，我们弟兄几个怎么调皮也不舍得打骂。
俺爷因为从年轻就自己领着姐姐过日子，所以很会做饭，面食比俺娘做得还好许多，但男人都要到生产队干活，俺娘在家做饭，因为饭做得不好，俺娘一辈子没翻过身来，为此吃了好多委屈。俺娘那人小性子，生了气，不会吵、不会闹，就是自己生气、流泪，要不就不吃饭。那个困难年代，孩子多，家里穷，怎么不会吵架啊！那一家不打架啊！那时候的农村，老爷们打老婆骂孩子是稀松平常的事。俺娘，我从小就知道，一家人都吃饭呢，她自己默默去喂猪，等一家人吃饱了才捡点我们吃过的剩饭吃，早都不热乎了,所以娘的慢性胃炎就这样得上的，容易生气就肯得病啊！以致后来转成癌症。
说俺爷这人，真是热闹的。他从小经历了多少的挫折和磨难啊，但他老人家就不知道生气，也不知道犯愁，当然人活一世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忘得快,不放在心里,一会就和没事人一样的,所以这样性格的人就容易长寿。他没上几天学，大字认识不了几个。他小时候是民国时期，村里有小学，老师还是私塾转来的，愣打学生，俺爷因为调皮就让老师用烟袋把脑袋上打了好多包，俺老爷爷看着心疼，自己的孩子自己打可以，人家老师打就不愿意了，说不去上了，于是俺爷就不上学了。但俺爷还是很聪明的，记忆力特别好，小时候听他奶奶念佛，记下了很多，前些年拉巴一家大小，累得喘不过气，没那闲心唱。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就唱，会唱好多段子，都是劝人向善的。俺村北的小山上有个庙，庙会的时候到庙会上去唱，围着一大堆人听，很受欢迎的，成了教化农村真、善、美的师傅了，哈哈。可见他的记忆力好啊，70多年前学的东西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我都佩服他了。俺爷也喜欢唱京剧的，解放前听的戏，他会唱不少，一 块戏连念白一口气能唱下来。夏天的晚上，在大街上乘凉，人们就叫着“二爷爷、二大爷的”让他来一段，他也不谦虚，开口就唱。前些年，我们家年小的，很反对他在外边有说又唱的，觉得有点丢人。有次进城来看我，等着我从单位回家开门，就那么点功夫他老人家早和楼里的老人们打成了一片，已经摆开摊子唱上了，真是的，有相同爱好的还到我家听俺爷唱。这几年，老人上了年纪就随他自由，他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只要他高兴，没人干涉他了，哈哈，这也算孝顺吧。
俺爷自己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就特别得乐善好施，记得小时候打发要饭的，好多人家看着要饭的来了赶快关上门不给开，俺爷不，经常叫那些要饭的来家，弄点热水热饭给人家吃，因为60年前后的困难时期他也去要过饭，知道要饭的无奈和困苦。还经常帮助那些比我们更困难的人，什么光棍啊，孤寡老人啊，时不时弄些瞎眼的瘸腿的来家，当成亲戚一样招待。还拾上一些亲戚走，俺只有一个亲姑姑，嫁到潍县去了，多少年不来走一趟娘家。可俺爷还拾了谁知道他几爷爷家的四个姐妹走着，有两个姑姑她们娘家没亲人了，俺爷就过年过节去看她们，当自己的姐妹走动，后来我们大了就让我们兄弟去看那几个姑姑。那几个姑姑当然是很感动，过年过节娘家人来看她，说明娘家还有人啊！所以，去走这几个不怎么亲的姑姑家，也没觉得不亲。
俺爷帮助别人那是无私的，曾经帮助他一个朋友、兄弟盖房子，把自己家的木头什么的给人家用，那个叔叔死得早，死的时候把儿子托付给了俺爷，俺爷就有多了一个儿子，俺娘去世那个哥哥和我们弟兄三个一样的披麻戴孝的。我可能继承了俺爷的传统，也拾了一个弟弟，就是我高中同学，因为关系好，成了俺干兄弟，家里有事也和我们兄弟一样的。俺村还有一个老光棍,快60岁了吧,以前还在大队的技术队干队长，不知道怎么就不招媒人，成了光棍，因为俺爷在大队饲养场当饲养员，多少年就和俺爷有着深厚的交情，那伙计可能是他自己父亲死的早，从俺爷身上享受到了不少的父爱，于是就一直想给俺爷当干儿子，给俺爷养老送终,俺爷在家说这事的时候,俺弟弟坚决不同意,意思儿子够多了,谁还稀罕多个光棍儿子啊!我们兄弟几个送他足够了,不需要别的人了 。我也不好说这话，但爷的意思想要那个儿子，无奈弟弟不想再弄个哥哥。
俺爷还是村级特级厨师，谁家有红、白公事就请他去掌勺炒菜，白忙活3-5天，他不喝酒、不吸烟，好伺候，所以找他的人特别多，最多在帮完忙事主家给斤茶叶。70岁以后，我们做儿女的就不让他去帮忙了，太累。但有关系特别好的还是来家叫，说是让他当个顾问，去看着点，不要他干活的，于是也还是去，去了自然就闲不住，仍是忙里忙外的，和自己家办公事一样尽心。我后来想，人家要爷去，不是看中他厨艺多么的好，而是看中他的人品，不给主家浪费东西，不懒不馋。有的厨师不象他那样肯为主家盘算，使劲给人家祸害东西，有好东西自己先吃，吃饱了喝足了才肯干活，个别的还趁主家忙就把准备好招待客人的东西往自己家弄，沾点小便宜，俺爷可不这样，家里再穷也不肯做那些苟且之事，所以声望就高，请的人多。
俺爷身体这么健康，是因为他不喝酒、不吸烟，勤于劳作，只要能动弹就干农活，也就这几年才干得少了。三弟盖了新房后，把俺爷接到他家去，收拾了一间屋给爷住，老三种着爷的责任田自然就管老人吃的，我回家给零用钱花，老大基本什么事也不管。我们家那老大，可真不象老大哥样子，什么闲事也不管，他1980年结婚成家就分开单过，应该他拿的养老费多少年了基本没兑现过，前些年我和三弟还找他算帐，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不拿。这几年，我的经济条件好点了，收入高了，有我自己给爷的钱基本够他花的，就不稀和老大生气，他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不和他一般见识。可他自己的日子也过不好，二个女儿、一个儿子没个争气的，大女儿都23岁了，前年跑到福州打工，也不给家寄钱，两年没回家来，年前回来也没拿回钱来，谁知道那孩子在外边做什么了，初二就又走了，我连面都没见着。因为两年没回家，把家里人急噪得了不得，俺大姐见了侄女自然亲得了不得，抱着就哭了，但那闺女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正月22日俺爷生日兄弟姐妹凑齐的时候说起这事来，大姐就说那闺女在外边呆野了，不知道亲人了。二女儿也快20岁了，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干活没耐性，这里干几个月，那里干半年的，一年、一年的也没挣着钱。儿子也17岁了，11岁的时候因为放爆竹把个右手炸了大半截去，现在读初三，学习成绩在班里倒数，还老打架闹事的。老大是1956年出生的，都50好几的人了，房子还是住着70年代盖的三间小屋。今年正月17日，来我这里借500元钱，说是不种地了，把责任田包出去大部分，他自己要到烟台的大泽山打石头去，打工连路费都没有，前年来借的600元还没还上，又借，俺老婆自然不愿意。看着老大那失望的背影，我真是不忍心，眼里的泪水就要流出来，还是想办法给他解决了燃眉之急。我和大姐、二姐见面就说老大，真是愁煞个人啊！二姐姐有次说，下大雨她就担心老大的房子，怕让雨淋塌了，把他一家人砸在里边，吓得她不敢睡觉，那次我真是被二姐的话感动了，还是自家姐妹亲啊！
俺爷当然知道老大的家庭情况，自然不好意思跟老大要养老费，随老大自己的良心去。我也不和老大一般见识，尽自己孝心，省得等没老人了再后悔。好在姐姐家几个孩子很懂事的，打工回来看他们姥爷，就给老人钱，我回家俺爷就和我说，谁谁给他一百块钱等等的闲话。
俺爷其实很知足的，他说他是赶上了好时候，不象俺娘没福。年前25日，我回家给娘上坟，俺爷就拄着棍子和我同去，他多年不去上坟的，都是我们兄弟三个去，那天老大、老三都没在家，我就和俺爷去。在娘坟前，俺爷还数落娘，说娘比他小四岁，原来指望老了娘伺候他的，现在娘却躺在地里10年了，就说俺娘没福啊！还嘱咐娘说：“你老老实实在你家呆着啊，不要不放心孩子们，不要到孩子们家里去吓着小孩子。”我听着这话眼泪自然就不断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