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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6-20 05:17
鄌郚总编

周学胜丨我的父亲

  周学胜:我的父亲
  再过一段时间,父亲离我而去就整整十五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每当想起生我养我的父亲,我总是以泪洗面,特别是为错失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而自责不已,这成了终生都抹不去的痛。
  那是2005年7月底的一天中午,得知父亲在老家发病入院,我立即购买了当晚的火车票——这是能赶上的最早车次,晚上十时许北京上车,次日早晨到家。当时没有高铁,私家车尚未购置,坐绿皮火车回山东几乎是唯一选择,也成了我的思维定式。
  “胃癌复发,吐血了。”
  “吐血不止,情况不妙,恐怕凶多吉少。”
  “出现昏迷,生命垂危,赶紧回来,越快越好!”
  家中的告急电话一次次打来,情况远比我想象的糟糕。家人说,父亲自感不久于人世,用含混的声音喊着我的乳名,盼我回来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听罢,我顿时方寸大乱,六神无主。
  “快坐飞机回吧!”同事的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查航班,北京飞济南最早在晚上9点。退车票,买机票,奔机场。偏偏飞机延误,晚点近一小时才起飞!好不容易到达济南,搭车往家急赶,谁知又遇济青高速大修,路上走走停停!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好像静止,困在车内的我恍惚又无助,恨不能肋生双翅!
  “能不能快点?好像在等你,你不回来,父亲闭不上眼啊!”姐妹们带着哭腔的催促声满是绝望。
  等我一路波折凌晨赶至医院时,父亲已带着永远的遗憾与世长辞。仅差半小时,父子阴阳两隔!
  如果火车的车次再多一点,如果我搭上更早的航班,也许就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了!我捶胸顿足,肝肠寸断,悲痛和内疚到极点。
  聊以自慰的是,父亲离世前不久,我回老家陪他待过一周。记得我返京那一天,父亲早早起床,拄着拐棍,拖着病体,颤巍巍地把我送到大门口。爷俩频频含泪挥手,互相目送对方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本能告诉我,此后父子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没成想,这竟是永别!
  山山而川,人生海海。回望父亲这一辈子,不由得一声叹息。父亲生于1929年,是爷爷、奶奶所育两子两女中的长子,讳名益三,“三”字是家族中的辈分。
  和同代人一样,父亲经历过战乱、灾荒和数不清的“运动”,饱经世事沧桑,备尝人间冷暖。等过安稳日子的时候,人已老矣且病痛又至。
  父亲是建国前后的中专生,早年在县城南吴家池子(现昌乐一中)读过书,还到潍县学过会计,在益都念过师范,在那个年代当属“文化人”之列。他当年读书、初作教员时穿过的蓝布大褂,至今仍完好地收藏在老家的衣箱里。父亲近一米八的个头,人也长得端正,一袭长衫的样子该是很挺拔、很优雅。也许正因为如此,家乡解放时,当地驻军一眼就看中了,希望他入伍随大军南下,为此天天到家中作动员,持续在大门口敲锣打鼓一个来月。尽管家中困难多多,父亲还是答应了。随着队伍走出村口二里多地后,结果又被我奶奶哭着追了回来。大概,这就是人生吧。“要不,说不定能当上团级干部哩。”晚年提起这件事,父亲总开起这样的玩笑。
  父亲是教师,也算农民。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成了公办教师,从此教了一辈子书。但是,一直生活在农村,一家老小都是农村户口,也一辈子没离开过乡间的世事纷扰,诸如“合作社”“吃食堂”“树木归公”等,称其为“农民”一点也不为过。在教师和农民之间来回切换,经受脑力劳动、体力劳动的双重煎熬,可能是他那一代人的无奈和悲哀。
  当教师,他是行家里手;种庄稼,肯定比不过老把式。但为了让家人吃上饭,为了少向村里交口粮钱,就得业余多干农活。包产到户后,更要靠自己干。家里缺人少马,让父亲吃尽苦头。由于家中没有强壮的男劳力,不知遭过多少人的白眼。因为无权无势,不知受过多少或明或暗的欺凌。作为一家之长,只能把苦难和屈辱咽在肚子里,苦苦支撑着八口之家,尽量让孩子们有个温暖的港湾。
  也许是有着农民基因的关系,节俭便成了父亲的生活方式和牢固底色。对穿衣,他从不讲究,认为“能盖住皮就行”,不但自己凑合,五个孩子的衣服也是缝缝补补,老大穿小了老二接着穿。吃的方面,煎饼、窝窝头、咸菜和玉米糊是当家饭,一年到头难见白面和荤腥。“不能祸祸东西,不能糟蹋粮食”是父亲的口头禅,一旦发现我和姐妹们碗里的饭没吃干净,他便瞬间拉长了脸。后来,日子好过些了,过年蒸的馒头、摊的煎饼一时吃不完长毛了,他也舍不得扔,上锅馏一馏照吃不误。有时候我在想,他这个生活习惯,是不是与晚年得胃癌有关联。
  父亲对自己和家人俭省得近乎吝啬,对外交往时却判若两人。别看平日里一家老小净是粗茶淡饭,但一旦有亲友上门到访,父亲总要张罗着做水饺——当时农村最好的美食。
  通常是客人刚坐下,父亲习惯性地把手一扬,喊一声:“孩儿他娘,上街买肉,包包子!”家乡话里,水饺又叫“小包子”,以示与大蒸包的区别。
  吃饭时,躲在一旁啃煎饼的我们一帮孩子,不时瞥一眼客人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暗暗祷告他的饭量小些、再小些,好给我们剩几个,但失望的时候居多,往往只有喝饺子汤的份儿。全家的生活靠父亲一人挣钱勉强维持,可一旦有亲友上门借钱借粮票,他还是二话不说,应声递过去,结果搞得自己家里过得更加紧巴,为此没少受母亲的数落和唠叨。
  因外地工作所需,父亲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买了自行车。我记事时,他骑的是辆“大金鹿”加重自行车。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算个大物件,堪比如今的上乘家用轿车。有的借车人不自觉,用后不是把车子弄得满身泥就是蹭掉漆。父亲一边轻轻擦拭,一边心疼地发狠说:“以后谁也不借了。”
  说归说,等到有人求上门来,还是爽快地借出去。“开口求人的滋味不好受,不能让人家出不去门。”父亲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也算是他凡事推己及人的内心独白吧。
  抱守初心,知足常乐,似乎是父亲与生俱来的生存法则。他性情温和,生活重压之下依然保持开朗,从不怨天尤人,几无疾言厉色。平日里,喜欢与村民、熟人、同行开开玩笑,离老远就打招呼,等聊痛快了再乐哈哈地走开。
  父亲又是一个内心敏感、懂得感恩的人,对于他人给予的尊重和帮助,哪怕是一句公道话,总是牢牢印在心里,设法日后加倍回报。在当年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中,父亲鄙视那些见风使舵、得势猖狂的人,痛恨那些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人,纵有万般无奈和不解,也绝不坑人和害人。品德如斯,自然赢得他人钦佩;初心不改,注定收获至交挚友。早年,父亲在邻县益都黄楼公社(今青州市黄楼街道)张老村小学任教十年,不仅书教得好,人缘也是好得常人难以企及。
  在那里,他做家访、吃派饭,对每个学生、每户家庭了如指掌,全村村民也都把他当作自家人。1960年发生全国性大饥荒,村里合伙送了上百斤小米和七个车轮大的豆饼,使我家免受断粮之苦。1984年我奶奶去世,村里闻讯后有二三十人前来吊唁,坐满了整整两台拖拉机。要知道,此时父亲已经离开这个村子整整十五年了!这份情,父亲记了一辈子,念叨了一辈子。我小时候,他还经常带着我回到村里认“亲戚”、走“亲戚”。
  记得每次回村,“周老师”的招呼声就响个不停,这家拉到院中捧出新鲜的瓜果,那户迎进屋里倒上甜甜的蜂蜜水,吃饭时几家争着做东烧菜。回程的时候,送行的人群簇拥着父亲走出好远。那种亲如一家、难舍难分的场面,我至今历历在目。父亲晚年常说,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员获如此敬重和善待,一辈子也算值了。
  父亲的正直清廉在家乡教育界是出了名的。从外县调回本乡后,他教过文化课,干过中学司务长,当过小学校长,无不尽职尽责。他教过的学生成百上千,不论其家境如何,全都一视同仁,更不会通过学生找家长“走后门”。
  当年,公社大院里那些“不好惹”的干部子弟,都被父亲管得服服帖帖的。他掌管公款公物,不仅自己不贪不占,别人也甭想从中捞半点便宜。如此“死板”“不开窍”,自然会“讨嫌”甚至得罪人,但父亲依然如故。“公家的东西,哪怕是一根草刺儿,谁也不能动。”他始终坚守这样的信条,这点连我都领教过。
  记得父亲在尧东小学当校长时,学校有一台订书机,老师们一用完,他就收起锁在抽屉里。那时,家里姐妹们和我同时在上学,根本用不起成品的本子,都是买便宜的整张粗纸自己制作。纸张裁好后,要是能用订书机装订一下最省事不过了,可父亲就是不允许我“咔嚓”一下。听说一个同学姥姥家的供销社代销点把成盒的订书针拆散零售,2分钱一板,我便让他捎买些回来。然后,自己用锥子在成沓的纸上钻两个眼儿,掰下单个订书针插进去,再从背面把两个针脚别住,本子就算订好。
  后来,我还学会了用纸捻子、塑料绳、细铁丝订本,从不碰那台订书机。父亲健在时,我多次讲起这件事,他笑而不语。
  可能是中年得子的缘故,父亲对我尤为疼爱,既怕我病弱不长命,又忧我长大被人欺。
  我记事的时候,父亲身体已经发福,为了哄我开心,他常常努力俯下有些臃肿的身子给我做玩具、陪我做游戏,出门遛弯就把我驮在他那宽厚的背上。最难忘的是,常常让我“吃独食”。
  几乎每天下班回家时,父亲都从手中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掏出“宝贝”来悄悄塞给我,有时是一个烧饼,有时是几根油条,有时是一把水果糖块。对此,姐妹们虽然小有嫉妒,但也默认了父亲的“偏心”。
  父亲从未打过我,有时候实在被我气急了,只是喊一声“欠打!”把手高高地扬起来,但一次也没有落下来。
  每当我感冒发烧,父亲把大手往我额头上一捂,“哦,有点烫!给你煮碗面条,放俩荷包蛋,多捣点大蒜拌上,吃完发点汗就好了。”此法果然好使,又治病又解馋,以致少不更事的我过一段就有盼自己感冒的冲动。跟姐妹们比起来,我多了跟着父亲读书的经历,前后有一年半的时间。
  期间,我们爷俩就挤在学校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睡觉,每晚我都是伴着他那高低起伏的鼾声入眠。每每我考了“双百”、评了“三好”,父亲总乐得笑眯眯的,立马到集市上买半斤炒花生作奖励。后来,我考上大学、分配到北京工作,成了他最大的欣慰。等我结婚成家、添了儿子,父亲更是数次喜极而泣。
  我远赴上海读书时,父母给我立了个规矩,每月要给家里写一封信。我照办了,坚持了十几年,直到家中装上电话。父亲也是每信必复、收信即回。我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床底有一个包裹得严严的纸箱子,打开一看,全是我从上大学以来写给家里的信,一封不落、整整齐齐地摞在里面!我顿时泪目了,不用问,在外奔波闯荡的我,始终是父亲最大的牵挂!
  小的时候,我天真地认为父亲永远不会生病变老;等我长大了,又不敢想象失去父亲的样子。早先,父亲的身体特别健壮,擅长打篮球,五十多岁时还敢和年轻人拼抢。“我最拿手的是双手传球,传得又远又准,一般人都比不过我。”每当父亲讲到这里,总是边说边用双手比划传球动作,得意得像个孩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父亲极少生病,顶多是嗓子哑了喝壶茶、身体上火了拔拔罐。有一次我亲见他在办公室里,挥着他那空白的公费医疗本向同事夸耀:“看,我没花国家一分钱。”然而,年龄一大,各种病痛接踵而至。退休后,先是脑血栓,经治疗基本没留后遗症。第二次,前列腺肥大导致小便不畅,做了切除手术。第三次,胃癌,发现时已是中晚期。手术和化疗后,又与病魔缠斗了四年多,最后复发不治。
  我深知,父亲走时,除了抱憾没见到我外,至少还有两件挂心事。一是我娘的养老。弥留之际,父亲反复嘱咐跟前的姐妹,一定要“好好照顾恁娘”。可以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是,经我们姊妹五人的共同赡养特别是三姐的全职照顾,我娘尽享天年,以九十岁高龄寿终正寝。二是老宅的翻建。看到邻居大叔盖起了二层楼房,父亲心里痒痒的,也想把自家低矮破旧的老房翻建一下。可是,父亲的退休金除了吃饭和看病所剩无几,家中没有什么积蓄。当时我已是中直机关的处长,在外人看来一定收入颇丰,其实少得难以启齿,也实在拿不出钱来。善解人意的父亲读懂了我的心思,改口说:“习惯了,还是住老房子舒服。”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怕我有压力。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如今老宅翻建已规划立项。待房子落成时,我会第一时间跑到父亲坟前禀告。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亲默默为家庭、为子女操劳了一生。他走了,那道替我挡风遮雨的墙倒了,那只曾经轻拂在我额头的大手再也触摸不到了,那慈祥和善的目光也只能从回忆中找寻。有悼母诗曰:“再无慈母门前盼,泪洒归途履如封。”我追念父亲的心境,何尝不是如此!偶有幸运和荣耀降临,没有了父亲的见证和喝彩,一切变得索然寡味;遇到挫折和低谷之时,缺少了父亲的宽慰和教诲,令我更加惆怅落寞。
  在老家,夸一个人有出息时常说:“人家老辈里修得好。”我不才,但乡亲们把我划归“有出息”之列,无非是抬爱之故,自己着实不敢当。要说父亲“修得好”,我则坦然接受。有时想,一个人无需惊天动地之举,只要心地善良,让人觉得可亲可敬,给人以温情温暖,照样会被记住。父亲走了十几年了,他忠厚传家、勤俭持家的往事常被人提起,老实做人、本分做事的品行仍为人津津乐道,一句“那可是个大好人”,就是对他一生的最好概括。我是父亲的孩子,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其言传身教会继续伴我前行,使我受益终生。
  父亲,暖暖的父亲,在天堂里安好,我的思念将绵绵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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