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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6-10 08:43
鄌郚总编

路来森丨大埠顶

  大埠顶
  路来森
  大埠顶,一个高地,在村庄的西北部。我们家乡,一律把高高的土丘或土山叫“埠”。巍巍,既高耸又厚重,有一种让人仰望的感觉。
  大埠顶,给我的第一次深刻的印象,是一场雨。
  那时,我还很小,蹦蹦跳跳地随在大人的后面下坡。大人在田里干活,我就四处乱蹦乱跳,像一只蚱蜢,欢快在自己的世界里。正玩着,忽然就听得有人喊:“快回家,天要下雨了,黑云已经漫过大埠顶了。”众人齐齐看去,我也随着大人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高高的埠顶,黑云已经漫了过来。可我们还没有到达村头,大雨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于是,我们被淋了;于是,我记住了大埠顶,还有那漫过大埠顶的黑云。以至于后来好多年里,每逢阴天,我就习惯性地抬头去仰望大埠顶。好像它就是为了预测一场雨而耸立在那儿的。
  长大后,就知道了更多的关于大埠顶的事情。
  听村中的老人说,解放前,大埠顶上修有一座碉堡,住着一队国民党兵。他们很少和村子里的人打交道。所有与这支军队有关的消息,都来自一个叫大山的人,他在碉堡上当伙夫。
  很少有人见到这支军队操练,也没有人见到这支军队出门打过仗,更没有军人到村中扰民,只是每天见到两个兵随着大山,定时到村中取水。村庄与军队,就像与太阳和月亮一样,各自运行着,相安无事,完全不像后来电影中所看到的国民党兵的样子。
  大山也经常回家,和村中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身上多了一身军装。
  可后来,天上忽然来了一架飞机,扔下几个炸弹,就把碉堡炸平了。村民们冲出家门,仰首遥看时,只看到了笼罩着碉堡的一团浓烟。风吹过,烟散了,山上的国民党兵,也如烟般散去。
  大山,迤迤然回到家中,过上了耕田种地的日子。过去的一切,都写进了记忆里。
  日子,随着太阳升起,又随着太阳落下。
  这个村子48年解放,50年春天,从东北来了两个人,后面跟着当地的公安,就把大山抓走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抓走大山,也没有人走上前为他作一点解释。
  大山被抓后,他的一大一小两个婆娘带上孩子去了东北,多年没有了消息。大山自己,据说后来就死在了监狱里。
  若干年后,人们才了解到了大山的情况:大山曾在东北占山为王,做过土匪头子,据说威望极高,影响极大。后来杀了人,就回老家“隐居”在碉堡里。但碉堡里的一些国民党兵是耳闻过他的事情的,所以都对他惧怕几分。这才是国民党兵不到村中扰民的真正原因。至于大山是否真的在东北杀过人,就不得而知了。
  但大山被抓时,没有人去向前为他解释,大山一个人孤独地死在监狱里。这是事实。
  村子里的人很是歉疚,大埠顶,真的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村人的心上。
  后来,村子里的一些老年人闲聊,经常叹息:“哎,不知道大山的后人怎么样了?”一种注满歉疚的牵挂。
  我叙说的全是事实,只是你读起来,感觉到像一个传奇。但它实在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开始接近、熟悉大埠顶的时候,这个“故事”已经“故事”了几十年了,村人仰望大埠顶,就不能不想到大山,所以我的叙述也是不能撇开大山的。
  后来,我就有机会常常到大埠顶去了。
  我喜欢去,很大程度上就是喜欢它的高耸,这使我登上去之后,感觉自己也变得高大了。我可以站在上面,俯瞰周围的一切,巍巍然,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埠”下的村庄,像一艘搁浅的小船;公路上奔驰的车辆,看上去,蠕动如虫;黄昏的夕阳,则似一燃烧的弹丸。天高地迥,满目苍凉,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悲怆的情绪。
  我特别喜欢去攀登的季节,是初夏和晚秋。
  初夏,气温迅速上升,再连着下上几场雨,空气变得异常的湿润,地面上就养出许多菌子。采菌子,似乎总是和少女连在一起,白皙的手指,轻柔的动作,着实很美。其实,大人们也是很喜欢的。雨后的菌子,破土而出,星星般点缀在草丛中。漫游,轻荡,俯身,采起一颗菌子,放入手心之中,白净光滑的外表,肉质红润的内里,摸上去,有一种滑润的质感,心中温润似玉,美不可言。何况采回家后,还可以做成一盘上等的佳肴呢?
  更为不可言的,是那份悠闲的心情,悠闲似风,难言,掠过埠顶的风知道吗?
  季秋,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大埠顶上的高粱被割倒了,只剩下一地白茬,还有原先生长在地里的枯草,偶有秋后的蚱蜢无力地蹦跳几下,正在生命的末路上挣扎。苍苍凉凉的秋气,笼罩着这儿的荒野。高远的天空,仿佛要用力将你拉去。
  但景色并不尽衰,这儿,还有一种大美在等待着你:遍地的紫荆花开了。我就是被这种美吸引而来的。
  在北方,它实在是一种很普通的灌木,乡下人简单地叫它为“荆子”。它最旺盛的生命就在晚秋。淡紫色的荆花开了,一朵朵,一串串,一棵棵,一片片,形成一种汪洋般的气势。当这种“气势”横阻在你的面前的时候,你只能感受到一种磅礴,一种震撼,一种荡漾着的欢腾的情绪。
  风起处,紫色的荆花如云锦一般飘荡着,你凝视,直担心它会真的向遥远的天空逸去。
  我置身其中,常常还感受到它的色彩的凝重,郁郁的,似这大埠顶的坚厚。
  有时,我觉得,当我的脚步踏在它的上面的时候,就会沟通那些往昔的记忆。我甚至于就想到那个去世了的,叫做“大山”的人,他能凭一己之力,使一个村庄免受军队的骚扰,深情似山。我们真的是应该心存感激的,对于一些平常的人,平常的事。
  我还想到了,有一年里,在这个“埠”上常常遇到的那位牧羊女。她就坐在这埠上的荆花丛中,嘴角衔着一根草棒,还不停地哼着一支莫名的歌儿,也许是她自己编的,调子有点忧伤。十几只绵羊就散布在她的不远处,嚼着草,不像是羊,倒像是曲子中飞出的符号。她坐在那儿,本身就开成了一朵花儿。我觉得,她好像就是为点缀这座“埠”而来的。
  有一次,黄昏,夕阳照在了这座“埠”上,照在了荆花上,照在了云一般的绵羊身上,照在了风一样飘逸的牧羊女身上。整个世界就幻成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了,我无法,在我,只能用“童话”二字来表现它的美丽了。
  是的,一个童话的世界。这实在是一个最清纯的世界。是人类最初走出的世界,也是人类最终回归的世界。
  有时候,我还会想到一座“埠”和一个人的关系,就如今天的我,还有以前的那很多的人,也许还有将来的更多的人,会不会给这座“埠”留下些记忆?“埠”无言,它已习惯于冷静的思考,沉默就是它的语言。但我知道人是活不过“埠”的,人有言,人是一定能记住这座“埠”的。
  在这座“埠”上,看过花,看过草,看过流云,看过飞鸟,也许还看过苍凉的落日,四涯的暮霭。你能不记住它吗?
  是的,我在对望中看着它,我在回望中忆起它,我也会在记忆中保存它。
  一座“埠”,村西北头的大埠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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