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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10-23 22:15
鄌郚总编

张洪贵的获奖短篇小说《乡烟袅袅》

  乡烟袅袅

  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树上挂满了梨花一样的霜雪,湿漉漉的空气里,像塞满了一团团棉花,隔了两步远就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听到鸟的叽叽喳喳声和枝头冰棱清脆的碰击声。人们像早有种预感,心里被雾包裹着,憋得透不过气来。

  01
  接到电话,镇委何书记把任务交给了新上任的副镇长张秋月。车子七拐八拐,拐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进山小路。在车上,司机老王把三年前鲁村发生的那件大事告诉了她。张秋月听完,惊愕地眉头皱起了一层疙瘩。
  接近村口时,老远里看到黑压压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眼巴巴的朝大路上张望。刚下过雨,车子咯咚颠簸了一下,前轮突然陷进了一处泥坑里,老王心里有些慌乱,猛踩油门,两个轮子像掏洞的兔子,扒出的泥巴甩到后面老远,一股胶皮味弥漫在青草腥腥的空气里。老王走下来,“呯”地甩上车门,看了眼现场,一脚踢在轮胎上,痛地“哎呦”叫了一声,手抱了脚跳着骂,真他娘的穷的地方,连条路都修不起。
  坐在后坐上的张秋月摇下车窗,抬头看了看天,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说不定雨还要下。她走下车,环顾四周,见青山万丈,树木郁郁葱葱,山路两旁的小溪里,水流潺潺,不时有几只绿头青蛙探出身子,鼓鼓的眼睛对视着她。张秋月随手拣起一块石子扔过去。青蛙“呱呱”叫着,缩着脑袋逃跑了。
  张秋月想起一句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要是把这条路修好,搞个农家乐乡村游,一定会吸引不少游客。
  她到溪边洗了把手,往后拢了拢黑缎子一样的长发,问老王,以前下雨天来过村里吗?
  老王一脸的沧桑,不屑地撇撇嘴,别说下雨天,就是好天好日头也很少有人来过。反正我在镇上开了十几年车,只记得和武装部长来抓过两回兔子。镇里有文件传达,都是给鲁振国打个电话,或是他骑车去拿。您刚来不久,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
  几个人朝这边走过来。老王像见了救星,伸出手来呼喊,老乡好,我们是到村处理问题的,车走不了了,叫几个人帮着推一把吧。
  很快有几只黑不溜秋的狗摇着尾巴跑来,后面跟了十几个人。赤着脚的,挽着裤腿的,还有人把上衣搭在肩上,但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年人。老王忙端着笑脸上前分烟,大伙儿接过来挟在耳朵根上。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张秋月也加入到了推车的队伍中,她喊着“一 二 三”,大家一齐用力,车轮在原地打着转转,还是走不了。看得出,大多数人端着架子,实际没用多大力气。
  又折腾了三四回,张秋月累得满头大汗,一腚蹲在了旁边的石头上。有人说,您就是镇长啊,年轻的很哩。女娃娃力气小,还是我们来推吧。
  正说着,有人喊,鲁振国牵牛来了……
  果然看见一个人背着牛套,手里扬着小鞭子,赶着牛朝他们走来。
  快到跟前,张秋月忙迎上去,说,鲁书记好。伸出手来想同他握。鲁书记六十岁左右年纪,大高个子,眉毛粗直,脸膛发黑,使人一下子想到了手持钢鞭的门神。他铁青着脸,也不搭话,避开她的双手,一鞭子甩在牛背上空,嘴里喊着“驾”,把牛赶到了车前面。众人闪到一边,围着他看,但没人上前帮忙。老王忙过来把烟敬上,说鲁书记好。鲁振国接过烟来,也挟在了耳朵跟上,说好他娘个蛋,你们来干什么你不清楚吗?!毕竟拿了人家的嘴短,他语气有些舒缓,问,你还在镇里开车呀?老王牢骚,说咱还能到哪里去,没关系没问路,能给副镇长开个车就不错了。他故意把“副”字用舌尖往上挑了挑。
  张秋月不满地瞪了他的一眼。老王赶紧低下头不再言语。张秋月说,鲁书记您好,我是刚从财政局调来的副镇长,我叫张秋月。鲁振国绷着脸,提高嗓门说:你来的正好,不他娘的查出点问题,你可没法给这帮瘪孙们个交待。有人小声说,现在可是老百姓的天下,你个芝麻粒大的官,还敢威胁人家。鲁振国寻声望去,那人赶紧低下了头。他吼道,有种站出来说,别他娘的像个娘们,背后胡屌喳喳。没人再说话。
  这是一头鲁西黄牛,身架足有三米,高人半头,肌肉纵横,眼睛瞪得铃当大,不时甩着尾巴,啪啪驱赶着蚊蝇,样子威武的很。但在鲁振国手里,它却像一头温顺的棉羊,任他摆布。等一切套把好,鲁振国把缰绳交出来,说老根,你牵着。口气不容置疑。那个叫老根的人乘乘站出来,接过鲁振国手里的缰绳。鲁振国用力地喊一声:“驾……”那牛四脚蹬地,弓着身子,尾巴抬起,放了个响屁,然后拉出一坨坨牛屎,像一碗碗菜团子扣在地上。众人大笑。鲁振国甩起鞭子,“啪”的一声,响声划破山谷,那牛一用力,轿车轮子动了两下,一下子出了泥坑。
  众人欢呼。张秋月也随着大伙儿,跟在车屁股后面一块来到村头。
  村头一棵大柳树,树干足有两搂抱粗,上面结满了疙疙瘩瘩的树瘤子。在柳树的旁边,是村委办公室。更多的村民聚集在一起,一老者在树上磕着烟袋锅子,说,这位领导您给评评理,他书记拿着公家拨下来的钱,这样的路不修,非要去整治那没人种的田,他脑子里想啥呢,他什么用意嘛!这不是糟蹋老百姓的钱吗?!
  另一人接话:往年春天,正是缺钱的时候,樱桃熟了,碰上这样的天气,外面的人进不来,一分钱都换不成,全在树上烂掉了。
  一妇女哭起来,要是早把路修好,“二道拐”取直了,就不会出那么大的事故了,俺那孙子就不会没了……
  众人一齐喊,镇长啊,您可要为我们老百姓拿个主意啊,不能由着他鲁振国瞎折腾。有人说,查查鲁振国贪了村里多少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我们老百姓一个交待啊。还有人喊,你是个女人,要没那个胆量查,我们大伙儿就到镇上去告,到县上去告。
  张秋月对鲁村没有太多的了解,只知道这是镇上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也就二百多口人,大部分青壮年都到城里务工去了,只剩下一小部分年老体幼的人员。听说鲁振国在村里干了二十多年书记,一直深受爱戴,可这次究竟因为什么大伙儿要联名告他?
  怕事态扩大,她告诉大伙,决定住下来,查个明白。

  02
  老支书鲁振国早就到了退休年龄,可村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上次换届,大伙儿就又把票投给了他。鲁夺国骑着电动车跑了两次镇上。第一次扑了个空,听说镇委何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实际上何书记躲在了隔壁办公室,他知道鲁振国一定要来找他。第二次鲁振国换了个办法,他晚上来,把电动车直接骑到了何书记家里。何书正要吃饭,忙到院子里迎接他,说鲁书记,你这还挺时髦,都换成电动车了。鲁振国从车篮子里拿出一小方便袋蚂蚱,说,自行车骑不动了,这来回三十多里山路,腿都打软闪。这不,特意买了辆车,专门上你这儿汇报拿文件的。你尝个鲜,这蚂蚱是我自己养的。何书记接过来,连声夸赞,你这真了不起,都学会养蚂蚱了。鲁振国说,那有什么办法,全村光剩下老幼病残了,我得带他们找点事干,增加点收入嘛。这不,我打听着去了三趟临沂,取了这养殖经。现在全村家家都养蚂蚱,一斤都卖到三十多块呢。何书记说,您老真了不起,什么时候都没忘了大伙儿。把他让进屋,吩咐妻子再去炒俩菜。鲁振国也没推辞,直接在饭桌旁坐下了。
  两杯酒下肚,何书记说,振国兄,我知道你这次来的目的,你是打算让年轻人来接班。我何尝不想啊,可你想想,现在年轻人有能力的都在外面打工、做买卖,谁愿意回来插手村里这摊子烂事?振国说,我清楚这个清况,可我总不能干一辈子村支书吧?我老了,都快要六十岁的人了,总得要培养一个下一届鲁村的接班人吧。我想法是这样:年轻人思想解放,脑子灵光,说不定有好点子,能把年轻人拉回来,一快创业致富。要不,再过几年,村里就没有人了,鲁村就要变成一片荒草废墟了。我发现了一棵好苗子,当过兵,入过党,现在市里做水产生意,年龄不到四十岁,我去找他谈。要是不答应,我再接着干。何书记说,也好,咱哥俩认识有二十年了吧,那时我还在乡里干通信员,转来转去,转了大半辈子,老了还得转回来等退休。我知道这几年您老受了不少委屈,一直也没有脸面去看您……
  鲁振国又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拍了拍何书记的手,无限伤感地说,老弟啊,过去那些事就都别提了。说完,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任何书记如何挽留,骑上电动车就走了。

  03
  鲁村发生的那件大事,一下子把鲁振国击倒了。
  一夜间,他的头发全白了,人也像丢了魂魄,无了精神。想不到费尽周折想办一件好事,到头来却酿成了如此大祸。
  几年前,各村的小学全部合并到镇上去了。鲁村离镇上比较远,交通又不方便,一早一晚,孩子来回需要大人接送。可留在村里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好多人根本接送不了。有几家没办法,夫妻俩只能回来一个照顾孩子。鲁振国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可村里没钱。正好,在镇里招商引资下,有一房地产老板,买下了留山顶上归属村里的几千亩山皮地,准备将来搞旅游开发。鲁振国跑了几次镇经管站,好歹要回了五万块钱。他又跑到镇上的信用社,想以村委的名义贷五万块钱。工作人员问他,村委穷的叮当响,你拿什么保证将来还?要贷可以,只能以个人的名义。就这样,他以自己的名字在镇信用社贷了五万元的款,买了辆二手的客车。客车买回来当天,村里人自发的在老柳树下燃放起鞭炮。一老者拄着拐杖,颤微微地上前抓住鲁振国的手,激动的老泪横流,说鲁书记啊!你可真是咱全村人的活菩萨。
  可就在让谁开车的问题上,鲁书记却犯了难。倒是有人夜里提着烟酒去敲门,意思是想让自己孩子回来开车。可他不敢开门,答应是好答应,可这工资从哪里出?思来想去,他把电话打给了在县化肥厂开货车的儿子。儿子坚决不回来。最后鲁振国去了趟县城,说,这没工资的车准也不愿开,可全村这些娃娃咋办?让他们不读书了,一个个变成睁眼瞎?儿子倔犟梗着脖子说,凭什么非要我回去开?!鲁振国把眼瞪得和牛眼蛋一样大,因为你是我鲁振国的儿子。儿子想了一夜,收拾收拾行李,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村里人开始说闲话:看看,鲁振国把这样的好事给了自己的儿子,听说比他在城里开车工资还要高呢。山皮卖了几百万,都在银行里存着呢,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想取多少就取多少。
  对于这些话,鲁振国一直充耳不闻。车祸当天,他似乎有种预感。半夜披着褂子起来小解,满院子里的空气湿漉漉的,一弯月牙儿斜挂南天,等把尿撒完,一团乌云飘浮过来,把月牙儿团团围困。他一直站在院子里,想看到月牙儿冲出来,可更多的浮云像幔帐一样,很快连他也包围起来。他点上一支烟,蹲在了院子里的磨盘上,烟火不时在浓雾里忽明忽暗,恍忽中,他看见妻子像仙女一样从雾里飘下来。妻子还是三十多岁时的样子,穿着那件红褂子。红褂子是她的嫁妆,尽管已洗的发白,可她还是很珍重,平时根本舍不得穿。可那天要去石坑里采石头,她竟然就穿上了。
  前些年,村里十年九旱,好多庄稼浇不上水,过着天老爷说了算的日子。鲁振国偏不信这个邪,带领村民挖了一口塘,为了解决砌塘的石头,他又把任务分派到了各家各户。那时候,村里还没有人出去打工,把庄稼看得比命重要,纷纷响应书记的号召,有人把准备盖房子的石头运到了池塘上,更多人家要到多年废弃的石坑里采。那天,鲁振国要到镇上去开会,妻子说,咱不能落了后让村里人笑话,我先把石头采出坑,你回来咱一块往塘里运。鲁振国怕她有个闪失,毕竟石头重,都是男人干的活,不准她去。可妻子坚决不听,临出门,还冲他笑,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书记脸上抹黑的。
  想不到这一去竟阴阳两隔。石坑塌了方,妻子的生命永远埋在了大坑里。鲁振国当场一滴眼睛也没掉,领着大伙儿没白没黑的干。等把池塘修好,鲁振国跪在池塘边,嚎啕大哭,声泪俱下,那场面,惊天地,泣鬼神,村里人无不为之落泪。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鲁振国打了一个冷战,醒了。雾越来越大,连院子里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他走回屋,听儿子在西厢房里鼾声正浓,想明早这学生该怎么去送。儿子再有半年就要结婚了,也该提前粉刷一遍屋子,布置布置新房,也算是对妻子有个交待。
  鲁振国思来想去,后半夜没有再睡。等天亮时,眼睛有些浮肿,他洗了把脸,走出屋子。街上的雾气更浓了,大团大团的在眼前飘,距离一步远彼此都认不清对方。
  老柳树下,已聚集了不少大人、孩子。一家长说,雾这么大,要不给老师打个电话请假吧。另一个家长说,那怎么打,孩子的功课不能耽误的,再说有司机开车,咱是花钱雇了他的,出了事他要负责的。
  鲁振国听了,胸膛里像燃了一把火。他故意咳了两嗓子。有人听出了是他,忙说,鲁书记来了,看这么大雾肯定也牵挂着孩子们。鲁振国压着心头的怒火,没好气地嗯嗯了两声,说,大家要是不放心,就各人自己去送吧。众人忙说,哪能不放心呢,有鲁栓柱开车,我们一万个心都放得下。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太爷来送重孙女,他气愤地用拐杖戳着地说,鲁书记啊,你别跟一些小人一般见识,他们乱嚼舌头,也不怕坏了良心。我心里清楚的很哩。您在咱鲁村,没人能比。浓雾里,鲁振国的眼睛湿润了。他握住了老人的手,说,二叔,有您这句话,我干着就值。人们都不再说话。这时候,鲁栓柱发动起了车,轰了轰油门,车屁股冒出一阵阵浓烟,很快混合进雾气里。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上了车。鲁振国对着儿子说,雾大,路上小心。儿子摇下车窗,冲他挥挥手,爸,您放心吧。
  04
  张秋月晚上住在了村委的值班室。
  也许是推车累了,也许是围着山路转了一圈累了,头一挨着枕头她就睡着了。半夜她被床底下老鼠“吱吱”的磨牙声惊醒,随手摸到床头柜上一副扑克牌,抓起来就朝床底下扔去。马上传来一阵窸窣声,老鼠逃跑了。墙上的挂钟却又不让人安宁,“滴滴嗒嗒”地跳动着。张秋月闻到被子和枕头有一股酸馊馊的霉臭味,瞬间睡意全无。她索性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开相册,欣赏起白天拍的一张张“杰作”:首先是几张风景如画的照片,然后是弯弯曲曲地像天梯一样爬到山顶的梯田,再就是一块块梯田墙倒田毁的照片,有好多地因年久失修倒塌的坝墙已连成一片,雨水冲刷,田地仅乘一小片,而且占压了下面的农田,一块地坝墙倒塌有大小几十处,离山顶近一些和倒塌严重的地块根本已无人耕种了,长满了像河水一样绿油油的荒草。
  好在在山腰处,有一部分人正在垒着倒塌的坝墙。
  通过闲谈了解道,这部分垒坝墙的人都是鲁书记从很远的南部山区,每人每天一百五十元雇来的。他们在田间扎起帐蓬,支上锅灶,二十多个人,已在山上干了十多天了。张秋月算了一笔账,这一天工资就是三千多元,再看看满山一道道倒塌的坝墙,村里人都清楚,那没个三五个月是垒不完的,算起来,这可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村里人就是因为这件事要上告鲁振国的。大多数人不理解,田早已分到个人手里了,坝墙倒了田毁了是你个人的事,可现在要公家出钱垒坝墙算哪门子事?再说就算田整好了,村里年龄大的种不了,年轻人又不回来种,早晚还是荒着,又何必去浪费这笔钱?钱从哪里来,不会是鲁振国个人出,还不是村里大伙儿的。大家心里清楚,这笔钱是卖山皮的钱,要是分到每个人手中,那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马上有人传言:鲁振国从上面要下三百万元,他请人垒坝墙是为了掩人耳目,好把账做明了,大头实际都被他贪污了;还有人传言,他在县城养老院里定好了单间,等工程结束,马上就要往进去,享受的那可是县长级待遇。有人开始串连,一家一户发动,联名写好了状子,签字画押。电视里正在播放《人民的名义》,大家异口同声,要把鲁振国这只苍蝇打下来。
  张秋月点了几张墙倒田毁的照片,又点了几张人搬石头垒坝墙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里。刚发出去,手机叮当响了一声,有人点赞,是前夫田勇发来的,还配了两张呲牙的小脸。
  田勇现在是县财政局的局长。两人一块从省财经学院毕业,一块分配到县财政局,准确的说,是田勇追到了县财政局。后来两人恋爱、结婚、生子,十年功夫,田勇就从一名职员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可对于他那套,张秋月却一直看不惯,两人分歧越来越大,发展到吵架、分居,一直到分手。可过了半年,田勇不知是哪根弦受了教育,又死活纠缠起她来。张秋月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已伤透了心,主动要求调到乡下来,组织上通过调查,就把她安排到镇上来了。
  紧接着又有人点赞,很快手机上显示七八条评论和伸大拇指的表情。谁在这大半夜的和她一样不睡觉?她懒得理睬。
  窗外一轮瘦月斜挂中天,残淡的月光透过老柳树的叶片撒落在院子里,斑斑点点;初秋的夜已经有些凉意,墙角旮旯里,蛐蛐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虫子在竞相弹唱,它们也许知道,这样的夜晚已经没有多少了。
  张秋月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她想不明白,鲁振国是不是像村民说的那样。吃过晚饭,把电话打给镇经管办的王主任,证实经何书记同意,镇里安排给了鲁村三十万块钱。当然,这笔钱是开发商打来的,是属于鲁村的,用途是基本农田修复建设。可为啥鲁振国放着路不修,非要去垒这没人愿意种、而且没有多大经济效益的山地坝墙?如果是修路,动用再多的钱大伙儿可能都会呼应支持。他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又图什么?
  给张秋月做饭的是田婶。田婶的男人以前是村里的会计,前年得了癌症去世了。田婶干起活来很利落,洗碗、炒菜、烙饼,一样样有条不紊。听说以前村里来人都是她做饭,当然也是义务工。男人去世后,一听说上面来了人,她还是主动跑来招待。她告诉张秋月,鲁书记可是个好人,不过现在脑子是有点问题。三年前那场车祸,把他打击的不行,大家哭着闹着都去找他要孩子,埋怨栓柱把车开进了沟里,还有人说栓柱驾驶技术不行,本本不够开客车的资格,是鲁书记照顾儿子,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知道吗?田婶神神秘秘地趴在了张秋月的耳朵上,上头派了事故处理小组,调查说是刹车失灵造成的。这件事让鲁书记压下了。他和俺男人商量,说事出了,人也没了,没必要再查个水落石出。上头给每个孩子十万块钱的伤亡抚慰金,他儿子也有份,他让俺男人把一半分给了孩子们的家属,另一半去镇上银行还了货款。过后还有人说,这抚慰金每家是十二万,那两万都让鲁书记私吞了。田婶说着说着,掉起泪来,张镇长,你说说,他当这村干部有什么当头?张秋月问,鲁书记不是大伙儿选上的吗?是呀,党员也选他,群众也选他,你说人家有私心,干嘛还要选他?田婶显得很气愤,偏偏他还乐意干,又带着大伙儿养蚂蚱,那些栽赃他的人还有脸跟着养。
  早饭做好了,张秋月留下田婶一块吃。田婶说,这公家饭俺从来没吃过,原来是俺男人不让,现在是俺不愿占这份便宜。说着,解下腰上的碎花围裙挂在墙上,问她中午饭想吃点啥,张秋月说中午我打算到鲁书记家吃,顺便了解了解村里的情况。田婶嘴巴一撇,他那叫混日子,熬一锅粥喝三天,炖一锅菜吃两顿,你去他家能吃上什么饭?紧接着脸刷得红了,小声说,你要想去,我去给你们做饭。田婶长了一张娃娃脸,显得还挺年轻,模样也算俊俏。张秋月发现了她的秘密,嘻嘻笑笑,说,行呀!田婶以前是不是经常去给鲁书记做饭?田婶忙申辨,我比鲁振国小十多岁呢,那都是村里人的传言。他怕人说闲话,玷污了我的名声,就不让我去做饭了。张秋月明白了田婶的心思,说田婶啊,以后咱把饭改在鲁书记家里吃,生活费由我自己来出。田婶坚定地点点头,说行,行!
  05
  鲁振国早早地起床,夜里胃不时阵阵痛疼,折磨得他难以入眠。他知道,癌细胞正像一群蚂蚁,在不断地啃食着他健康的躯体,留给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他胡乱洗了把脸,披了褂子走出门去。
  三个月前,他突然发起了低烧,吃了些退烧药,也不见好转,到县医院一检查,已是胃癌晚期,医生让他抓紧住院治疗,否则,最多能维持半年的生命。他想了想说先回家准备准备。
  他现在有两个心愿:一是把坡里倒塌的坝墙尽快垒好。这些年,他看到满地里的豁口,就像伤疤割在自己的心里。以前大集体时,村里每年冬天农闲时,首要任务就是垒倒塌的坝墙;后来地分到个人手里,大伙儿把土地看得比命重要,坝墙倒了随时垒,不让土地有一点地流失。近几年,随着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把山地看得分文不值了,伺候一年庄稼能收入几个钱?垒一天坝墙还不如打一天工挣钱现实。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山上的地倒塌的不能再种了。他明白,土地永远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土地总会有一天值钱的时候。他要利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保住鲁村的土地。二是把进村的土路水泥硬化。这关系到鲁村未来的发展,鲁村自然风景优美,村子历史悠久,自古遗留下的古井、古屋、土楼遗迹众多;山涧地头的樱桃、山楂、柿子在成熟季节,硕果累累。发展乡村旅游,得天独厚。可这条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行,自行车轮子走几步都被泥巴粘住,不得一边走一边抠泥。性急的人出门干脆手提着鞋子,肩扛着自行车,一直走出这段十几里的山路。如果修好了路,村民谁还不愿回家发展。可修这十几公里的路不是一个小钱,尽管上面补助一部分,但缺口还是大很多。
  从医院回来第二天,鲁振国骑着电动车就去了镇上。他没敢把自己的病说出来,只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何书记。何书记说你又不是不清楚,开发商每年给的十几万块钱,上次处理车祸还差很多,全是从镇财政借出的,到现在还没还清,镇上现在哪来的钱给你们。鲁振国这次是豁上了一条命来的,软磨硬泡,软硬兼施,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晚上十一点了还懒在他家里不走。何书记了解鲁振国性格,最后没办法,答应先借给他三十万元。
  山野的风像一双温柔的小手抚摸着人的脸颊。沿着盘山公路一圈圈前行,一层层梯田随着山势连绵起伏;山腰下过去一道道呲牙咧嘴的坝墙现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按这样的速度,在入冬以前,应该能全面完工。但鲁振国还是感到进度慢了些,他怕突然有一天,自己躺下了,这工程会半途而废。在山腰的账篷里,他和包工头见了面,催促再加部分人手。包工头苦丧着脸,说现在会干这活的年轻人太少了,年龄大的又干不了,他这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请到这么多人。
  鲁振国心里清楚这事。不知是刚才走路急还是胃已经麻木,这会儿他反而没有了痛疼的感觉,只是脸色蜡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米粒大小的汗珠。
  山脚下的村子,一排排红瓦房错落有致,家家户户炊烟袅绕四起。这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能说出每块地的名字,清楚每块地的土质,了解每块地种什么样的庄稼能出什么样的产量。在这片田野上,付出了他一生的精力和心血。如今,眼看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鲁振国的心里像在滴血,他突然非常留恋起脚下这片土地……
  他伏下身,捧起一把黑土,放在鼻下用力地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一股浓浓的清香。他是多么地不甘心啊,他才刚刚六十岁,如果上苍再给他十年的生命,他相信会带领鲁村的老少爷们把这里建设成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
  可这一切已遥不可及。
  06
  二十年前,张秋月暗恋上了一位农村的小伙子。那时候,她还在念高中,两人是同桌。小伙子叫鲁明水。
  饭间,鲁振国问你相信我会把大伙儿的钱贪污了吗?张秋月说,我还没搞清楚,现在还没法下结论。但从您做过的事看,我不相信。鲁振国说,过去的账你可以查,账本都在田婶家放着呢。田婶忙站起身,说要回家去拿。张秋月一把拉住她,按回到座位上。鲁振国今天中午还特意拿出了一瓶“景芝”老酒,每人倒一杯。他一口把酒喝干了。刚才胃里隐隐作痛,这会儿在酒精的浸泡下,反倒只感觉火辣辣的像在燃烧。他又说,自从田婶的男人去世后,没人再愿干会计这摊子事,现在花的每一分钱我都有凭证,村里有些大事情,我也想找他们商量一下,可连个党员会都召集不起来,没一个人愿意来。实话告诉你,每年全村二十六个党员的党费都是我自己掏腰包交的。现在村里人告我,是嫌我没把要回来的钱用在修路上,或者是干脆分给大伙儿。可这钱能分吗?要是分了,再过十年八载,山上的田地都被雨水冲垮了,鲁村就没有希望了。
  鲁振国提到鲁明水这个人,说现在能担当此任的只有这个人,他人聪明,点子多,又是党员。去请过他,但他妻子坚决反对,不让他回来。
  张秋月开始在漫不经心地听,后来一惊,问是哪个鲁明水,鲁村也有个鲁明水吗?鲁书记一说相貌特征,张秋月这才对上号。二十多年前,只知道他家在山区农村,但不知道哪个村庄。
  张秋月说,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改天我回城去做做他的工作。她没说和鲁明水是同学。
  鲁书记说,我还有一事相求,你在财政局工作过,能不能利用你的关系,争取点扶持资金,把村里这条路修起来。
  为什么不先修路,如果是修路,大伙儿也许就不会让我来调查您。张秋月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道。
  鲁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伤感,路以后早晚会有人修,可田里的坝墙不会有人垒。
  张秋月想了想,点点头,很郑重地说,我会帮鲁村把路修起来的。
  张秋月回了趟县城。
  她先给鲁明水打了电话。两人约在一家咖啡厅里见面。鲁明水现在是一家水产批发公司的老板。在北海边有自己的虾蟹养殖基地,全县百分之八十的饭店海鲜由他供应。握过手后,鲁明水说,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张秋月的脸有些泛红,说你也一样,只是比过去更成熟更苍桑了一些。说罢,两人都沉思不语。想不到二十多年后,当初一对相互爱慕的男女会再次相遇。两人谈了各自的家庭和事业。当年,鲁明水高考落榜,家中父母身体突然得病,无能力再供他复读,只好背着一捆铺盖卷回到了鲁村。在家种了几年地,后来由人介绍,娶妻生子。可他一直不甘心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等到父母双双去世,他便进城,先是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后来又蒸馒头、开饭馆、贩海货,一步步发展到今天。两人谈论更多的还是鲁村。鲁明水说,老书记来找过我,恳求我回去带领大家一块发展,可那片荒山穷水能有什么发展?现在的年以人都不愿呆在家里,光靠种地,的确收入不了几个钱。张秋月说,我的想法和你完全相反。我倒觉得现在的形势下,农村大有作为,大有发展。鲁村有山有水,环境没有任何污染,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将来可以发展无公害农业,还能发展林果,发展旅游,发展农家乐。以你的思想,以你的经济实力,我相信一定能把鲁村带好。我已答应鲁书记了,先帮着想办法把村里的路修好,到时候,你可要出点力噢。修路没问题,我可以捐款,怎么说也是我的家乡,我的祖祖辈辈还埋在那里,再说鲁书记也有恩于我,当年入党他就是我的介绍人,最初做生意,款也是他找人帮我贷的。可回村发展,我确实还没有这个想法。张秋月有些急了,脸涨得通红,进一步开导他,你可以把鲁地的土地流转,成立农村合作社,建成高效农业大棚,生产无公害蔬菜,还可以搞家禽养殖,生产肉、蛋,利用你水产批发的优势,一条龙供应酒店、食堂。到时,鲁村人就不用到外地打工了,他们还可以分红,一块富裕,你说有多好啊。
  张秋月越说越激动,高高的胸脯随着她的说话声一起一伏。
  鲁明水最终答应她,可以考虑考虑。
  下午,张秋月又去财政局办公室见了田勇。田勇以为她回心转意了,端着架子,躺在老板椅上翘着二郎腿。张秋月看惯了他这副嘴脸,懒得理睬。把事情一说,田勇“哎呦”一声,我的大镇长,你又不是没在财政局呆过,这事我能一手遮天包办了吗?你要一级级报材料。张秋月“哼”了一声,你一手遮天办过的事少吗?材料我会上报,但到了你手里不许卡着不批。田勇说,那是当然,别人的不办,你的事我能不办吗?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说我们也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十多年嘛。
  张秋月听了恶心,把门重重地摔上,出了大楼。她在家只待了两天,看了看孩子,处理了部分私事,就急匆匆地开车赶回镇上。车以前是田勇买的,离婚后判给了她,以前未曾开过,但这次为了方便,还是开出来了。
  材料准备的很快,等把一切都办好。她跟何书记打了个报告,说要到鲁村去蹲点,要帮着村民把路修好。何书记很是支持,说,要有什么困难,及时打电话告诉我,我会积极的帮你解决。张秋月道谢。收拾了一下个人生活用品,重新回到了鲁村。
  鲁村的村民好多人都来找她,询问鲁振国的事查到点眉目了吗。还有人说,听说鲁振国给镇里何书记下过礼,他们是一伙的,以为你怕受牵连不回来了呢。更让人气愤的是,有人举报车祸事故,鲁振国割了每个孩子两万元的尾巴。
  07
  半月后,田勇果不食言,把款项批下来了。但离实际需要还差一部分。村里设了一个公用账户,鲁振国拟了一份在外人员的名单,有好多人竟然说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电话,不知道丈夫的电话。鲁振国也没有怪他们,按有了的号码,一个人一个人的打,不管是叫他叔还是爷爷的孩子,他一律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我是鲁村书记鲁振国,你们在外边生活的好啊,村里准备把通村的路修一下,想请你们帮帮忙……那语气听上去有些哀求,甚至有些可怜。
  但过了几天,账上一分钱都没有见着。倒是鲁明水,打到了张秋月卡上十万元钱。鲁振国把叨在嘴里的烟头吐掉,骂,这小子他娘的好歹还没忘自己是鲁村人。
  一日,张秋月到鲁书记家商量一下找施工队的事情,刚进院门,听他在牛棚里说话,壮壮啊,咱俩的缘份到头了。常言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伺候不了你几日了,给你找了户人家,答应养着你种地用,要是买去杀你吃肉,多少钱我也不会卖给他。
  鲁书记一手用簸箕端了豆子,一手疏理着牛头上的毛发。那牛一边嘎嘣嘎嘣嚼着黄豆,一边瞪着一双水泪泪的眼睛望着他。鲁书记说,你多吃点吧,吃饱喝足了好上路。其实我也不舍得让你走,可没办法,早晚咱俩得分离,趁着我还能活动,替你寻了家不错的人家。你换来的钱,我一分也不花,全捐给村里修路。你在鲁村生活了这么多年,吃着鲁村的草,喝着鲁村的水,也算是为鲁村做了份贡献吧。说着,嗓子眼里像堵了口痰,竟然沙哑起来。
  张秋月忙走了过去,说,这牛您可不能卖,以后谁和您作伴?要没钱捐,我替您捐。鲁振国慌乱中擦了把眼睛,声音低沉,张镇长啊,我年纪大了,留着它也种不了地了,早晚是要寻户人家的。
  正说着,买牛的人来到。两人寒暄两句,那人把钱交上,从鲁振国手里接过缰绳,那牛前腿叉地,牛头扭向一边,哞哞地叫着,死活不走。鲁振国上前拍了拍它的头,说,老活计,咱不是说好了吗,你不走,我以后怎么能安心?那牛把头拱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伸出长长的舌头,像条热毛巾一样一遍遍擦他的手,擦得他心里酸酸的;鼻孔里呼出的气息湿露露的,热乎乎的,让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张秋月的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楚,她也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扭过头去看了看买牛的人。那人把缰绳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怕他突然会反悔,脸上一副茫然,尴尬地咧着嘴僵笑。
  最后,还是鲁振国牵着缰绳,把牛送出了村外。
  回来的路上,张秋月说,这牛真不应该卖,它舍不得离开您呢。鲁振国已从伤感里走了出来,无限深情地说,是啊,它陪伴着我这么多年,在我失去亲人的时候,它就成了我唯一的亲人。如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话语里,充满了惆怅。张秋月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鲁书记,我以后就是您的亲人,有什么困难,您尽管找我就是了。鲁振国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这已经很感谢你了,要不是你,鲁村的这条路不知何时才能有个眉目。如今这条路就能动工了。张秋月说,我找您就是想谈这个事情,水泥、石子、沙子,我都已联系好了,设备可以租赁,关键是这人员。鲁振国抽出一支烟点上,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说,我想还是发动一下村民,自己动手,这样可以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张秋月不无担心地说,我怕村里这些人干了不这么重的活,再就是没人会听您的话。鲁振国骂道,奶奶的,这算多重的活,山里人哪有那么娇情?以后要不走进村的路,他们就别干!我还不信鲁村老老少少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张秋月建议到,要不这样,咱雇上两辆铲车,一台铲沙石上料,一台运送泥浆,这样能省出不少人工,也能加快进度。钱是多花点,我再从镇上想想办法。鲁振国想了想,说这样也好,马上天要凉了,赶进度要紧。
  两人走进了村委院子。鲁振国打开了高音喇叭,上来就骂,要是你们的良心没被狗吃了,能拿动锨镐的,就到村里来报个名。钱不出,力不出,我看你们死了怎么去祖宗那里报道……
  第一个来的是田婶,然后是拄了拐杖的老太爷,后面紧跟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男女老少。有人喊,好你个鲁振国,小瞧大伙儿了,修路这事和告你这事是两码子事。村里建桥修池,谁落后了?!一提起修池,大家马上都不说话了,一院子人哑雀无声。
  鲁振国站在了台阶上,奶奶个熊,我就知道咱鲁村没孬种。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大伙儿突然发现,几天不见,鲁振国身子瘦得厉害,腰也佝偻了,眼里也无了往日的霸气和神彩。
  有老者说,鲁振国,你小子可要注意点身体。别我还没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你倒先抢去了。鲁振国苦笑笑,说,您还真说着了,修完这路,我还真打算去阎王爷那儿报道。大家不是传言我贪了不少钱去敬老院里养老吗?那鬼地方,老子不去,老子就看中阎王爷那地方了。有一中年妇女站出来说,鲁书记,这样的玩笑话可不能开,大伙儿嫌你垒那坝墙是糟蹋钱,你要把上面拨下来的钱分了,谁还能去找您的麻烦?也不会让镇长跟着来查您的账啊。鲁振国说,这账查得好,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张镇长下来查我的账,咱村里的路猴年马月也修不了。张秋月也跟着站到了鲁振国身边,她说,刚才鲁书记把牛卖了,钱都捐出来修路,大伙儿还会认为他贪了不少钱吗?
  底下有人小声叽叽喳喳。
  鲁振国像是累了,挥挥手,大伙儿先回家吧,贪不贪的不是我一句话说了算的,老子家都没了,贪那玩意有个屁用?!
  大伙儿悻悻地离去。
  只剩下田婶和张秋月一块把他扶进屋里。田婶当着张秋月的面,突然脸红脖子粗地说,鲁振国,我不怕人家嚼舌头了,我要嫁给你,照顾你!两人都吃了一惊。田婶继续说,六十岁怕什么,我乐意。他们背后说,咱俩早在一块睡了。鲁振国慌忙说,这话可不敢乱说的,天地良心,我可没动你一指头。张秋月笑了,她说,我看你俩挺合适的,要有田婶照顾,您这身子骨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样子。田婶撇了撇嘴,就是,一风都要刮跑了,还嘴硬。我就后悔,前几年人家闲话都说了,还顾忌这顾忌那,到头来还不是一盆脏水泼在了身上。鲁振国绷着脸,甩下一句话,这事坚决不行,就走了。
  田婶委屈地嘤嘤哭出声来,他就这么一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黑锅都背了,他还想跳进墨缸滚成个面人儿。张秋月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这事别急,等把路修好,他心情好了,我去找他说。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田婶破啼为笑,眼角的皱纹也一下子舒展开来,抓住她的手,有镇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08
  鲁振国病倒了。
  人怎样顽强,那也是斗不过病魔的。
  他感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爬满了像白粉一样的螨虫,正在饱饮着他的血液,啃食着他的灵魂。窗外的天是蓝的,树叶开始慢慢变黄,风吹过,哗哗穿行在他那麻木的意识里。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真的剩下不长时间了。
  村里的医生每天上午都来给他打针,针扎下去没有一点感觉。医生说,鲁书记呀,我看这病不轻,还是到县上医院看看吧,我这水平,一天天拖下去,怕耽误不起的。鲁振国说,这针管用着呢,上午打完,下午就舒服多了。
  张秋月也来劝过几次,可鲁振国总说,等把路修好了,我就去住院。
  路修得很快。
  大伙儿自觉得分成三组,歇人不歇马。在外打工的青壮年不少人回到了村里,自动编入到修路的队伍里。他们见了鲁振国,脸上挂不住,憋红了脸呐呐道,在外面卖苦力,整天手勾不着天,没攒下几个钱,实在是没得捐。鲁书记您别见怪,可我们有力气,回来干几天,也算是为村里做了点贡献。鲁振国躬着身子,踢他们两脚,说,还没忘了这个家,也是好样的。
  在轰隆隆的燥杂声里,大伙儿扯着噪子开玩笑。让人取笑最多的是田婶,她负责用剪刀豁开水泥袋子,有人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咱的书记,要不是他,修这路没人敢想的。小伙子说,女人五十似虎狼,夜里咱书记现在这身板可呛不了田婶的折腾。田婶抓把沙子扬过去,舞着手里的剪刀喊,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小心我拿剪子删了你那玩意喂狗。脸上却洋溢着喜悦和满足。
  鲁振国每天拔下针来都要到现场走一走看一看,隔个三五天,还要到山上督促一下垒坝墙的进展,有时一路上蹲下来歇好几次。
  搅拌机旁边,搭起了一个草棚子,算是临时指挥部,老太爷和几个年纪大干不了活的老人负责烧水,火舌噼哩啪啦地舔着壶底。夜里,人累得不行,就在草棚子的桌子上躺一公儿。草棚顶上的高梁秸上,粘满了一层黑呼呼的苍蝇,还有几只夜蛾子,绕着头顶的电灯,来来回回地飞。
  这些日子,是鲁振国感觉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红的年代。那时候,他刚刚二十出头,领着全村二百多青壮劳力,修农田,搞水利,村东头的水库就是他领着大伙儿冬天一锨锨筑起来的,夜里加班,大家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好多人都累晕在了工地上,抬进账篷里,一歇过来,喝碗热水,继续上阵;半夜炊事员把熬好的小米粥挑到工地上,喝着那个香啊,想想这辈子都没再吃过那么香的饭。水库建好,他领着十五个后生一块入了党,就在那大坝上,挂起红旗,跟着老书记一块举起拳头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那声音,激情高亢,响彻山谷。
  他喜欢听这种嘈嘈杂杂的声音,他喜欢这种热火朝天地场面,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张秋月也没了城里女人的样子,头发像团鸡窝挽在脑后,脸上一副疲惫不堪地神情,沙哑着嗓子,一会儿安排沙石料,一会儿调配着人员。
  另一面她还担心着鲁振国的身体,几次拉他去城里检查,可都被拒绝了。他说,张镇长,我都这把年纪了,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好怕的?孩子和他娘都在九泉之下等着我呢。以前没把村里的路修好,我牵挂着是桩心事,现在,你帮着把路快修完了,我巴不得早点到地底下和他娘俩儿团聚呢。
  张秋月责怪他,您这是什么话?要有这想法,我后悔帮村里修这条路。大伙儿离不开您,村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您去办呢。几个老年人说,你要是这样想,大伙儿宁愿一辈子走那泥洼路。还是听张镇长的话,到医院里检查检查吧。
  不断有人到家里来,送把子鸡蛋,或是一只杀好的母鸡,有时连屋都不进,放在外间的桌子上就走了。
  可鲁振国早已咽不下任何东西了,每次田婶做好饭,他都是勉强吃一点点,然后把剩下的偷偷倒掉。
  路修完的那一天,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凉丝丝的风刮在人的脸上,有种舒舒服服的感觉。鲁振国的精神突然特别的好。人是铁,饭是钢,早上他喝了一碗田婶熬的小米粥,还吃了两个鸡蛋
  大伙儿正在往昨晚上打好的路面上盖地膜,人人脸上洋溢着掩不住地喜悦。鲁振国脚踩着已硬邦邦的水泥路面,左脚用力跺了两下,右脚又用力跺了两下。张秋月赶了过来,问候了他一声,说您今天气色特别好,肯定是路修好了,心里高兴。鲁振国伸出双方握住了张秋月的手,说,高兴!今天真是高兴啊!多亏了你的帮助,才有了今天这条路。大伙儿都围上来,站在凉丝丝的细雨里,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很快掌声响成一片,一直把双手拍得麻木了才停止。鲁振国说,我看该给这条路起个名字,大伙儿想想该叫啥?众人叫好。有人说叫富民路,有人说叫希望路,还有人说多亏了张镇长,就叫秋月路吧。张秋月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鲁书记为咱村操劳了一辈子,我看就叫振国路吧。众人再次叫好,鲁振国想推辞,老太爷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另一手抬起拐杖在空中划拉,谁也别说了,就叫振国路。人们热烈鼓掌。等掌声停息,一个鲁振国的自家兄弟走出来说,大哥,对不住了,那份联名签字的名单是我带头搞得。大伙儿就是想让您把钱分了,没必要浪费在那山地坝墙上。如今路修好了,大伙儿也就没什么怨言了。我当着您的面,把这份名单撕了。说着,从兜里掏出那份签名摁了手印的纸,哗哗撕得粉碎,用力往空中一抛,那碎片像羽毛在雨雾里纷纷扬扬落下。
  鲁振国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实话跟大家说,这修路的钱都是张镇长从上边争取来的。咱应该感谢的是人家张镇长。修山地坝墙的钱,是我从何书记那儿借上的。等以后山皮拨了钱再慢慢还。我也告诉大家,我鲁振国自从干了书记,酒饭是吃过大伙儿的,可这钱,我一分也没贪过,钱这玩意儿,不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揣着烫手。前年栓柱开车出了那事故,有人说我割了尾巴。不错,抚慰金名单上没有栓柱的名字,上面说他有责任。何书记晚上偷偷让人给我送来了十万块钱,我拿出五万元还了买车的贷款,其余的我让会计一家家给你们送去。说是村委里出的钱,村委里哪有一分钱啊。我知道你们疼孩子,心里不好受,怨恨我。可我的孩子我不心疼吗?!
  有人开始偷偷抹眼泪。
  我老婆没了,孩子没了,现在孤苦一人。年轻的时候,老婆非要再生一个,可我是党员、是支部书记,计划生育我要带头啊,所以死活不同意。以后,坟头上连个压纸钱的人都没有,你们说我贪些钱来干什么?!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田婶忙上前扶住他,冲着大伙儿说,放心,以后我要是活着,俺男人坟头上有纸压就少不了你的。我要是死了,叫俺孩子回来给你压。
  张秋月也过来扶住他,说,鲁书记,您别说了,我来的第三天,就有好多人来找过我,说您是个好人,是个好书记,领着大伙儿没少操心。今天路也修完了,再过个十天八天,就能正式通行了。一会儿您收拾收拾,我拉着去城里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鲁振国苦笑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张镇长,这辈子临终前让我了了这桩心愿,也算是我为鲁村留下这点念想了。实话告诉大家,我半年前就已经查出癌症来了,我清楚,得了这病,多少钱也治不好的。······这些年,我没攒下几个钱,也不想麻烦大伙儿,所以就没有去医院。现在,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已经没得救了。
  大伙儿愕然。一齐围到了他的身旁。田婶哭起来,更多的人跟着小声哭起来。
  雨还是飘飘渺渺地下着,如雾如烟,凉丝丝地缠绕在大家的心头。
  鲁振国的身子突然往前踉跄了一下,在张秋月的怀里慢慢瘫软下去,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渐渐地流出来的是血水。大伙儿慌了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张秋月车上抬。鲁振国无力地摆了摆手,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没用的,没用的……。我哪里也不去,在这路上走……我高兴。然后颤抖着手指了指上衣口袋。田婶止住哭泣,忙给他摸出来,是一个卷着的信封,打开,里边是一张张十元、二十元的票子。他说,这个交给张镇长……,这是全村二十六个党员……今年的党费……
  张秋月把钱攥在了手里,禁不住的眼泪也挂在了脸上。
  鲁振国挣扎着抬起头,嘴巴俯在张秋月的耳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说,还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给鲁明水……打电话……让他回来……话没说完,头就耷拉着倒向了一边。
  张秋月用力喊,鲁书记,鲁书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
  田婶双膝跪倒在地,捧着他的脸,泪如泉涌。
  众人一齐跪倒在地,呼喊着,鲁书记,您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声音低沉悲壮,响彻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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