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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8-19 18:10
鄌郚总编

李万瑞│诗经里的女子

  李万瑞│诗经里的女子
  为了丰富战士的文化生活,应海女来部队讲过一次课,个头不高,圆圆的脸,一架眼镜,显得很文气。课后战士们议论纷纷,说同时在海岛上生活,怎么人家的皮肤那么好呢?看来大家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讲课内容上。
  我与海女的相识,源于《舟山文艺》上她写的一篇文章。文章后面有她的联系方式,署名枫。因为排版关系,那篇文章错了行,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当时她是舟山师范学院大四的学生。
  海女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带着海女和妹妹改嫁时,海女才上初中。孰料海女大学未毕业,继父也去世了。当时海女选择读师范,也有一点想早些自立的意思,以她的成绩,复读一年会读一所好大学的。连着死了两任丈夫,坊间便有些不好的传说,母亲遂断了他适的念头,只一心一意跟着两个女儿生活。
  海女有对象,是同学,据说长得非常帅。毕业后去了宁波发展。好在离舟山不远,他们还是经常见面的。但忽然就分手了。海女打的赶到宁波,打电话给他说,我就在你楼下呢,你难道不挽留挽留我?但那个男孩儿终究没有下楼。
  他们曾经很要好,这是海女自己说的。当然不是跟我说,是跟她的闺蜜说的。说那个男孩脸皮薄,避孕套都是她来买,每次买脸上都发烧,药店的人都看她。我感觉那个男孩不是很珍惜她,这种事一般不会让女生去做。
  这次打击,使海女一下子失了方寸。我发动战友紧锣密鼓给她张罗着找对象的时候,她突然与一个小战士谈起了恋爱。那战士小她五岁,初中毕业,家是驻地的。我们认为很不适合,男的一般比女的大两岁才好,一正一反差了七岁。但她还是决意嫁了。
  婆婆是村主任,老公又不成器,但公子哥范十足,舟山大街小巷的练歌房他都门清,海女竞然很吃这一套。有时与老公吵架,婆婆就背地里骂她,说不愿听她那个死声,她也忍了。我背后就说她,你那些本事呢?海女说我根本不会吵架,我妈就没教过我。婚后不久,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日子相应消停了许多。
  海女婚前自己在外面租房住,经常有同学来借宿,她就把房子腾出来,去挤小师妹的学生宿舍。我去过几次她住的地方,感觉在理家方面委实不错,小小的一间小房子里,墙上还挂着鱼干。但海女过分追求完美的性格,肯定体会的痛苦比别人多。我曾劝过她:别太追求完美,日子就会好过一些。腊月生人,往往对自己太过苛求,不允许有一点纰漏。其实生活哪能够设计呢?只要心灵细致一点就够了,就会比别人多体会很多。但不是很起作用,她依然故我。
  消沉的时候,有时会打电话跟海女聊聊。都有些出身卑微又自命清高或怀才不遇,惺惺相惜的意思。我写过“曲罢六月指生凉,泣血十年一还珠”的句子,她批曰“华丽的垃圾桶里装满了果皮纸屑”,她喜欢平实的文风,大概觉得我填的诗词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海女出生在一个迭遭不幸但倍感温馨的家庭。命运不公,在海女身上表现尤为突出。好在诸多磨难,并没有使海女失掉本色,她在朋友中间,口碑日佳,几乎成了万金油,谁有事都把她提溜去。我曾不止一次地让她学会拒绝,但她始终做不到,怎么还会有有求必应的毛病呢?这不是把优点当缺点说,这与人格有关系。由于性格原因,我对此深有体会,如果拒绝了别人,不开心的是自己。我开玩笑说:“你从不会拒绝别人,只会拒绝我。”
  那时刚好《舟山日报》有一个征文,我看过她的手稿,稿子改得很乱,我实在不能把手稿与灵气飞动的文字联系起来,这么细致的一个女孩子,却在涂鸦!但我非常喜欢她的文风,文字比较跳脱,没有现实生活中那份凝重的心思。
  海女心里有一个结,两个对象都很帅,太帅的男孩应该不好驾驭,海女也不是那种时尚的女子。不过,心里还是希望她过得好,毕竟她母亲拉扯着两个孩子,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但我实在不看好这段婚姻,文化层次差别太大。想不到一语成谶,这段婚姻只仅维持了七年,以她的老公出轨告终。孩子归她。
  海女离婚的事一直瞒着母亲,经常见不到女婿,母亲应该是明白的,只是不问。
  当时我的一个战友因媳妇法功入戏太深,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前途,刚办完离婚手续。战友很有文采,发表了不少文章,打算跟海女撮合一下。海女说,主要精力在孩子身上,过几年再说。含混地说自己性冷淡,老公出轨估计与此有关。——话说到这种地步,我也就打消了给她撮合的念头。
  随着我的频繁调防,与她的联系日少。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应该说很不容易。听说后来海女去了一家培训公司,经常应约出去讲课。舟山本来不大,偶有战友碰到他,跟我打电话聊起来,说模样基本没变,一袭旗袍,显得很知性。
  初识的时候,海女说教师是她的一个梦,在学校时就考取了教师证,但无法入编,感觉这样也挺适合她的。有人说,女人带着使命来到人间的,她能跳出婚姻的暗影,把满腔的爱洒在孩子身上,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归宿。
  偶尔也会打个电话,但隔着千山万水,感觉也是淡淡的。前几天,她忽然发了一篇小文给我,我一看到题目,手就哆嗦了,是当年我写的那篇征文,题为《海石花与映山红》:
  江南有水,也有山。中尉的军舰就泊在那座山下一个美丽的海湾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驻地一个女孩,名字叫枫。枫很喜欢花,儿时在那个山谷里读书,二三月份常一人到山上去找兰花,偶然看到一两枝空谷幽兰,便采来养在寝室里,满屋便可闻到清香了。尤其满山杜鹃花开的时候,总去山上背一大捆下来。漫步在鲜花中,你说有多惬意。杜鹃花就是映山红吗,中尉问。枫说是,我们这里挺多的。中尉当然相信,春天他们训练的时候,舰从两山中穿过,拿望远镜望,有时就看到山上红灿灿一片,只是当时不知道那就是映山红,更不知道那山上还有一个采花的小姑娘。
  这个意象很美,很让人心动。荷花束下山是什么感觉,又是一番什么景象?她驻足擦汗的时候,会不会留心脚下的海?以夕阳为背景,海成了红色的,一条军舰正远远驶来。她当然想不到,那位手拿望远镜的年轻中尉,后来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但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虽然他们住得很近。信与电话也不多,并总是淡淡的,有着月光般的轻愁。中尉发现与枫有那么多相似,不敢相信这是注定。她那清亮的笑声从电话那边传来,像流水,一直流到他的心里,让他眩惑。中尉生长在大山里。那里没有海,却有溪。小时候他常坐在溪边,想象远方的海。纸船装着他的向往,幻想有一天能漂流到海,泊进一位渔家少女的心田。那少女就是枫。要不,中尉穿上军装何以偏偏来到了枫的家乡,要不中尉在图书馆何以信手就翻到了枫的名字?
  枫毫无理由地把少年、自然和映山红组合在了一起。这个意象深深地印在了中尉的心中,他感到心疼。漫漫山谷里,少年和他的映山红,构成了一种不被欣赏的美。她的童年与中尉太相似了,都是孤独和自然的孩子。他们的欢乐和哀愁都交给了风,交给了云。不过她比中尉幸福,她有映山红。中尉拿电话的手有些发抖。他说没有见过空谷幽兰,攀登的时候,于山间的石缝里蓦然发现那么一簇,会如何让人心折?也许舍不得采,但我会每天涉水赶去看它。枫笑了,说你比我善良,不过这对军人来说算不上优点。
  实在他们神交已久,他们是同一棵蒲公英的种子,只是她飘到了江南。有一种欲望开始折磨中尉,周末他决定到她家一坐,正逢他们全家采茶归来,她还特意采了一束映山红。中尉是第一次见到映山红,马上就叫出了名字。一般的花,花瓣都有一层蜡质的保护膜,映山红没有,那花瓣像人的皮肤擦破,要有血渗出来的样子。人们常说杜鹃花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当时不知表里,今天才算明白。
  海里有美人鱼吗,出海的日子,她会不会来陪你?中尉的眼睛迷离起来。他说如果注定葬身大海,也不会化作映山红,只会让珊瑚虫吃掉,最后成为一簇海石花,美丽地开在海底下。不知多少年后,才会被别人采撷上来,又不知会被摆放到哪个人的案前,他或她在工作之余,凝视这株海石花时,可会想到,它是一名海军中尉所化,中尉把自己的爱恋和心血用最美的形式保留了下来。那时,枫,你在哪里,你做了谁的嫁娘?
  中尉打开送她的礼物,她睁大了眼睛,真不敢相信海石花会有红色的。那是中尉南沙值勤时亲手采集的。那点点殷红真的是你们的血吗?中尉笑着刮了她的鼻子,说这是一个谜,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平淡而具内蕴,像爬满青藤的篱笆,不绚丽,却很隽永。中尉不敢过分挥霍这份宁馨,拚命克制着。他们不谈政治,不谈哲学,只是随便聊聊。这份默契源于心灵,特别让人感动。中尉常常想枫,却不敢讲,怕讲出来枫就飞走了。中尉不讲,枫也不问,日子就这么过。
  因为那场台风和那只渔船,枫一下子长大了,她说她要与中尉一起圆那个童年之梦,一起去采茶、寻兰,而且背一捆映山红回来。——可是中尉没有机会了,他是和那场台风一起走的,他的战友这样说。
  若许年后,枫已满头白发,一脸慈祥。她端坐在海边,夕阳给她身上涂上了一层桔红色的光辉。她的外孙女怀抱一束映山红正走下山来,看着夕阳里那灵巧的身影,枫微微笑了。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有一位海军中尉,那时他好专注,好用心。她常问自己:我的笑真那么美吗?
  外孙女放下映山红,向枫撒娇:“外婆啊,映山红采回来了,现在可以告诉我海石花为什么会是红色的了吧?”
  中尉回到了他的大山,他没有随台风而去,随台风而去的只是他的一只胳臂。那个童话是他流着泪编织的,之后让战友寄给了枫。多少年过去了,中尉终生未娶。在垂钓之余,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江南,想起枫,想起那个让他心仪的女孩。中尉一直感到奇怪,历经多少人世沧桑,这一偶然的相识,枫的形象依然栩栩如生,并因这段美丽的因缘,他对生命一直心存感激。只是他的故乡没有映山红,也没有海石花。家中只有一盆兰花,还是从花市上买来的,没有清香。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寄这篇文章给我,我感觉与海女的相识挺宿命的,她犹如蒹葭中的女子,她的偶尔流露的沉郁很动人,看得出是从心底流出来的。那篇文章最后,海女写了几句话,我不知是写给我的,还是写给自己的,抑或写给别人的,但决绝的意味非常明显:
  不敢说出永远两个字,好像你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心里的感觉,很凄惨很悲凉很荒芜。检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风花雪月,原来都是一种铺垫。在心灵契合这个层面上,你是惟一的,没有人可替代。你能从亿万粒尘土里发现我这一粒微尘,并奉若珍宝,眼光是差点,但我真的感谢。
  我常用缘来诠释生命中所发生的种种。对海女若没有一份特别的感动,我不会对她的一切如此心仪。我常不自觉地想到前世和来生,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十分深刻,又不能一一说出,总有些前缘未了又绵绵无期的预感。海女的寂寞和柔弱都埋得很深,几乎没有人打开这扇门。她把沉郁做成了一个品牌,贴有她特别的标签。海女是诗经里的女子,你只能看到她伫立沙洲中凄婉的模样,但不能施以援手。
  我没有回复她,主要是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尘归于尘,土归于土的日子挺好。

  李万瑞,潍坊市奎文区作家协会主席,中国文化出版社潍坊地区特约编审,山东省老槐树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经理。毕业于武汉海军工程大学,频繁调防于上海、青岛、舟山、湛江、大连、三亚等地,多次赴南沙参加战略值勤,上过前线,后供职于大连舰艇学院教务部,少校军衔。1998年退出现役,专事文化创意工作。著有《潍坊市校园文化研究》《中学日记》《第二故乡》《生如夏花》《融雪煮茶》《岁月如歌》《老槐树》等多部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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