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6-08 18:03
鄌郚总编

六九、遭匪袭血染孤宅 逃火窟妻死兵亡

  
  兰惠和尹大娘那天出城之后,当夜天明赶到夏辛庄,接着又去住了张家河洼我们的老地方。尹石甫感到无事可做,又加在乡间提心吊胆,我送他到潍县专署设立的天和医院,帮忙疗治伤患,藉以消磨逃难生活的单调孤寂。兰惠和尹大娘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顾,使我感到很大的安慰。在环境越来越坏的那段日子里,我曾劝兰惠到昌乐或潍县暂住,免得在乡间受此惊吓。她却今天有点这样的事,明天又有点那样的事,迟迟未能成行。人就是这么奇怪,我们在这一带住了几年,又距兰惠的娘家夏辛庄不远,就像故土难离似的,一听去昌乐、潍县,总感到有些不太方便。农历三月中旬,差不多每夜都有警报,白天也很恐慌,张家河洼已非安居之地。遂派人送她们东去十多里,过一条漫陵,在辛旺庄暂住。我因接受张专员的命令,白天必须常到埠南庄,给受训的部队上课,始终没有去过辛旺看她们。我记得那天是农历三月十八日,是一个麦穗初露,禾苗成陇的季节。这天张专员也来埠南庄为官兵训话,我和腾霄团长陪他午餐后,他向我们交代了许多急要工作事项,要我们加速完成。他为了益昌边境的紧张情况,特将孙玉田的自卫一团调来北岩一带布防,他说:「共匪如果敢来夜袭,我叫孙玉田给他们一个彻底的打击,不能让他们这样的猖狂下去。」并交代我一个有关胜利后共匪叛国的题目,在第二天给调进埠南庄来的受训官兵作精神讲话。这天本来我应该住在围子里面的,因为明天一早还要上课。晚饭前,兰惠忽然自己从辛旺来了张家河洼,急着要我和她见面。我到河洼的时候,天已大黑,商量如何送她到潍县生产,以及派人接她母亲一同前往照顾家务等琐事。我说:「明天你先和尹大娘同去潍县,我再派人到夏辛庄接你母亲。」交警的一位团长刘敬之住在潍县,是朱刘店的远亲好友,夫妇二人早就劝过兰惠,应该搬来潍县在他们那里同住而未果。这一次为了生产,决定实行这一进城的计画。话多时间少,略一迟延,已到十点多了。埠南庄的大门已落锁,吊桥也拉了起来,不便再回去麻烦他们启锁落桥了。但张家河洼距益都边界过近,也非久停之地。便和兰惠连跟着的卫兵共计十三人,每人都牵了一辆单车,一路东行,那是我们任何人随身不离的交通工具。动身时,原想去辛旺住上一夜,顺便看看尹大娘,已经多日没有看到她老人家了,就着也拜托她照顾一下兰惠生产的事。可是路途比较偏远,还要过一条漫陵,时间又已很晚,明早还要赶回来上课。自己的事,自己编理由,怎么编,怎么算,所以走了不远,又把原来的计画改变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心中一失主宰,脚步随着也就乱了。爬了几道小沟矮埠,夜晚推着一辆车子,走在忽上忽下的小窄道上,一步高,一步低,又加上连夜滚在野坡里躱情况,未曾好睡。这时感到筋疲力竭,对兰惠的此来,也多少有点不快。心身交惫,公私牵绊,情緖突陷昏溃,脚步也随着迟滞不前了。在主见上旣已不想远去,脑子里就会自我安慰,也可以说是自我欺骗。白天在埠南庄我曾和振中通过电话,他说晚上在夹河子以南有他的部队布防,以阻截共匪的东侵。孙玉田的十团,那天也刚好驻了北岩附近,距我当时所经过的位置,不会超过七、八里路程,中间最多只有两个村子的间隔。当我们走至姜家洼子的西郊,发现一行迹不明的壮汉,也推了一辆单车,迎面走来。因为路面狭窄,他便慌慌张张的让开路心,绕我先过。李恒义在我身旁,立卽向我提议说:「干什么的,要不要截下他问问?」我以为时已深夜,又是单人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对恒义的意见,无动于衷,遂信口应了一句说:「管他来,随他去好了,可能是陈有诰队上的便衣。」那几天陈队也常在这一带躱情况。就这样旣大意又武断的,把一件应该查问个究竟的事,让他溜过去了。这一带的村庄,自我出城之后,就经常有益都、临朐的区队乡队机关团体的人员停留。或白天来黑夜去,或上半夜来,下半夜去。我们进入姜家洼子的当时,确有陈有诰的部队刚刚离此他往。我们进得庄来,已感人困马乏,如再过陵东行,都已没有勇气了。其实最主要的关键,还在于我的一念之差,把敌人估计的太低,把环境分析的过好,把自己身负的职责衡量的太轻,才毫无所谓的作了在此停留的决定。我说:「不去辛旺了,就在这里住一夜吧!」兰惠也同意我的主张,以为在这里休息一夜,明天我回埠南庄,她自己去辛旺,再同着尹大娘到潍县。传令兵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姜家洼子有兰惠的亲戚,笃信一种铁仙的迷信宗敎。已往的一些日子里,兰惠曾多次提到有位七姊很灵验,最初我还以为是她的结拜姊妹呢!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这位铁仙的法号。她说这位七姊能断吉凶祸福,能知过去未来。兰惠曾说:「据七姊的指证,我的寿命很短,活在人间的这段日子里,我要多做善行,以修来生的寿命。」她又说:「我也给你问过八字,注定多灾多难,遇上危险,要向最亮的地方投靠,七姊会指引你最好的方向。」以我的想法,那是十分可笑的事,就随意向她辩论说:「这都是神棍诈财的手段,生命和机运,人都无法预知,怎么一个铁狸子竟会了解人间的未来呢!乡愚无智,信信也就罢了,怎么读过书的人也竟宣传起迷信来了。」以后的许多时日中,兰惠就很少再提及七姊的事了。今夜来此,她觉得地利人和对自己都很适贴。为了找到一间能容纳十多个人的住所,也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我们最后住进去的这一家,是经过第三次的选择,认为相当满意,大家都有一个躺下休息的位置。因为上半夜没有月光,天黑的可怕,对四周环境地形毫未加以注意。我个人的心底下,就充满了一种侥幸和取巧的意念,全把敌人的蓄意窥伺,丢在脑后了。对每一件事,只向好处分析,不作坏的打算,总是有个「几个小时天就亮了,那里会那么凑巧」的心里在作祟。这在面对敌人疯狂的夜袭行动中,是一种最大的错误想法。孙玉田通昌乐城的电话线,正经过村前的田野,我曾为了安全的理由,特别把我们携带的电话机接上去,想和孙团长通个电话,让他知道我停留的位置。事不凑巧,几次没有打通,毫未考虑不通的原因也,就只好算了。兰惠且到自己亲戚家提来一大壶开水,为大家止渴。今夜,大家都渴望着有一个安适的梦境。
  我们当时实际的处境,是一座四顾无邻的孤宅,只是没有察看其眞象而已。大部分是新起的房间,也可能还没有正式启用。正厅坐北朝南,一连五间,东首三间,留一正门,左右两个窗子,西首两间,一门一窗。向街的窗户,都用泥坯堵塞,以御寒风。室内散置橱柜器物,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东厢三间,为房东全家的住所,有一木窗向外开放。西厢一列敞棚,北半是畜舍,和北屋的西首形成一个夹道。其东首也有一个同样的夹道,都有高出屋檐的墙壁,以防宵小的偷越。西厢南半段是猪栏和厕所,但并没有饲养着牲畜和猪只。正南居中是两扇大门,左右两间耳屋,十分对称,这在农村中,就算相当方便的住宅了。一进大门,是一道高过人体的影壁,出入必须绕过影壁的两侧,且在门口看不见庭院中的任何事物。我们把十几部单车排在影壁后面。我和兰惠住了进大门右侧的耳房,里面放着一张比单身略大的床铺,南窗的下面圈了一大堆的粮食还是糠秕之类。戴湘江和关怀就地打了个临时铺位,同我们住在一起。李恒义、王荣甫等三、四人住了左边的耳屋,其他王全利、刘鸿奎、王培武等都住在北屋西首的房间里,都是弄点草来放在地上,当作临时的床铺。我们事前没有作什么发生意外的打算,反正没有几个小时的睡眠,怎么样都可以挨到天明。我也没有注意他们是否有値班坐夜的安排,大家累了,倒头就睡。我身上背的一颗匣子枪,就没有摘下来另放,很像当初我在阿陀看到滕撇子带枪睡觉的情形,便呼呼的进入了梦乡。
  时间可能还不到凌晨一点,我们就寝后还没有两个小时,使我从梦中惊醒的是率荣甫的一声怒吼,「打吧!」接着就是呼的一发枪声,紧跟在枪声后面的是一声惨叫。那是第一个共匪闯入大门,被王荣甫一枪击倒在地上了。我立卽翻身下床,大家也闻声而起。我不知道大门为什么没有关好,也可能是轮到王荣甫坐夜。据王荣甫说,他到外面小便,刚回到房门口的时候,一名凶恶的共匪闯了进来,把枪对正王荣甫的胸膛,低声的说:「不要动!」王荣甫动作敏捷,抽身滚进房里去,抓起一枝马大盖子枪,就喊了一声「打把!」应付了这一个最凶险最紧要的第一回合。外面匪羣知道情势严重,找到了突袭的目标,遂大举包围,机枪手榴弹,一齐冲击,情况十分险恶。关怀一步跳过去抢堵大门,尙未关好,卽中弹倒地,当场阵亡。距我于三十年夏在五区里从徐琳手中救他出来,才隔六年而已。这列房子的向南一面,非门卽窗,敌弹如雨,使人无法直起身来。事件刚一发生,大家心情紧张,手足无措。有的发抖,有的口渴。李恒义、王培武就爬过来,吿诉我说:「口干的要命,满嘴连滴唾沫都没有了。」声音也为之寒颤。我摸到粮囤的圈折里,找到昨晚喝剩的那壶凉开水,只要当时在我跟前的,都为他们倒了一杯,摸索着递给他们。我又鼓励他们说:「这里距孙团很近,他们会闻声来援,不要怕。」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的勇敢,都比我高出很多,那是我所深知不疑的。兰惠也伏在地下,声音充满着恐惧和失望,但仍然勉强安慰我说:「我知道迟早是要发生的,这就是我不愿意远离你的原因,神一定会保佑你的。」枪声震耳,下面再说什么,我就没有听淸了。这一列南屋包括大门口在内,首当其冲,数度吿急,无法久守,我带王全利、刘鸿奎等四人冲过院子,冒着密集的手榴弹,跑到北屋的西端,李恒义、王培武、戴湘江等多人退到西厢的畜棚里,王荣甫扶着兰惠跑到东屋和房东混在一起。南屋和大门立卽被敌抢占。接着就有匪兵六、七人追至院子正中,经我们三面夹击,他们自己的手榴弹也还继续从四面丢了进来。这些闯进来的匪兵,全部应声倒地,没有一个活命的。双方经过这一阵子激战,情况稍为缓和下来,敌人好多时间不敢再到院子里来了。只是在外面向里丢手榴弹、放机枪,并以鬼叫的尖声怪调大吼:「赶快把枪丢出来,八路军待俘虏。」「我们来了一个营的兵力,你们绝对跑不掉的。」「赶快投降吧,放下枪出来,立卽让你们回家。」「再不投降,我们点火了。」喊一阵,攻一阵,没有片刻停歇。院子里的手榴弹连连爆炸,明一阵,暗一阵,如同闪电般的响个不停。一个传令兵从西敞棚那边跑来说:「王培武、戴湘江受伤了。」我刚一听完,未加思索,便几步跑了过去。先摸到王培武,枪伤中在胸部,粗气喘个不停,外面的枪声太密,已经听不淸楚他说话的意义了。戴湘江被手榴弹炸断右腿,神智还很淸楚。向我说了一句「表叔,腿断了,恐怕出不去了。」事态正在继续恶化,我已束手无策。这里向着院子的一面没有墙壁,只是一趟畜槽草池一类的东西,暂作遮挡,手榴弹不断的在里面爆炸。我看情形不对,仍然跑回原地,刚一进门,随着有一枚手榴弹丢进门槛,我对正踢了一脚,时间稍微的延迟了一点,脚还没有抽回,卽已爆炸,脚面炸去一块皮肉。幸未伤及筋骨,无碍行动。旋又听到屋顶外面阵阵作响,必是敌人要挖开洞口投弹。我和王全利等把室内的一些橱柜之类,对准中间,排成一列,作为掩体,使其弹落后半间,人在前半间,弹落再多,也都全部失效了。这一预防,是我幼年听说官兵剿匪发现的一种自卫方法。刚一布置完毕,果然不出所料,一连十多枚手榴弹投了下来。其中有两枚响声特别大,爆破力特别强的,把中间一个橱子炸了个半碎,且移动了一大段的距离。王全利等一阵惊慌,误认为屋顶上跳下人来,便匆忙跑出室外,拥向东厢。刚过庭院中心,都已倒在地下,有的阵亡,有的受伤,这里只剩我一人孤守了。西厢的情形,我虽不得而知,但其地形很坏,遭遇当更惨酷。东屋距我最远,无法了解其详情,但由于跑过去的几个人,全遭不测,很可能早被敌人占领。到这时为止,我估计已战鬪了快够两个小时,也就是已到凌晨三点以后了。我必须全力以赴,只要支持到天一放亮,共匪自然会不战而退的。室内的手榴弹仍然不停的在后半间爆炸,有橱柜掩蔽,虽然伤不到身体,但在心理上听来,也殊为惊人。起初王全利等在时,还可用马枪射击屋顶,使爬到屋顶上投弹的敌人,伤亡很大。现在只剩我一人,招架之力全失,完全变成一种躱闪的局面了。在响壁那边的匪兵,又不断的向这里射枪掷弹,受到极度的威胁·门口旣不能通过,要离开这个地方,目前已很困难。我审量多时,决定踢开窗,先到夹道里看看风头。当我猛力踢了一脚的时候,说也奇怪,整个窗子,随势转动,未断先开。我骑在窗台上,看到夹道的墙顶上,也有敌人窥伺,便盲目的打了几枪,暂保安全。经此战鬪,估计这时我们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但敌人究不知宅子里面的详情,只顾在外面放枪掷弹,大喊投降。他们在力竭声嘶,手榴弹也丢完时,仍然没有办法达到消灭我们的目的。
  最后竟下了毒手,眞的点起火来了。先从西厢烧起,又点了我所存身的两间北屋。熊熊烈焰,浓烟弥漫。我从窗台跃下,蹲在夹道中间,暂顾一时。没有多大工夫,屋顶塌陷,檐上的火烬落了满身。凑巧身旁有一破旧门板,拖过来挡在身前,顶端依到夹道的墙上,下面就立在我的脚根。空间狭小,浓烟又多,呼吸大成问题。脱下背心,堵塞鼻口,徒感窒息难过,效果也极微小。两边屋上的火屑,逾落逾多,立卽引燃了门板的两侧,由下而上,火焰迅速爬升。我用两脚不停的擦灭,最初还可停止上十秒八秒,后来不但失掉作用,连鞋子也被引燃了。这时我已走投无路,可谓完全没有生存的条件了。外面的敌人,仍然穷叫高喊,令人心酸。我知道所有跟随的人,恐已伤亡殆尽,但始终没有任何人投降。我为主管,而且是祸由我起,怎可轻易屈膝。这时我的匣枪已在窗台上因射击过多而发生了故障,手中只有一枝手枪了。我把手枪勾了一下,目睹枪口冒出蓝光,内心感到一阵快慰,知道效果仍在,可以随我所用了。此时才眞的领悟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和「求生得生,求死得死」的眞实涵义。但结束自己的生命,毕竟是一件大事,非至「最后」,不宜轻举妄动,但究竟那是「最后」的一刻,也并不容易把握。就像此时此地,已为浓烟烈火弥漫,皮肉的烤炙,炎气的窒息,已至无法忍受的程度。正在这一紧要关头,突然又有两名匪兵,抓紧步枪,跃过庭院,朝向东边的三间北屋猛扑,这是很久时间中没有发生的现象了。他们可能认为烈火已烧完西棚,五间北屋已由西而东燃烧大半,东屋南屋都被他们占领。一个全院子能让我们存身的地方也只有北屋的东端了。共匪知道天已快亮,急于结束战争,我很淸楚的看见那两名匪兵,刚到门前两三步的距离,就突然倒在地下不动了。这一幕情景,使我了解我们尙有活着的人,留在这里。我得此佳兆,生机重燃,最后的一股子耐力,又跟着一阵振奋的精神,汹涌而出。我把用作掩体,这时已为烈火烧焦边缘的那块门板,猛力推开,半跳半飞似的穿过庭院,跃进了东边那间北屋的门口。那些躱在南屋、东屋和影壁后面的共匪,究竟如何应付我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那就毫无顾忌,更是毫无所知了。我的脚步刚一落地,就听到王荣甫激动的声音「谁!」接着又说:「原来是县长啊,你要不是光着膀子,我差一点就打了出去,好险呀!」事情孰能逆料,为脱掉背心,堵塞浓烟,被迫赤了上体,竟又脱过了致命的一弹。这是一个空空洞洞的通间,靠着屋山安了一张铺位,前边顶着窗子,后面到墙壁还有一小段空当。在闪闪的火光中,很淸楚的看到王荣甫抱着他那枝马大盖子,蹲在床铺上的角落里。我一跃而上,贴着墙壁,紧紧的和王荣甫靠在一起,眞是患难与共,生死同之。情緖虽很激动,却没有时间,来得及反应,枪弹不断的穿过窗口,屋顶上也是人迹嘈杂,这是敌人唯一的攻击目标了。王荣甫以颤抖的声音,很抱歉的口吻吿诉我说:「太太受伤了,我不让他朝着窗子,她偏在窗口的正中,指着影壁那边的匪兵说:『王荣甫,王荣甫,你快来呀,你看那边很多啊!』我还没有来得及瞄准,就一枪打来,把太太的肚子打伤了。我已经扶她到那边去了。」言下不胜悲凄。我顺着王荣甫的手势一瞥,兰惠就卧在床铺向里的一端,距我只有一臂之间。双腿下曲,头部伏在床边上。在枪弹声音的间歇中,微闻喘息急促,低微的呻吟而没有喊叫,遗憾的是我和王荣甫也都同在一个覆巢之下,对兰惠的救伤,实在是无能为力,遂忍心听其自然,不去打扰她了。
  看目前的情形,处境已至绝路,遂不计成败,自不量力的向王荣甫说:「你打我一肩,我爬到梁头上去,冲开屋顶,试试如何!」我登着王荣甫的肩膀,实实在在的做了一个梁上君子。我双手抱住叉木,以全力用脚猛踢屋顶。谁想竟是坚如铁石,毫无所动,就在同时,西边的烈火,也迅速的烧到这一间来了。我刚从梁头上跳了下来,在床头向里的空当位置,手榴弹又连连爆炸,原来共匪已从外面把屋顶挖穿了。兰惠伏卧的位置,相距最近,尙能自知身临险地,又匍匐下床,躺在地面的另一角落。证明那时她还十分淸醒,只是弹穿腹部,站不起身来了。但那边的火烬已落了满地,更不是一处安全的位置。就拿我进来的这几分钟内,情况又迅速恶化,断非求生之地了。内心惊恐万状,时不我予,竟没有来得及和王荣甫打个招呼,卽又从床铺上纵身而出,飞步越过庭院,再度回到夹道原来的位置。离开的时间虽极短暂,但其变化的程度则是天翻地覆。落下来的灰烬盈尺,两边的房间都变成了火海。掩蔽我的那块门板,已从边缘上烧焦多半,只剩中心尙未灼完。此地已不再是容身之处,停亦无益。我丝毫没有犹豫,两手抱起那扇正在烈焰中的门板,只觉两腕麻木,未感如何疼痛,立卽竖到墙壁上,像是有什么神助,踩着门板,一跃而上。俯首一看墙外,正好立有两条粗棍,一高一低;形成了两层台阶。料必为敌人进攻时,当作立足之物。此地起火最早,抵抗久已停止,匪兵已全部集中在北屋东首,解决王荣甫所在的位置去了。他们认为那边,必是我方的主力,包围不放。这时我的对面,隔着三两公尺,有一残墙破壁,略呈直角。在火光照耀下,亮的地方极亮,黑的地方特别黑。我巧遇这一机会,便顺阶而下,扑倒在那段颓垣的暗战中。有几次零星共匪经我面前而过,未被发现。我细审附近环境,正西隔一低洼空场,二十多步以外才有人家。正南隔此残壁,有一匪哨,两手托枪,走动不已,仰首直向烟火处注视。嘈杂喊叫之声,都在孤宅的东面和南面,此起彼落,嚷成一团。枪弹间歇作响,已不像前些时候那样密集了。我想此地尙在现场范围之内,很容易被那些过来过去的匪兵所发觉,实在不宜久留。我想匪哨久观火光,身旁的动静,未必及时注意。这些想法,都在几秒钟的短暂时间中,从脑海里掠过。总觉现已跳出火坑,不能再留在这里等着被俘。遂又鼓足勇气,飞步越过空场,因为动作太急,差一点栽个跟斗。所幸这家院墙不高,搭手而上,翻身跳了下去,立卽躱进一间盛满谷草的茅屋中。原想在这里藏身,坐待明天。又经回首一顾,两扇屋门,一则横倒在地;一则压在草堆上。证明这里也曾被搜索,万一敌人再来,岂非功亏一篑。经此考虑,这里也不安全。又下定决心,继续奔逃。约计时间,当在四点左右。迟来的月亮,高悬偏西的空际,院后一片田野,麦浪不停的波动。我这时身上只剩一条黑裤,那是在月色下很容易被发现的目标。我又把裤子脱掉,紧紧的卷了起来,挟在腋下,越出这家的后墙,溜进一片广阔的麦田。右边约隔百步,有一茔地,在想象中可能有敌兵隐伏其中,备作截击援军。左边不远则有一条土岭,我也深恐有人监视。如果此时竟被发现,绝对无法逃脱,也无能自我解决了。因我搬弄门板越墙时,不愼手枪落入火烬中。遂折腰缓行,不使麦陇碰出声音。这段路程,最为艰苦,心急脚慢,随时都会发生不测。走了两段麦田,穿过林茔和土岭中间而达外围,很像从恶梦中醒来,眞假尙在疑念中。
  回头再看火场,烟火仍在燃烧,稀疏的枪声,还没有完全停止。我把仅有的一条裤子穿好,恢复一下久久吊着的心。向北三里,就是南郝乡公所的所在地,急行赶至,发现人去房空,电话也被拆走了。这时天已微亮,如果孙玉田和埠南庄的驻军出而截击,定可获致很好的战果,给共匪一次重大的敎训。可惜大家都谨存戒心,据守不动,让这羣吃饱了的恶狼,在黎明后徜徉而去。我在南郝街上,走来走去,村民多已惊逃,显得冷淸而慌恐。我这幅狼狈而疲惫的形态,也无法再作更远的活动。正在无可如何之际,碰巧遇到一位在腾霄团里当过兵的王姓靑年,以十分惊愕的神情,认出我来。迅卽带我到了他家,为我端水沐浴换衣,举家服侍,热诚感人。并立卽通知附近机关团队,说我已经脱险生还。太阳刚出,赵腾霄、刘华卿、赵继武等许多好友都先后赶到,都是泪眼相对,悲喜交织。接着就有来自姜家洼子的村民,吿以作战现场,一片零乱,许多尸体都还为火烬所覆盖。以我的推想和判断,不可能再有人活着回来了。大家正在悲伤叹息,想不到李恒义和王荣甫竟也慌张赶至。一进门口,就痛哭失声,久久不止。原来李恒义是在共匪点火之后,因枪弹故障失效,匍匐而至庭院的西南角。那里,共匪曾把土墙拆开一个缺口,便于出入攻击。恒义也就利用了一段漆黑的暗影,拖了几片拆下来的坯块,掩卧一旁。共匪往返身边,竟未发觉。直至匪众于黎明时呼啸而去,他才逃出现场。在这样的险恶情形下,得庆生还,岂非天命。王荣甫于我离开之后,屋顶先被揭穿,又遭大火烧塌,再也无法存身了。便提了一枝匣枪,猛力冲出大门,越街再跑到一条南北贯通的巷子里,正遇共匪的大队集结,力竭被俘。敌人以天亮在卽,慌忙找寻门板绳索,携其伤亡逃窜。出了姜家洼子不远,正走在一条深沟边缘上,王荣甫一滚而下,欣幸逃回。一会,兰惠的母亲闻讯赶来,一看到我,就含泪欲滴,唏嘘不已。但还压制着内心的伤感,对我说:「兰惠如果被俘,我会想办法救她回来,你就安心养伤吧!」我没有说什么,其实兰惠卽使不因伤而亡,她也不会被俘,因为她自己也有一枝手枪,随时带在身上。不过我不愿意亲自道及兰惠的实际遭遇,她老人家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现正埋在那堆火烬之中呢!大家没有在这里久停,都赶往姜家洼子处理现场了。
  接着昌乐警察局长冀绍九乘车子来了南郝,给我们以妥善照顾,并接我们三人到昌乐停了一个短暂的时间。张天佐和张景月两位专员都赶来警局看我,使我十分感愧。我说:「眞是太对不起专员了。」张专员说:「灾祸什么时候发生,谁能事先逆料,先到潍县养伤,以后的事情还多着呢!」在这里略事涂药包扎,又原车送我们去了潍县天和医院。那辆车子是昌乐地区里,张景月专员仅有的一部汽车,专为我的急救,来往于城乡昌潍之间,眞使我铭感五内,至今犹然。那时天和医院有一位台籍的主治医师,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脸型,年龄可能还不到四十岁,医道高明,擅于外科,对待病人,十分亲切。我没有问过高晋卿院长,是怎么请来的这位医师,在理想中大槪是日军投降后,特意被留下来服务的。在我住院的这一阶段中,因为灼伤,烧坏了的皮肤,复元较慢,闷在房间里达一个月之久。幸有李恒义、王荣甫陪伴,消除了不少的寂寞。其间家人亲戚朋友同事,前来看望安慰者,接连不断,使我衷心铭感,愧疚尤多。其中最使我难过的是戴湘江的父亲,我大姑家的表哥,自己的孩子因我而死,而却又来医院看我。他擦着眼泪向我安慰说:「两兵作战,没有不伤亡的。千兵不如一将,只要二表弟你还活着,就不算打了败仗。湘江这孩子,能为他二表叔卖命,这也算够得上是忠孝两全啊!他弟弟丹江,再长两年,就又到当兵的年龄了,到时候我还是要他去跟着你干。」我这位表哥戴隆起,他并没有读过很多书,平常在任何场合,说起话来,都是头头是道,在乡里方面的人缘很好,家境不丰,而乐于助人。在今天他能抑制住丧子之痛,而向我说出这些话来,眞是叫我感愧万分,无地自容了。表哥的岁数大我很多,从小我就对他有一种很好的印象,不过记不淸姑母是什么模样了。表侄戴湘江三年前被征,编入牟中珩的侍卫营服务,后来随省府撤到阜阳,远离家乡,父母苦念,再三嘱我设法,托人带他回来。后来乘三弟国庆在阜阳读书之便,才得一道返回。乡村战乱,还是无法在家常住,便又送来益都,满心跟我当兵。我为了安全理由,平常都把他留在住处,照顾一下室内的琐事,或送达一些公文情咨之类,深山僻野,几乎没有一次带他出发过。这次偏偏遇上不测,吉凶岂是人能逆料?这些情感上的牵连,原谅又有何用。
  我在医院住过一月之后,时値夏令,天气很热,县政事务繁杂,需求又多,身体上的创伤已愈,而精神上的摧残难消。面对那些任务上的难题,和心理上的负担,旣不能推卸,也无法了结。出了医院。进了愁院,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是个了局。好在人的一切见解,就在一念。我们旣然生于此时,长于斯地,国家危殆至此,还谈什么个人。十年以来,同学好友,乡里故旧,死者多矣,今天轮到自己,又有什么珍惜?我不能为这次的遭遇而灰心,我不能放弃责任而苟活。国仇私恨,积在一起,我不能示弱,我不能退却。我要面对现实,去处理应该处理的事,去接见那些应该接见的人。不管彼此多么伤心,不管问题多么困难,我要回到我的岗位,我要和敌人搏鬪到底。自我遇险之后,他们就把尹大娘送来潍县,和尹石甫住在东城,距天和医院不远。为避免使她老人家受到刺激,未敢让她知道我正住在医院里。兰惠的遇难,也是隔了一段日子,才逐渐吿知她大致的经过。其内心的伤感,自不待言。我出院的那天,先同石甫说好,我是由益都特意来看她的,都不提受伤住院的事。但当我一进门口,她第一眼眞见我的时候,就直直的没有表情,我知道她情緖上的烦乱极深,就赶快跑过去,紧握双手,加以安慰。尹大娘先而悲凄,继而恨恼,最后大笑了一阵。石甫也忙着趋前招呼,并为她注射针剂。经过治疗,虽无大碍,但却从此卧床不起,飮食梳洗,都要别人侍候了。尹大娘的病倒,使我更加上一份愧疚,终日无以自恕。石甫本身是医生,但不会看护病人。电知靑岛的二姊、三姊前来,轮流奉侍汤药,我能为力的就不太多了。后来进步很快,每逢我去,必然自动坐起来谈话,一点不必别人照顾了。一谈半天,还不愿我离去。我和尹大娘也说也笑,尽量使她忘掉那些恼人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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