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6-08 17:54
鄌郚总编

八二、行李轻随军撤退 心情重大陆告别

  
  我回到靑岛,虽然每天到会办公,但却拉着一个随时溜走的架子。从三月到五月这一阶段。全部精神已不放在公务上了。靑岛这个缺乏根基的暂时稳定,完全与实际的险恶局势不相吻合。时间拖到五月,上海的形势反比靑岛更紧张,我重去上海的打算,已成泡影。将来再走,只有到台湾的一途了。二月间,我曾接到德心同学由台中寄给我的一封信,嘱我及时去台湾,切勿迟疑自误。可惜我在回信时写错了地点,此信没有寄到。这时再去,只有和部队中的熟人连络了。驻在辽宁路一带的刘营长振鹤字鸣九,对于我的去留,十分关心,嘱我于时机来临时,可随他的部队一同移动。我为了不使机会错过,在他移驻大港的那一天,我再和秉志作第二次的泪别。又打了一件更简单的行李,其实只能说是一个包袱,随手带到大港连升客栈暂住。白天仍去会里办公,晚上不再回小村庄的家了。这样我可以和鸣九随时接触,以免因局势变化而失了连络。本来鸣九曾再三吿诉我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我都会想办法通知你的,住在家里等消息也是一样。」我怕他军令在身,也有不能自己作主的情况发生。所以我还是提早离开家,而就近等候,较有把握。我在连升栈可能住了有五、六天的时间,白天不在,只有晚上回来。那些房间里,住满了八区逃来的士兵,也或者就有不少是从广合兴被赶出来的。他们不分昼夜,出入无禁,深更喊叫,声闻四邻。可能都是和我一样。只住栈房,不缴房租。大部分都认识我,而我却不淸楚他们究竟是从那些单位来的。我这次所带的行李中,最像样的东西是一条毛毯。第一次逃难时分配给秉志,这一次再逃,就非带着它不可了。夏天当铺的,冬天当盖的,一毯两用,是出门最方便的东西。我用它睡了两宿,第三天晚上,我回到房里一看,毯子不见了。遍问那些邻间的游民房客,都在看纸牌,掷骰子,各忙各的。有的装着惊异,有的笑而不答。也有人说:「一定是外面的人偷走了,咱们自己人谁好意思拿县长的毯子。」等会有几个似相识的人到我房间来,半呑半吐的吿诉我说:「县长的毯子……」欲言又止。我心里早就有数,没有等他们再说什么,我就板起面孔,装出很正经的样子,吿诉他们说:「是不是把我的毯子给输掉了。你们替我查查,如果是把毯子吃光了,我就不问了;如果是输光了,我非追查个淸楚不可。」他们了解了我话里的意思,就满面笑容的跑回去,向大家宣布这一窃案的处理办法。从此再也没有値得丢失的东西了。
  国历五月二十五日,这天的日子我记得特别淸楚,在济南路上遇到李恒义,我向他说明移来大港暂住的目的。他说:「那就不必等刘营长了,他负责监督物资装船,恐怕要走在最后。怎么县长一个人走,太太小孩呢?我们的部队都已开到竹岔岛待命,等大船来到,就直接去台湾了。我们连长是刘漪园,还有赵德臣、赵继武、包子风、秦亦堂、郭殿魁、邹孝民、张新民等,我们都在一个连上。我今天回来,是搬运补给品的,不如同我们一起先到竹岔岛去。听说上海已经放弃,靑岛的撤退也不会太久了。」李恒义提及的那些熟人都是原在昌乐乡鎭或部队中的旧好。赵德臣是益都九区大赵家庄,和赵晋卿是同村的近宗,在县府担任课员多年,精明而又果敢。他们逃来靑岛后,都参加了部队,又齐集在一个小单位里,彼此有个照顾,也就算很平运了。我和李恒义一同回到连升栈,给有关的熟人打了几个电话,作为一次正式的吿别。鸣九正在码头上巡察岗哨,就便向他说明变更计划的原委,他也感到非常放心。下午四点,我们去了小港,原来他们是一条木筏,拴在一艘汽艇的尾巴上,拖着前进。临上船的几秒钟,崔道生喘着粗气,跑着步赶来送我。他带来的惜别礼品,是一个十多斤重,厚厚的大锅饼,那是在途程中非常需要的无价之宝。我们两人相对无语,满腹的话,不知先说那一句,分秒计时,那一句都想先说。就像室内突起灾祸,人数多,门口小,谁都争着先出,结果阻塞不通,谁也挤不出来。他哭了,我也哭了。用眼泪代替了千言万语,倒也是一种临时措施,所有的情意,都已包括无遗。最后,道生在其哽咽的话声中道出了一句「你走吧,我要听天由命啦!」我没有说什么,擦了眼泪,上了拖船。走出去很远,道生还在海岸上站着,一直到他的影子,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为止。道生是我们同班十二兄弟中的老八,是抗战初期我在益都北乡前徐,政工部门的主干,后来和黄柏起、张献辰等都成为徐振中的出色干部。想不到此一分手,也成永诀。我在拖筏上,看着前面的汽艇急速前进,划起来的波浪,打落到我们的身旁。经过前海时,我特意再遥望一下高耸的市府大厦,门前层层的宽阔台阶,几乎是我每天必经的通路。我也曾在那里有记不淸次数的伫立阶前,观望前海穿梭般的船只出入港湾,今天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我也要经此水道而永远离开靑岛了。水族馆、产业馆、汇渠炮台,都在视线中掠过。大海里的水面,倒比我脑海中的波浪平静了许多,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同一时间中不停的翻滚,有气恼、有悔恨、也有惭惜。但最后仍然交织出一个很大的希望,那就是暴政必亡,为亘古的至理,姑息主义者总有觉醒的一天。大陆上旣然没有我生存的机会,流亡生活虽苦,但面前总还有一段路程可走。至于下一站是什么情形,只有到了地头才知道。人在逃亡的路子上,谁也没有把握,究竟会遭到什么困难,遭到什么不测。不过有时也会想到,为了自己的安全,竟把妻儿丢弃,置于虎口而不顾,良心颇多自责。为地方奋鬪十年,在生死边缘上滚来翻去,但在逃离魔掌的最后一程,竟无力照顾一妻一女的生存,还谈什么为公服务,为国牺牲的老套呢!
  在晚霞辉映下我们进了竹岔岛,是一个没有几家渔民,在海面上突出来的小埠子。这里住着他们的连部,从连长到士兵,几乎都是昌潍地区的旧识,其中不少且是昔日的同事好友。邹孝民原是昌乐荆山乡的乡长,今天竟是一名很会做饭的伙夫了。他们不但拿我当做客人招待,并且吃用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也感到成为另一个大家庭的一员,在今后的旅途上,有这么多熟人作伴,实在是一件幸事。在竹岔岛上只住了一夜,翌晨,全体人员又以汽艇输送到灵山岛去。这里地方较大,人家也多,陆续由市区经八十里路的水程,集结来此的军公敎人员达四万之众。岛上渔家简陋,无法找到房舍,都沿海岸露宿滩头。他们都以糙米煮饭,我则三餐都啃锅饼。道生并没有流亡经验,他怎么想到买一个大锅饼为我送行呢?旣没有菜,也没有盐,不分官兵,生活水准都能拉平。白天躺在灌木丛中休息,早晚常在浅水里的大石块上望洋沉思,细嚼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滋味。大家都知道我有家眷带来靑岛,何以又中途放弃,只身流亡?均劝我重加考虑,还是把眷属带出来较好。我总觉得一人逃难,什么地方都可以存身落脚,生活也容易解决,饿死冻死,弃尸沟壑,处理旣很简单,也连累不了别人。带着妻小,就要有个独立门户,前途茫茫,眞还没有这份胆量。所以始终未加考虑,仍以避繁就简为宜。一天,李恒义随船回靑岛公差,顺便又去小村庄看望秉志,并吿知我在灵山岛情形,知道全连上下都没有外人。他们经过一番利弊上的斟酌,为当时的情况所限,来不及再征求我的同意,就连秉志的弟弟陈述贤,和兰惠的弟弟梁兰亭,于下午的回程中,一块来了灵山岛。等李恒义派来一名士兵通知我到码头照顾他们,我才知道。这时我也感到实在有此必要,同生共死,还不也是人生的义行。我非常感激李恒义的忠诚果断,不辞辛险。在我赶到码头的时候,船已靠岸多时,天黑地暗,人群拥挤。船上载有数十名嫌犯,当局为了安全起见,作了一次临时戒严的措施,闲人都要远离码头相当距离。先把犯人带走,戒严解除,然后卸货。我去找他们带来的行李时,所有被褥、床单、衣物打成的两件包裹,竟然全部失踪了。连上人员曾派士兵多人,到邻近部队驻区中,访至深夜,才放弃了觅回的希望。都说台湾地方炎热,棉衣厚被,都是无用之物。这些属于安慰性的谈话,在当时那种农历五月的天气,炙热的太阳,把人晒个半死,确能沁人心怀,使这项意外的丢失,转眼也就不値得重视了。唯有兰亭因为失掉了这两件行李,执意要回大港连升栈,拿几条他母亲早些时候存放的被子回来。他于上午随着补给船去了靑岛,下午就遇上全市戒严,不准通行。从此,兰亭就再也没有回到灵山岛来。这项意外,又给我一次不小的打击,使永生无法忘怀。
  我们在一段崖头的下面,靠水不到十公尺的滩旁,用被单打了个帐蓬,白天遮遮太阳,夜晚挡挡露水。三餐由连上供应一些糙米粗饭,咽着有些勉强。环境如此,人我一致,自然也就感觉不到有什么困难了。每入深夜,海面上、岛角上,不时有枪声传来,间有炮弹爆炸,使人夜半惊魂,久久不能入梦。有一天,在薛家岛驻的蔡晋康部投匪,公然开着帆船来接运住在灵山岛上的留守和眷属,人心惶恐,不知所措。深怕他们引来大批共匪,强行登陆抢刼。幸亏当局措施得当,让他们把眷属接走,各不相犯,以和平方法解决了这一偶发事件。我们在这里住了快够十天,这天正値五月端午,有消息开始撤退。海面上已陆续开来许多万吨巨轮,停在岛外好几里路的距离,大家都被集合在指定的地点待命。这天中午,那位乡长伙夫,也是我的好友邹孝民,特别为了过节,做的大笼蒸包。饀子以纯猪肉调成,没有一根靑菜,也没有一粒盐屑。每人分了两个,我拿过来咬了两口,才看到饀子微微的露在深处,半个没有吃完已经很饱了。不管怎样,大家在离开大陆以前,最后的一餐伙食,能吃到这么一个大包子过节,确实给人留下了一个终身不忘的深刻印象。天一入晚,大家都挤在海边,候命上船。虽说那地方叫做码头,实则是一湾深水,没有像其他地方那些怪石沙滩露出水面而已。慢说大船不能靠近,就是平日来往靑岛的汽艇也无法进港。只有用竹竿撑的舢板和小驳船,才能靠到岸边。大家在海岸上蹲了一夜,没有轮到我们这个单位上船。但各人仍然提着自己的行李,耐心的枯等,生怕人多船少,万一机会错过,什么也都完了。在当时的心理上,对任何身外之物,都已视若粪土,连个「聊胜于无」的念头,也都淡如淸水了。那天晚上,我提了一个破旧的小提箱,除了一些零碎杂物,还有一件制服上身,口袋里藏了我往返上海也曾随身带着的那四十元美钞,这是我逃难的本钱,也是我的一项主要财富。连长刘漪园的一个传令兵,忘记他是什么名子了,很殷勤的再三要替我看管,我以盛情难却,在半夜时分,就交给他负责携带了。黎明后轮到我们这一单位上船,用许多小筏舢板,驳到数百公尺以外的汽艇身旁,由小船登汽艇,也颇费时费力。再由汽艇开到大船跟前,又是一番攀登接力的手续。部队本身都有秩序,依次上下,毫无问题。而一般眷属和随军流亡的公敎人员,则多争先恐后,不是人数超载,就是好几个人同时跳了上去,致使筏舢吃重不稳,经常翻滚下水,弄成些落汤鸡爬回岸边。遇到老弱,还要别人跳下去营救。我跟随他们同行的部队,也是一个团级单位,团长胡鼎三能征惯战,是抗战期间有名的指挥官。营长胡琏吉是一位很年轻的军官,我们以前虽不认识,但在这几天的生活中,看其待人接物,照顾部属,就知道必是一位极得大家敬佩的好长官。那时他刚结婚没有几天,就奉令撤离。新娘子穿着一件蓝布大褂子,在海滩上吃着糙米饭,渡过了他们的蜜月。徐副团长佩芝是益都人,他和有询是在服的姑表兄弟。我这次随军流亡,在部队方面当然要增加一份责任。我曾和他联络,请他多加照顾,因得其帮助很大。我们分配的船只原是万吨以上的台安轮,船体大,名子也好听,在心理上有一种稳妥的感应,加强了对旅途上的信心。从顶早上到下午,刚要轮到我们这个单位登船的时候,台安已吿满载,不能再上人了。又拨了一条不到一千吨的隆顺号,前来应卯,比跑靑岛的那只汽艇大不了太多。我知道几百吨的船只在大洋中航行,还不和波浪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在当时的感觉上,着实有些不太舒服。但退一步想想,这时候只要有船可上,也属万幸。人心那有知足的时候,逃难又怎么能计较船身的大小呢!我们离开陆地,登上隆顺船舱,已是五月节的第二天晚上了。全连的熟人,先为我们一家划出了相当大的一块地盘,周围挡上一些军用品,使我们在船上也有了自己的独立门户。不到周岁的小女,都轮流哄抱,享尽旅途的温暖。当我拿回那只提箱,整理了一下东西,发现四十块美金不见了。一言说出,被李恒义听见,他马上报吿了连长刘漪园。他们都主张要彻底检查,找回失物。被我竭力劝阻,万万不可,希望任何人不得再提此事。大家开始逃难,能得同舟共济,已属不易,极需互相爱护,彼此安慰。这种精神上的愉快,远比身外财物,高出万倍。我想这条船上的好几百人,多半都是身无分文,而我又何必为了一点金钱,惹上许多麻烦,使整个的团体受到困扰呢!找不到固属多事,找出来又将如何!我把这种看法,向他们诚恳的加以说明,从此大家都不再提及此事了。船在夜晚开动,一片黑暗,笼罩了四周,连个大陆的影子,也没有回顾一下的机会,但是那些亲人的死亡,朋友的牺牲,国仇私恨,都猬集在脑海的深处,一辈子也无法忘怀。浪在起伏,船在波动,故土已非我有,新地方尙未到达。心不宁,神不安,船小浪大,人在呕吐时,暂时忘记了一切。只有随波逐浪,任其所往,就这样结束了十二年的战乱生活。过去的一幕一幕,只有留待以后在梦中重温了。(全文完)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历史大观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