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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7-16 15:18
鄌郚总编

田怀昌丨老簪花

  老簪花
  一
  在我记忆里,老簪花常年搭一床破被子,偻了腰,自西往东,蹒跚在大街上。他身后的暮色里,炊烟迷蒙了半个村子。
  那时候,我正和伙伴们玩“跳房子”。见老簪花过来了,我们背对他,手接手,连成人墙,截住了道路,嘴里喊着:“不要踩了我们的房子!”
  老簪花只好贴了墙边,穿过我们的阻截,继续伛偻而行。
  我们继续玩“跳房子”。就有妇人的喊声,从院子里传出,一声长,一声短,呼唤孩子回家吃饭。
  村口,一群绵羊涌进街道,包围了老簪花。他在羊群里,踉跄着,躲闪着,不知如何是好。
  羊群后面跟着档头叔,他光着脑袋,啪啪地甩响皮鞭子。羊群前赴后继,蜂拥而上。
  看着老簪花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嘿嘿地偷笑。我们哈哈地大笑。笑声伴着炊烟,在村庄的上空,盘旋,飘荡,久久不肯散去。
  老簪花就这么瘪弱,大人爱开他玩笑,孩子们也喜欢涮他。他呢,不恼也不怒,嘟嘟哝哝,一会儿就走远了。
  说起这老簪花,可不是古代的头饰,而是一个男人的外号。他小时候生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得了这个称号。叫他老簪花,是因为他老相。我对他有记忆的时候,他不过四十岁,村人们就这样称呼他了。反正,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个糟老头子。冬天的那件大襟黑袄上,铮亮一片,说不上是油,还是灰。领子边的两个扣子,不知是系不上,还是根本就没有,掀乎着大襟,露出排骨一般的半截胸膛,看上去真冷啊!
  村里的人们嫌老簪花叫着啰嗦,简称他老簪。老簪读过书,识得字,长相却不怎么样,哈拉腰,镰棒腿,口舌不利落,说话偏好文绉绉的。
  村人问他:“吃饭了吗?”
  他总是低了头,嘟嘟哝哝:“饭食不济,饭食不济。”走好远了,还嘟哝这句话。
  有人变了花样戏谑他:“老簪,今天饭食怎么样啊?”
  他立即低了头,摆了手,还是文绉绉地嘟哝那句话:“饭食不济,饭食不济。”
  年轻人,玩笑开得更厉害:“老簪,今晌午打枪了没?”
  他一下子没听明白,顿了顿,才领会过来,羞怯地低了头,摆摆手:“不行啦!饭食不济,饭食不济。”
  那人就反驳他:“别胡说啦!不行怎么一枪打俩的?”
  他头低得更厉害了,搭了那条破被子,嘟哝着“饭食不济”,赶紧走开,趔趄着向村东的场院屋走去。
  老簪花常年看护场院。夜里在场院屋值班,白天空闲在家。因此,人家才问他晌午打枪了没有。
  说起“一枪打俩”,这是老簪花年轻时的经典语录。
  他相貌不好看,家底却是厚实得很。祖上曾是开药房、顾伙计的人家,到他父母去世时,他家依然出租地亩。因了这样的家庭,老簪花说了一房好媳妇。年轻,好看,在前街拔了头筹。那媳妇真是好媳妇,土肥,水美,当年就给老簪花生了一对双胞胎千金。
  年轻时候的老簪花,麻脸归麻脸,体格那是没得说,抓一把,硬梆梆,生铁一般。头一次当爹,他心里恣得直痒痒。隔壁的婶子问他:“生了吗?”
  他咧了咧嘴,差点流下口水来:“生,生了,一枪打俩!”
  此后,全村人都知道了这句名言:一枪打俩!
  老簪花不负众望,没让媳妇闲着肚皮。双胞胎后,他想要个儿子,便不停地播撒种子,媳妇却是连生三个千金,连儿子的影子也没见到。就在老簪花被生活所迫,度日如年,衰弱至极的时候,媳妇却生出了儿子来。
  关于这个儿子,村里人说三道四,有不少流言蜚语。这事和队长有些关系,后话再说。
  二
  那时候,村里以生产队为结算单位,上工记分,集体耕种,按劳分配。生产队长是一家之主。
  我的记忆里,每天上工的时候,队长都吹哨子。他含着哨子,顺着大街走,边走边吹。走一个来回,吹一个来回。而后蹲在空场旁的老槐树下,卷纸烟抽。人们陆续从家里出来,有汉子,有媳妇,有小伙子,也有大闺女,都分堆儿坐下,散落在老槐树周围,等待队长派活干。汉子们聚在一起抽旱烟;小媳妇、大闺女们,有的拉呱说话,有的取出纳了一半的鞋垫子绣上几针;小伙子们抽空下一盘棋,棋子分别用小石子和土垰儿。场地上骤然热闹起来,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昂吭昂吭的咳嗽声,窃窃的偷笑声,乱哄哄的,好一会儿也静不下来。直到人来得差不多了,队长开始派活计。人们领了活计,跟着指派的负责人,三三两两地走了。有去南坡的,有去北坡的,有耕地的,有推粪的。一大伙子人,不一会儿都散去了。有两次,活计都派完了,老簪花一人还蹴就在墙角里没派出去。后来,队长就安排他看场院去了。
  说起看场院,其实是个好活计,风雨无阻,工分长趟。可是,多数男人不乐意接这个活。原因嘛,很明白。谁也不想撇下老婆孩子热炕头,跑到场院屋,去守候那份漫漫长夜。
  老簪花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有人说,队长可怜他家人口多,给他一个长趟活,多挣工分,好让孩子们吃上饭。也有人说,老簪花家伙不行了,是为了逃避媳妇。更有人说,他媳妇勾搭上队长了,打发老簪花看场院,是为了和队长幽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都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特别那些沾腥的话题,人们说开了,神神秘秘,有枝有叶。谁谁看见了,在泉子河的槐树林里,队长把老簪花媳妇顶在树干上弄,悠晃得树叶不停地颤动。谁谁看到了,队长在后半夜里,偷偷从老簪花家溜出来。那妇人还站在门后朝队长招手呢。
  老簪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看场院。独自一人的夜里,他傍着那盏罩子灯,读古书消闲。窗外寂静,雨声簌簌,一页一页,轻轻翻着古书,品味着古人的智慧,是何等惬意的事情啊!
  好读古书这件事,生产队的人大多不知道,人们知道老簪花识字,但都没把他当作读书人。我也是偶然碰上后才知道的。
  那是个夏天,下了一天雨,直到傍黑天才住了作。我养了几只小鹅,一天没吃食,饿得呱呱直叫。趁着天没黑到地,我赶紧去场院边拔骨节草喂小鹅。
  那时,老簪花坐在场院屋的门槛上,在看什么东西。我只顾了拔骨节草,没怎么注意他。拔满小筐,往回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我一抬头,他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旧书。我觉得不可能啊,他埋哩埋汰的,能识什么字。怀着一份好奇心,我走到他身旁。
  他问我:“你上几年级了?”
  我回答说:“二年级。”
  他说:“好啊,二年级就识一些字了。来,伸开手,我教你个典故。”
  他把那本旧书反扣在膝盖上,握住我的手。那时我有点嫌他脏,可已经伸出手,收不回来了。
  他点着我的指节,教我说:“子鼠、丑牛、壬虎、卯兔、辰龙、巳蛇、戊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像口诀一样,我一会儿就背过了。真是怪了,我一点也没听出他口吃来。
  他拿出粉坊记账的圆珠笔,在我手指节上一一记下了十二生肖,很快教会了我算属相。
  我觉得很新奇,试着算了自己的属相,又算他的,都算对了。就问他:“是那本书上写的吗?”
  他点头答应了,并催我说:“天黑了,快回家吧!”
  我惦记着家里的小鹅,没再多问什么,匆匆回家了。
  老簪花教我算属相,我记得很扎实,到现在还没忘记。这件事后,我对他的感觉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开始关注他了。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人们的背后议论,只要和他有关系的消息,我都很上心思。有的会转告他,有的就闷在肚子里。
  三
  过麦是农村的大忙季节。忙是劳力们忙,孩子们忙不着。放了麦假,我整天在墙子边转悠,用一根长竿子,挑上面筋,粘知了。粘住的知了,用线串起来,提在手里。
  南墙子根,有一湾子。岸边长满了柳树。柳树不是很高,枝子上趴着许多知了。半晌午,我就粘了一大串。那些“灵巴”知了,“知了——知了——”,不住声地叫,叫得人烦。我用棘针扎破它们肚皮底下的一层膜,它们就哑了。
  南墙子外面不远处,就是泉子河。河水很清,女人们越过围子墙的豁口去河里洗衣服。
  我正仰着头,一心一意粘知了,猛听到有人叫我,是队长从围墙豁口过来了。他招呼我说:“老簪媳妇在河里洗衣服,你过去和她说,我找她有事。”
  队长给我拿着知了竿子,我去了河边。
  一会儿,我就窜回来了,向队长报告说:“和她说了。她接着过来。”
  说话的工夫,老簪媳妇甩着手上的水,向这边走来。这位妇人,三十二、三岁的样子,白净,丰韵,正处在哺乳期,一对大乳,鼓鼓胀胀,似乎要撞破她的衫子,跳将出来。阳光是那么鲜亮,空气里弥漫了湿润的气息,垂柳的枝条拂过妇人的发丝,依依飘荡。
  站在围墙上,回望老簪媳妇,我被她成熟的母性所吸引。我想象她儿子吃奶的景象:胖胖的小手,抱住大奶,小嘴含住乳头,咕咚咕咚,吃得热烈而香甜,白白的奶汁顺了嘴角溢出来。
  老簪媳妇爬上围子墙,她和队长站在柳树下说话。
  联想到人们的流言蜚语,我觉得他俩之间似乎真有些暧昧的东西,在来回传递着,有甜蜜,有妩媚,还有点风骚,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举着竿子粘知了去了,没再注意他们说什么话,隐隐听到“擀饼、打夜班”等只言片语。
  那时候,生产队里打夜班,是管饭的。三盖子油饼很有诱惑力。我曾经吃过那油饼,一抖三盖,软,柔,香。想起来都流口水。那是母亲带回来的,她干完活,舍不得自己吃,带回家分给我和弟弟吃。我性子急,吃得快,还没等回过味来就吃完了。每每这时候就后悔,干嘛不慢一点吃呢。慢一点吃,可以更好地咂摸那滋味啊!在生产队里,我娘擀油饼的技术是数一数二的。她经常被队长安排去老簪花家擀饼,老簪媳妇给她做搭档。
  没想到,这一次擀饼派在我家了。我粘完知了,回到家,正遇到队长推了四袋子面粉过来了,老簪媳妇抱一油坛子跟在他后面。
  队长卸完面粉,刚要推车离开时,老簪媳妇从身后喊住他:“等一等,看你抹画得裤子白咧咧的,也不知道躲背一点。”说着,蹲下身子,就给他扑打裤子上的白面粉。
  我放下知了,出去玩,跑到大门口,看到了这一幕。一霎那间,我觉得老簪媳妇特别亲近队长。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我没事一样,从他们身边跑开了。
  中午,我回家吃饭,看到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几盘菜。
  他们要喝酒啦。天井里,有队长,有会计,有保管员。我娘和老簪媳妇起了鏊子,正在南屋炒菜。
  两位女人忙活的工夫,他们开始喝酒了。
  我和弟弟沾了光,在北屋急不可待地吃油饼。我听见队长一边喝酒,一边安排打场的事。保管员和会计不住地点头,不住地说是。
  如何组织好劳力,歇人不歇马,对于抢收麦子是十分重要的事情。队长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安排擀饼、管饭,极大地诱惑了人们的食欲,调动起了社员的积极性。我觉得黑亮精瘦的队长,结实,精干。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强大的凝聚力。
  这些感受,是他在酒桌的言谈举止和镇定神态透露给我的。当然,那时不会用这样的句子来表达。
  晚上,场院里,汽灯明亮,人声鼎沸,一派繁忙的打麦景象。孩子们平时没见过这么亮的汽灯,都聚在场院东侧的空场里玩耍。有做游戏的,有捉飞蛾的,玩得津津有味。
  我坐在石头上,谝啦自己的能耐,给小朋友们算属相。一通显摆之后,我卡壳了。有个小朋友问我,明年生下的孩子属什么?把我问住了。我赶忙去找老簪花,问老师。
  老簪花没在场院屋,肯定是出去转了。闲着无事,我就扒拉他东西。在炕头的席底下,我又找到一本发黄的古书,里面许多插图,都是古代人物。我翻看着插图,那线条描绘得真好看啊。生怕老簪花嫌我,我匆忙看了几幅,就放回了原处。我想,他肯定知道许多故事,等有空了让他讲给听。
  不多会儿,老簪花回来了,几句话就给我解决了卡壳问题。
  墙皮黝黑的屋子里,罩子灯亮亮地照着,把我俩的身影夸张地映在墙上。灯光下,老簪花的表情是善良的,是哀怨的。脸面褶皱纵横而深刻,残留着黑色油光的灰尘。我在考虑,该不该说出我看见的事情?考虑再三,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说出来他肯定不好受。谁乐意自己媳妇对别的男人亲近啊!
  我忍住想说出来的欲望,问道:“你值夜班,能分给你油饼吗?”
  老簪花抹了一把眼睛的泪迹,回答说:“分,分给我!队长说的。”
  我心里像得到一点安慰似的,略微好受了一些。
  四
  听村人说,老簪花的五闺女得过一场急病。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冬天,过了腊八,雪已飘过好几场,开始有过年的气氛了。不少人家推磨,磨糊子,摊煎饼。
  北方的农村有一个风俗,每到过年,都摊煎饼。软和和的煎饼,沾上自家发的酱,卷上嫩白的葱段,那真是好吃啊!那时,年头不好,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这样的煎饼。
  这天,已是傍黑天了,队长有事来到老簪花家。天井里泥泞不堪:中午晒化的雪水,浸湿了土地,被人踩过,粘泥巴甩得到处都是;准备宿窝的鸡们,围在磨道旁的粮食盆边,想在进窝前偷几口食吃;鸡粪混在泥巴里,黏黏的,黑黑的,分也分不清楚。
  老簪花两口子,还有娟和秀,正围着磨道推磨。队长进去时,正好三妮从北屋出来,向老簪媳妇报告情况:五妮病了,刚刚吐了一炕。五妮是老簪花的五闺女。老簪花五个闺女,老大、老二是双胞胎,分别叫娟和秀,从老三开始都叫妮,三妮,四妮,五妮。
  队长一听,和老簪花两口子一块进了屋。他伸手托了托孩子脖颈,向两口子说道:“孩子病得不轻,身子滚烫,脖颈都僵硬了,得马上去医院。”
  老簪花两口子这才焦急起来:“怎么去啊?”
  队长指着老簪媳妇说:“你穿暖了,把她包起来。我这就去推自行车。”
  队长骑车载着娘俩,直奔公社医院。
  冰天雪地里,队长奋力蹬着自行车。老簪媳妇怀抱着五妮,不时唤一声孩子的名字,生怕她坚持不下来。
  进了医院,医生下班了。老簪媳妇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
  队长这个门、那个门地寻找值班室。找到值班室,抱进孩子,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五妮患了急性脑膜炎,当晚就住了院。
  治疗一星期后,五妮好了。出院的那天,大夫给做最后检查,说道:“多亏了来得及时,现在不会留下后遗症了。回家安心过年吧。”
  队长的当机立断救了孩子。老簪花两口子从心里感激他,年初一,带着五妮去拜年。
  队长住在村前头。门前,一个大园子。
  冬天里,园子没什么青菜,有两个菜畦子,盖了麦秸铺,麦秸铺上残留着积雪和零星的鞭炮皮屑。圈园子的秫秸都干枯了,翅蓬起的秫秸皮在冷风里“嗖嗖”地响。
  老簪花看了一眼园子,没有可吃的东西。他盯着西南角那些榆树和香椿,看了好一会儿。他知道,那些枝桠现在光秃秃的,开春后就生出叶子来了。那可是好吃的美味呀!
  院子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道。队长家的老三和老四两个顽皮小子,正在放炮仗。
  队长老婆面色偏黑,身材矮胖,泼泼辣辣。相比之下,那相貌比老簪媳妇差一截子。她见老簪花三口来了,赶忙让进里屋。
  五妮穿着干净的衣服,白白净净,清爽漂亮。队长老婆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小辫子,打心眼里喜欢。她生了四个儿子,没见过闺女的面,特别稀罕小女孩。她又端花生又拿瓜子,不停地塞进五妮的口袋儿。
  队长张罗着让座,倒水,很是热情。他把五妮从老簪媳妇怀里接过来,放在炕上:“嗨,五妮呀,来炕上耍。炕上暖和哩。”
  两家人亲切地拉呱。话题就是眼前这个五妮。老簪媳妇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表示着诚挚的谢意,老簪花插不上嘴,跟在后面附和着,说了好几个“就是”。
  队长不停地应对着,重复了几遍“都是自家人,都是自家人”。队长老婆则围着五妮稀罕不够。
  老簪媳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悠忽间生出一个主意。她冲着队长说道:“你两口子生了四个儿子,没个闺女。这小妮子呢,是您救的命,就让她给你们做干闺女吧!”
  没等队长发话,队长老婆喜得不得了,咧着大嘴哈哈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我早就盼个闺女啦!”
  队长也笑嘻嘻的,说道:“我们没受苦,没受累,干捡这么漂亮的闺女呀!”
  老簪媳妇一听,连忙抱过五妮说:“你干爹干娘认下你啦,赶快磕头吧!”
  五妮瞪着眼睛,不知所措。老簪媳妇,嘻嘻地笑着,哄着五妮:“来,娘教你。”她指了指队长,说道:“跪下,冲干爹磕三个头!”
  五妮很听话,跪在炕席上,冲队长磕了三个头。把个队长恣得开怀大笑。
  老簪媳妇又指导五妮给队长老婆磕头。队长老婆笑得合不拢嘴。她伸开自己的兜:“好了,好了,俺闺女的头,娘都收下了!快起来吧,娘给找糖吃。”转身去箱子里摸糖块。
  气氛越来越热烈起来。队长真高兴了,一挥大手,指挥老婆说道:“你去炒菜,中午招待干亲家。”随后,冲老簪花两口子说道:“住下吃饭,中午咱们喝两口!”
  老簪花讪讪地说道:“不用了吧,家里,还,还有好几个孩子呢。”
  队长大气地挥挥手:“好办,都叫过来。”说罢,就吆喝院子里的老三:“你去把大爷家的几个姐姐妹妹叫来咱家吃饭!”
  老簪花刚要再客气两句,媳妇在一边表态了:“队长这么亲五妮,咱一家就托她的福啦!”转身小声安排老簪花:“你回家把过年的老酒拿来喝了吧!”
  老簪花点头答应着,悄悄走出了屋子。
  老簪媳妇解下围巾,帮着队长老婆摘菜去了。
  午饭,安排了两大桌子。孩子们吃得热火朝天,大人们也聊得异常开心。五妮,这个清爽漂亮的小闺女,拉近了两家人的距离。
  以后的日子里,五妮像队长老婆的小尾巴,跟着她形影不离。
  春天里,队长老婆一有空闲,就拿了铁锨在园子里铲地,五妮就在一边玩耍。她这里走走,那里站站,塇塇的湿土里,留下一溜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夕阳穿过榆叶的缝隙,细细密密地洒下来,照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印在刚刚翻过的土地里。一粗一细,俩人的话语,也像那鲜土上斑驳的光点,零零碎碎,缠缠绵绵。不知不觉间,又到做晚饭的时候了,大女人收拾起铁锨,一手牵了小女孩的手,拖了长长的调子,像说又像唱:“五妮呀,跟娘回家做饭啦!”
  每逢这时,胡同里,就传来了脚步声。老簪媳妇扛了镢头,下坡了。顺道,接了五妮回家去。
  有时候,队长老婆没稀罕够,摆摆手,爽朗地说道:“五妮就跟我吃啦!晚上,让她干爹给你送过去。”
  老簪媳妇笑一笑,并不推辞,独自回家做饭了。
  洗了碗,刷了锅,喂了猪,一圈营生忙活完了,刚刚坐下,队长抱着五妮送过来了。多少次了,他都赶在这个时辰。
  窗台的煤油灯,忽闪着,发出微弱的光,俩人坐在小板凳上,一句咸,一句淡地扯着。说过了,扯过了,他拍一下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呀,还有个会呢!”起身就走了。多少次了,他都是这样,拍一下脑袋就是一个理由,说走就走了。
  望着他瘦长结实的背影,老簪媳妇也不挽留他。其时,家里并没有其他人。老簪花早就搭了被子看场院去了,孩子们都疯到街上玩去啦!自从五妮认了这门干亲,老簪花就得了这个闲差。活计不累,挣分不少。老簪媳妇心里清楚着呢,一家子明着暗着地沾了他不少光。对这个男人,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是感恩多一些,还是好感多一些。
  她就那么倚着门框,望着他,望着他瘦长结实的背影,消逝在黑夜里。
  五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那么迷恋村庄的傍晚。暮色里,炊烟迷蒙了半个村子。妇人唤孩子吃饭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像是村庄的旋律,缠绵,悠扬,飘荡在大街小巷里。
  老簪花的儿子快两岁了。他迈着小腿,歪歪扭扭地跑在大街上,不知谁叫了他一声,他扭头看了一眼,转身跑进了自家大门口。
  老簪花搭了一床破被子,偻了腰,出了门,自西往东,踯躅在大街上。
  场院里,粉坊的人们都散工回家了。老簪花取出钥匙,开了门,放下那床破被子,就满场院转悠。这已经形成习惯了。每天来到,他都是先转悠一圈,晚上转悠两圈,夜里再两圈。不这样,他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工分。多少年了,场院里从没少过东西。
  春天的场院里东西少,看好西屋的仓库和仓库南头的几个玉米囤就行了。人住在粉坊屋里,粉皮和面坨子自然不会丢失。
  春天的夜晚,不冷不热。罩子灯下,老簪花翻着一本古书,看得津津有味。
  尽管吃的是黑窝头和粗饼子,毕竟能够填饱肚子。肚子饱了,便有心情读书了。老簪花一再地喊着“饭食不济”,内心里却是满意的。他明白一个道理:窝头比书本重要哩。
  春天,对于富人是一个好季节,春暖花开,万象更新。对于穷人来说,那便是青黄不接,忍饥挨饿。老簪花读古书,读到“民以食为天”的时候,感触颇深。他望着这五个字,联想到自己的八口之家。八张嘴张开着,等着吃食。那是多么可怕的洞口啊!
  他揉揉流泪的眼睛,掏出烟包子,点上一锅烟,慢慢滋啦。从结拜干亲的那一天起,老簪花就非常明了。媳妇早晚要出事,守是守不住的。管不了,就不管啦。说来道去,吃饭是第一位的事呀!
  队长时常到场院来转转。每见他来到,老簪花就把古书藏起来,傻傻地瞅着屋门出神。队长也不搭话,独自走到炕沿坐下,拽过老簪花的烟包子,卷一支烟点上。
  灯光底下,两个男人默默无语。一个傻傻地瞅着门口,一个怔怔地抽着纸烟。两个人心里装着同一个女人。
  队长坐一会儿,抽完烟,就走了。瘦长结实的背影消逝在黑夜里。
  老簪花掏出古书,就着灯光,继续读下去。
  有时,他来得晚一些,身上带着酒气,提半袋棒子面进来,扔在炕上,扭头又走了:“带回去吧,给我干闺女熬粥喝。”
  老簪花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队长让带回去,就带回去。吃的东西含糊不得呀!
  有时,队长扔下东西,没有吭声就走了。老簪花就一动也不动地守候着,直至队长带走为止。
  六
  秋天的时候,公社来了放映队。这可是村里的大喜事。其实,消息几天前就传开了。演什么电影,是农村片,还是战争片,年轻人们早就议论纷纷了。在这之前,好多人已经到外村看过了,可是轮到在自己村演出还是暗暗地高兴。孩子们半下午就在大队院前占地方了。画着白线的,累着石块的,放着小板凳的,五花八门,什么方式都有。老簪花的姑娘们也不例外,兴奋着,期待着,像盼望过节一样。
  太阳刚落地,一块白色的银幕就挂起来了。村庄的空气里,弥漫了喜悦的气息。孩子们更多了,黑压压的脑袋,慌慌乱乱的喊声,高高低低的板凳。大人们也早早吃了饭,带着凳子,说着话,行走在胡同里、大街上。最后,赶集一样,涌向大队院。
  老簪花早早吃了饭,就出门了。他搭了那条破被子,自西往东,顺着大街,走向场院。越是节日时刻,越是不敢懈怠呀。
  秋天的场院里,堆满了庄稼。花生、豆子、谷子,一个一个的垛,占满了场院。
  老簪花开了门,放下破被子,一回头,又看见墙角那个袋子。那是昨天晚上队长带过来的。他知道是花生,却不知道要干什么用。队长经常用农特产品去公社走关系,换指标,有时是化肥指标,有时是农药指标。不知这次又要换什么啦,他念头一转,便到场院转悠去了。
  村里的电影开演了。声音飘过来,清清楚楚。老簪花抬头向村子望了一眼,心思闪了一闪,不知道演的什么片子?嗨,还是读书好啊!回屋读书去。
  刚到门口,队长过来了。他叮嘱道:“来了好多看电影的外村人,人多手杂,夜晚注意一下,场院里多转转。”
  老簪花点头应答着:“就是,就是。”
  说完话,队长进屋,拽了花生袋子,走了。
  队长拽了袋子送给谁?做什么用?老簪花毫无兴趣,不闻也不问,进屋,把罩子灯芯拧大了一些。屋里立即亮堂起来。他伸手去席子底下掏书。呀!书呢?怎么没有啊?他略一顿,想起来了。晚饭,姑娘们吵吵着快吃了看电影,他也受到感染了,急匆匆吃完饭,忘记带了。
  漫漫长夜,没有书看,真是无聊啊!老簪花想了一会儿,决定回家取书。
  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了。圆圆的,大大的,红橙子一般,鲜润如滴,却不明亮。大街上恍恍惚惚的,碾子,柴垛,都朦胧在月色里。老簪花披了褂子,听着电影,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家走去。
  他找到钥匙,拨开门关,进了院子。屋里黑着灯,院子里很安静。他径直走向北屋,一摸门鼻子,没有上铁锁。这些女人们,看个电影这么急,门都忘了上锁。他正埋怨着老婆孩子们,猛然看见石磨台上放了一个口袋,走近一看,正是队长带走的那半袋子花生。他重新回到屋门口,轻轻推了推屋门,屋门从里面闩上了。他一切都明白了。
  他没有惊动里面的人儿,悄悄退出院子,闩上院门,回了场院。
  一夜真漫长啊!老簪花没有书读,却读了一夜的庄稼垛。那些豆子垛、谷子垛,高高大大,静默在月色里,一句话也不说。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一旦真的遇上了,还是说不出的心痛。傍明天的时候,他终于累垮了,披着那件褂子,蹲在垛下睡过去了。
  七
  老簪花做了一个梦,再次梦见那件心痛的往事:
  女孩的哭声,撕心裂肺,从女生厕所里传出来。他挑了一担水,刚进校门,就听到了这哭声。
  三、四个小女孩,惊魂失魄地向老师办公室跑去。
  一位女老师跟着孩子们跑出了办公室。老簪花把一桶水倒进水缸的时候,有个小女孩跑到他跟前,焦急万分地喊:“三妮拉不出屎,屁眼都出血啦!”
  老簪花一听,扔了扁担,向女生厕所跑去。
  女厕里,三妮蹲在便坑上,哭得声音嘶哑,脸上汗水泪水分不清了,几缕黄头发散乱不堪,遮住了眼睛。屁股仍在滴着鲜血。便坑里一摊血迹不忍目睹。
  一见三妮惨不忍睹的模样,老簪花的泪水唰地下来了。他一把抱住孩子,弯下腰身,用手指往外扣粪便。那些谷糠结成的粪便,既干又涩,堵住了屁眼。
  好一会儿,老簪花才给三妮扣通了屁眼。他接过女老师递给的纸,擦了手,擦了孩子的屁股,抱起孩子,去了公社医院。
  他知道孩子是吃谷糠引起的,可是,除了那点谷糠,他再也拿不出东西填饱孩子的肚子啊!
  路上,孩子不哭了,渐渐睡了。老簪花却是流了一路的泪水。
  太阳出来了。老簪花从梦中哭醒了。他睁开眼睛,擦了把脸上的泪痕,发觉自己靠着谷子垛待了一夜。
  他披了褂子,到饮牛的大瓮旁,撩水洗了把脸。然后,蹲在场院屋的门槛上,抖抖地掏出烟包子。他点燃了烟袋锅子,深深地滋啦了一口。嗨,苦难的日子,总算过去啦。眼前的这点事,比起那些苦难,算不得什么,闭了眼就过去了。他吐出一口烟,自己安慰着自己。
  这个梦,老簪花后来和我谈起过。不过,听娘说,这是件真事。它是老簪花心中永远的痛。
  早晨,我赶着一群大白鹅,在村东的玉米地里放鹅。收获后的地里,二茬大苦菜,棵大叶嫩,鹅们抢着吃。
  我站在阡子上,望着东方初升的太阳。秋日的田野,空空旷旷,如产后的母亲,疲惫,安详。空气湿润,像一层薄雾,在朝阳里波光荡漾,起伏不定。
  装了土肥的小车上路了。乡间的小路上,姑娘拉着绳索,牵着身后的小推车和小伙儿。她们一个个排成一队,真是好看呀!远远望去,就是乡村的一道风景线。这时候,我就会露出羡慕的眼神,真想自己快快长大了,也推上那么一辆小推车。
  我赶着鹅群走到场院边的时候,三妮领着弟弟叫老簪花吃饭。老簪花总是在人们上工后再回家吃饭。
  队长过来了,打量着满场院的庄稼垛。或许,他正琢磨着怎么样打场吧。
  三妮教着两岁的弟弟:“蛋蛋,快去叫爹回家吃饭!”
  蛋蛋跌跌撞撞走向老簪花:“爹,吃饭!”
  老簪花“哎”地一声答应下,一抬头,看见了队长。他指着队长,对蛋蛋说:“叫叔!”
  蛋蛋扬起头,看了看队长,嘟起小嘴叫道:“叔!”
  队长弯下腰,摸了摸蛋蛋的小脑袋,笑了一笑。
  老簪花眯着眼睛,看在眼里,拉起蛋蛋的小手,走啦。走了几步,他蹲下身子,招呼儿子:“蛋蛋,来呀,让爹背着走!”三妮就把弟弟抱到老簪花背上。三个人顺着大街往村里走去。
  老簪花佝偻着腰,驮着儿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三妮说着话:“夜里演了什么电影?好看吗?”
  三妮跟在后面,回答道:“夜里我头疼,没有去看电影,不知道好看不?”
  老簪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了。他回头看着三妮:“你没有去看电影?你自己在家啦?”
  三妮不解地望着老簪花:“是呀!”
  老簪花“哦”地应了一声,转过头,驮了儿子,继续往前走。
  我赶着鹅群,走在他们身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爷俩的对话。
  我不明白老簪花,为啥对三妮看没看电影那么关心。我关心的是蛋蛋和队长。他叫队长叔,队长只是笑了笑,没有应答。蛋蛋被老簪花亲着,驮着,不知道队长心里是什么感觉。或许村里的传言不是真的。我一边赶着鹅群,一边胡思乱想着。
  走到围子墙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太阳底下,队长站在那里,还没有走。
  这时,推粪的小青年们回来了,每人的车梁上都坐着一个大姑娘。档头叔的车子上坐着的是秀。他们有说有笑,吵吵嚷嚷进了村。
  2011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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