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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12-03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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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诞辰70周年|重新开启《平凡的世界》

  路遥诞辰70周年|重新开启《平凡的世界》
  路遥的短暂人生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光焰,其作品《人生》《平凡的世界》影响了千千万万普通读者。然而,英年早逝的路遥的人生状态并不为大众熟知。《路遥传》的作者路遥文学馆馆长厚夫是路遥生前的忘年交、路遥研究专家,掌握丰富的一手资料,披露了大量路遥不为人知的往事,还原路遥的写作时代,展现他的写作精神。在路遥先生诞辰70周年的日子,让我们打开这本《路遥传》,以另一种角度重新开启《平凡的世界》。
 

  《路遥传》(节选)

  长安只在马蹄下
  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在《忆长安曲二章寄庞催》中有这样的诗句:“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长篇小说就是路遥心中的“长安城”,他以“十年磨一剑”的恒心与快马加鞭的姿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严肃而认真的准备工作。
  当然,文学创作不是简单的一读书和深入生活就能文思如泉、妙笔生花的,它在作家脑际的酝酿过程是复杂的,人类最优秀的心理学家至今仍无法破解其中的奥秘。事实上,路遥的这部拟名为《走向大世界》的长篇小说的故事与框架构思过程可能是在路遥决定创作此书后展开,也可能是在路遥在不断阅读与深入生活的过程中展开与逐步完善的,至于说具体能确定到某年某月某日则是不现实的。但是,文学创作的过程又仿佛生命的孕育过程。在受孕过程中,路遥的小说构思思绪是不断地冲撞、交叉、排列、组合,以及不断地否定、刷新与演变的过程。就在这受孕与怀胎的过程中,他小说故事框架逐渐清晰起来。
  作品的源头是陕北高原一个叫双水村的小山庄。
  作品的近景是双水村里的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他们要在“文革”晚期的1975年到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十年间的城乡舞台上展现各自的角色——孙少安扎根泥土,依靠勤劳的双手改变命运;孙少平要“出走”,雄心勃勃地离开家乡,融入城市,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作品的远景是以一位叫田福军的政府官员的人生轨迹,来观照中国社会的变迁……
  人与人,家庭与家庭,群体与群体的纵横交叉,织成了一张人物的大网。
  近景上的河流与远景上的河流,既在各自的河床中流淌,又分别混合在一起流动。它们像三个咬合在一起的齿轮,驱动其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就会跟着转动。
  在近景与远景中,将串联一百多个人物。而这一百多个呼之欲出的人物急切地等待安排场次以便登台表演……
  路遥就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他在精心地排兵布阵,设计着各种最优方案。他构思作品有个特别的习惯——常常是先以终点开始,而不管起点。他认为,“终点绝不仅仅是情节和人物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全书的题旨所在。在这个‘终点’上,人物、情节、题旨是统一在一起的”;“找到了‘终点’以后,那么,无论从逆时针方向还是顺时针方向,就都有可能对各个纵横交错的渠渠道道进行梳理;因为这时候,你已经大约知道这张大网上的所有曲里拐弯的线索分别最终会挽结在什么地方……”
  路遥是一位思维清晰的小说文体学家,他甚至想到如何设置“沟壑渠道”与“曲里拐弯”处,如何机智地处理好作品的断章断卷。
  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里,路遥记录了他苦心构思小说的过程:
  “为了寻找总的‘终点’和各种不同的‘终点’,为了设置各种渠渠道道沟沟坎坎,为了整体的衔接,为了更好地衔接而不断‘断开’……脑子常常是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走路、吃饭、大小便,甚至在梦中,你都会迷失在某种纷乱的思绪中。有时候,某处‘渠道’被你导向了死角,怎么也寻不到出路,简直让人死去活来。某个时候,突然出现了转机,你额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也不觉得疼,你生活的现实世界变为虚幻,而那个虚幻的世界却成了真实的。一大群人从思维的地平线渐渐走近了你,成为活生生的存在。从此以后,你将生活在你所组建的这个世界里,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你是他们的主宰,也将是他们的奴隶。”
  路遥诞辰70周年|重新开启《平凡的世界》
  1984年冬天,路遥小说全书的整体框架构思好了以后,从什么地方开头,从哪里切入,这个问题让路遥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
  文章的开头,是交响乐的第一组音符,决定整个旋律的展开。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无不重视文章的开头。在路遥看来,长篇作品的开头,主要是解决人物的出场“问题”。路遥通过阅读众多长篇小说发现,所有“高明”的出场都应该在情节运动之中,读者一开始就应该进入“剧情”,人物的“亮相”和人物关系的交织应该是自然的,似乎不是专意安排的,读者在欣赏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这一切。作者一开始就应该躲在人物背后,躲在舞台的背后,让人物一无遮拦地直接走向读者,和他们融为一体。
  路遥还认识到,在长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应该尽可能早地出场,以便有足够的长度完成他们。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点出现,你随时可以东鳞西爪地表现他们,尽管在每个布局仅仅可能只闪现一次,到全书结束,他们能早点出现,就可能多一些点点滴滴;多一些点点滴滴,就可能多一些丰满……
  认识是一回事,但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如何把这种理解有效地融会贯通到实际操作中?如何在尽可能少的篇幅中使尽可能多的人物出场呢?这个难题让路遥在1984年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他一直设想一种最优的开头方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灵感这个神奇的缪斯女神终于亲吻路遥的额头。一天半夜,路遥脑际突然冒出“老鼠药”三个字,他激动地浑身直打哆嗦,他知道这是小说开头的灵感来了!他要用小说主人公孙少安、孙少平的姐夫王满银贩老鼠药被公社当作“投机倒把分子”批斗一事展开故事情节,在运动中使小说的全部主要人物和全书近百个人物中的七十多个人物都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路遥越想越兴奋,他拧开台灯,在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老鼠药”三个字。
  路遥诞辰70周年|重新开启《平凡的世界》
  灵感是作家创作中一种具有突发性、突变性与独创性的思维活动。它是长期积累而偶然得之的产物,可遇而不可求,甚至转瞬即逝,杳然无踪。然而,就在1984年的冬夜,路遥紧紧抓住了这个突然光顾他梦境的神奇灵感,完成了这部多卷体长篇开头的初步设计。苦吟是妙思的前提;倘若没有长期的苦吟,路遥不会有这样神奇的妙思。事实上,在日后的创作过程中,路遥把“王满银贩老鼠药事件”向前向后分别延伸了一点,大体使用了七万字的篇幅,就在运动中使全书的几十号人物合理地出场,并初步交叉起人物与人物的冲突关系,从而使小说平顺与自由地交织矛盾,进入表现阶段。
  路遥绞尽脑汁构思长篇小说的情况,在其三弟王天乐的回忆中也得到证实。他曾撰写过一篇《〈平凡的世界〉诞生记》进行过详细回忆。
  1984年,在铜川矿务局鸭口煤矿当采煤工人的王天乐,在路遥帮助下命运已发生变化。其时,路遥借着电影《人生》全国首映形成的冲击波,开始运作三弟王天乐工作调动的事情。当时的王天乐,已是有几年工龄的井下熟练工人。煤矿井下工的工资很高,王天乐用几年的积累,专门给清涧王家堡村的父母箍了一院三孔新石窑,帮助父母改善条件。路遥在异常繁忙的小说创作中,仍想如何进一步帮助这位喜欢文学、头脑睿智的兄弟。
  在9月份,王天乐的工作调动已有着落。路遥找到《延安报》总编辑、作家银笙,敲定王天乐于1984年秋调入《延安报》社。也就是说,路遥全力构思长篇小说时,王天乐已经正在办理工作调动关系,游离于“暗无天日”的煤矿井下工作环境,自由穿行于铜川鸭口煤矿、省作协与延安地区之间,有机会见证路遥的创作构思情况。
  1984年隆冬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雪天早晨,西安城被包裹在银装素裹中。路遥和三弟王天乐天南海北地拉了一晚上闲话。兄弟俩在一起的时候,路遥总是很兴奋,有说不完的话。本来他们准备入睡,当路遥发现雪仍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他更是来了精神。爱雪是路遥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他领着天乐到街道上看雪景。当时,是早晨6点左右的样子,路遥和王天乐走到附近的大差市十字路口。大差市十字路口是西安城内一个交通繁忙的地段,因是雪天早晨,车辆还不甚多,交通警察还没有来上班。路遥跑到十字路口的交警台上有模有样地打起手势,指挥起交通。看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兄长那种可爱的样子,王天乐彻底地笑翻了,躺倒在雪地里打起滚来。过了一会儿,路遥立正站住了,面向陕北方向,足足站了半个小时。突然,路遥把雪地上打滚的王天乐叫起来,要回去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西安。
  到哪里去?不知道。怎么个走法?也不知道。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明确的线路,到火车站再说。王天乐不知所云,他只能跟上这位有些神经兮兮的兄长回去简单收拾行李,赶到火车站。买了两张站台票,他俩临时决定登上去兰州的列车,到兰州去!
  登上西去兰州的列车后,兄弟俩找不到容身的座位。路遥去找到车长,递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说自己是《人生》作者路遥,要去兰州体验生活,请求购买两张硬卧票。列车长见是《人生》的作者,非常激动,说已经没有硬卧了,只有软卧;你二人就到软卧吧,只收硬卧的钱,但下车时必须为我们签名。路遥立即答应。进了卧铺包间后,路遥倒头就睡,呼噜声打得震天动地,一直睡到了列车的终点站——兰州站。这一切把王天乐看得目瞪口呆。
  到了兰州,仍是大雪纷飞。兄弟俩在宾馆简单的洗漱后,路遥冲了一杯咖啡,才对三弟王天乐说这一切是因为灵感——他昨天早上突然来了一个大灵感。这个灵感等待了好长时间,但一直抓不住;昨天早上终于抓住了……
  接着,路遥情不自禁地讲述自己的设想:我要写一部大书,就像柳青说的那一种大书,向陕北的历史作交代。我要从老家的村子写起,写到延安,写到铜川,一直写到西安。这部书就是要沿你走过的曲折道路,一直走向读者。我要通过你的生活经历,带出上百个人物,横穿中国1975年以来十年间的巨大变革时期。作品要在一百万字以上,这是我四十岁前献给故土的礼物!……
  王天乐当时听呆了,感觉路遥完全是位将军,率领着一群生龙活虎的人物,向中国文坛走来。他也非常感动,兄长是位干大事业的人,他决定全力以赴地帮助兄长成就这项神圣事业。
  因为有思维上的默契,兄弟俩很快就进入了核心构思阶段。第一天晚上,路遥和王天乐绘制了小说的地貌草图——从他们的老家一直绘制到西安钟楼。他们把这一线的山川河流、机场、公路等重要建筑全部描绘出来。因为美术水平有限,画下的图只能他们二人看懂。路遥告诉王天乐,这一步工作很重要,因为所有的人物都要反复在这一地带走动。如果作家不熟悉地形,小说中的人物一旦走动起来,写作时再对环境进行描写就十分困难。
  第二天晚上,路遥列出人物表和地名表。虽说起名不易,但毕竟在脑际构思了很长时间,路遥给这群平凡而普通的人物起了一个个稳妥的名字:孙少平、孙少安、孙玉厚、孙玉宽、田福堂、田福军、田润叶、田晓霞、田润生、孙兰花、孙兰香、王满银、郝红梅、金波、金光亮、金俊武……此外,双水村、石圪节公社、原西县、黄原地区、铜城等人物活动的场域也一一跃入纸上。
  接下来的时间,讨论主人公在事件中怎样行进的问题。路遥先把每一年的重大历史事件梳理一遍,念给王天乐听,再由王天乐补充完善。兄弟俩每天只上街买一次吃喝的东西,再不出门了。宾馆服务员觉得这二人形迹可疑,专门带了几个人查了一次房,只发现两个书呆子在一大摞稿纸上胡乱地写画了好多东西,才放心出去,再也没有打扰过兄弟俩。
  路遥兄弟俩在兰州宾馆住了十五天,完成了日后创作的总名为《走向大世界》的《黄土》《黑金》《大城市》三部曲的核心框架,绘制了这部巨制的最初草图。
  在兰州期间,路遥告诉王天乐不辞劳苦来兰州构思小说的荒唐理由。他说,来兰州兴许是上帝的安排。远方堂叔家的女儿竹子,是咱们家族中的三姐,就嫁在离兰州不远的地方。三姐是远近有名的俊女子,在老家时,不嫌咱家穷,对咱家最好。等咱家一切都好起来后,咱们一定要在兰州找到三姐。他还告诉王天乐说,自己小说中漂亮的女孩子,大都使用三姐的外形。
  当然,并不是说路遥远奔兰州之行绘制了小说草图就万事大吉了,事情远远不是这样简单。路遥领着兄弟王天乐返回西安后,仍有半年左右的反复推敲与精心补充材料的过程。
  1985年4月上旬,著名作家丁玲访问延安,延安地委在宾馆设宴款待。丁玲听说路遥躲在延安写长篇,一定要见见他,但谁也找不到他,路遥在延安的住处一直保密。陪同丁玲的文艺评论家肖云儒托人从《延安报》记者王天乐那里获取了接头地点和“密电码”,才把路遥挖出来。路遥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宴会上,丁玲要他坐在自己旁边“密谈”文学。席间,路遥几乎未动筷子。饭后,丁玲望着路遥背影赞赏有加,认为这么朴实的青年人,像个搞创作的。当晚11点后,路遥突然闯进肖云儒房间,对肖云儒说:“你跑了一天,很累,不管怎么累,你要认真听完我今晚这个长故事,感觉一下,判断一下,你是文艺评论家,文学直觉很好,你一定要帮这次忙!”肖云儒在路遥脸上读到一种进入创作境界以后的痴迷、亢奋与热切的神情,决定听路遥倾吐下去。路遥讲一群从黄土地深处走出来的青年人,讲他们青春的悲欢、步履的艰难,讲他们中间有的从农村中学生成为煤矿工人,有的后来成为航天专家……
  这个春夜里,路遥的话多且长,一直讲到凌晨两点多。肖云儒在后来的回忆中称:“那时,才开始动笔,种子在春气中萌动,顶得他的心田不能安宁,整个精神处在临产前的骚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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