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小脚女人
文|张瘦石
顺着张家胡同往北走，过了榆树林子，就能看见我五老爷的家。
他家的宅子为青砖石头墙体，砖直至窗户台。屋面不高但挂着三排青瓦，瓦片以上是麦秸草。屋脊被青色老式大脊瓦合着，让人看上去又笨，又沉。大门楼也挂有青瓦，土墙，砖石地基。整座宅子坐落在张家胡同偏北以西，前面有条不宽的大街直通场院。
按《张氏家谱》分，张家胡同共分四个支下，五老爷属第三支下，俺家属第二支，两家虽都是姓张，但他和俺家不属于一个支下，我是第十三世，他是第十世，中间隔着三辈，论辈份我理应喊他老爷，又因他在家排行老五，故，父母平时都让我喊他五老爷。
民国时期，五老爷做贩卖海货的小买卖。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很能吃苦，能三天三夜不睡觉，徒步到南海或者东海挑虾酱（凉台大平原上的人，称其为模糊），咸鱼，虾皮……三天一个来回。他的两个肩膀上都磨出硬杠子，用手指甲掐都掐不动，又宽又长的扁担，在他肩上折断一条又一条。老黑布做成的粗布鞋，穿在在他脚上没多久，鞋底磨透，鞋帮前后开口，露出臭气熏天的脚指头丫子，但是他从不叫苦喊累，还是踏踏实实做自己的生日，听说那个时候，他的海货生日在当地做的相当红火。
五老爷，一生娶了两房女人。第一个女人是河西大付岗村，刘家荣的闺女，刘氏过门很争气，没几年就给他生下一对儿女，女儿大，儿子小。后来，又听奶奶说，他儿子刚生下不久，刘氏中产后风死去了，幸亏邻居也育有一子，二子合用一个母亲的奶水喂养。五老爷这个儿子，现在也早已去世，论辈份我还应叫他爷爷哩。
五老爷娶的第二房女人，是青岛人，详细的地址，姓名，我已经不记得了，传说是青岛一个窑子里的女人。那年，第一个女人去世之后，五老爷去东海贩海货，在青岛耍女人时结识这个窑子里的女人。之后，二人产生缠绵的感情，五老爷也有了恻隐之心，于是花了三十块大洋，从窑子里把她赎出身子。
五老爷把这个窑子里女人娶回家后，十分宠爱她，因为这个女人年龄小，秀气，大方，人长得也漂亮。
记得小时候，奶奶领着我去五姥爷家串门，在胡同西边的榆树林子里，她拉着我的手严肃地嘱咐：
“进了五老爷大门口，一定要听奶奶的话，要大声喊那个才过门的女人——五老嫲。她会给你好多好多吃的。”
“奶奶，五老嫲不是早死了吗？”我不解的问。
“胡说，不要提死……死的，不好听。那是你过去的五老嫲，这个女人是你现在的五老嫲。”说完，她扭过头去，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一个窑子里的女人啊。”
窑子里的女人？那时候我年龄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窑子，甚至分不清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只记得母亲说我是从大柳树底下，西边那个湾里捞的，弟弟是从村东潍河汊子，那条小水沟里捞的，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不像现在的孩子，啥事都懂，啥事都会，啥事都敢做。
哦，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想想那时候的我，很幼稚，很单纯，也很愚蠢。
五老嫲是小脚，穿一双黑布小尖鞋，鞋头上还绣着几朵红红绿绿的花，一条黑布袋子从鞋里缠到腿上，直至小腿肚子。穿一条大腰红花裤子，裤子上的红花看上去很小，也很零碎。上身是一件蓝花大襟褂子，布扣钉在左一边，斜竖着一排，那褂子胸前还绣着两朵牡丹，看上去很洋气，也很精神，更懂礼貌。她一笑左腮帮子上，还露出一个小酒窝……那天，我喊一声五老嫲，她给我好多好多的糖果。
五老嫲没有其它嗜好，年轻时就喜欢梳洗，打扮。每天早上，她都对着镜子，描呀，画呀，抹呀，擦呀……小时候，我就亲眼见过。那时，去赶凉台集正好路过俺家门口，她一走过去，身上飘来的花香味，停在胡同里久久不肯散去。听大人说，五老爷会做小买卖，人又能干，能吃苦，钱也来得快，五老嫲花钱大手大脚，毫不吝惜。不过，她对儿女们很好，特别对待小儿子，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儿子长大后很懂事，也很孝道。可惜，她自己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后来，我听老人说，女人一旦进了窑子，先服用一种叫什么“凉药”，那药都是麝香和藏红花做成的，女人喝了这种药就会一辈子不生孩子。也许是真的，五老嫲自从嫁到张家胡同，一直没有生育，直到最后，也是前窝里的儿子为她送的终。
五老嫲，还有一手拿好的绝技——给孩子医治口疮。我小时候就找五老嫲治过，当时嘴里起白泡，特别是舌头上，红的，白的，一小簇，一小堆，痛的我咽不下食物。母亲领着我找五老嫲，她拉开抽屉拿一些白色的东西，好几种药材掺在一起，用杆饼杖轻轻压碎，摊在一张白纸上。然后，拿一根麦秸掐去两头，做成一根简陋的麦筒，用剪刀把麦筒一端轻轻剪一下，剪成斜面状，用斜面把做好的药粉铲起来，再一次装进麦筒里让我张开嘴，把斜面一端对准我张开的大嘴，另一端她放在自己的嘴里用力轻轻一吹，那药面全部吹到我口里啦。可也别说，她没吹过几次，我的口疮果然好了。直至今天，我还记得张家胡同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童，还能会唱《五老嫲》的童谣：
五老嫲
本姓张
朝南门
开药方
给小孩
治口疮
好了，好了，好了
……
哦，那熟悉的张家胡同，那熟悉的张家榆树林，还有那一个个熟悉的老人。
别了，张家胡同。
别了，张家的榆树林。
别了，再大声喊一句，我亲爱的五老嫲……
唉！我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春天，可也是我难以再回首的昨天。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张美利，笔名张瘦石，潍坊市峡山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时代文学》《山东教育》《环境教育》《潍坊日报》《诸城日报》等省市级报刊。著有短篇小说《香火》、中篇小说《桃花村的故事》、诗文集《濰水悠悠》、长篇小说《濰水啸声》（已脱稿未出版），其中《香火》2016年被评为潍坊市文学创作三等奖。现供职于潍坊市峡山区郑公街道城子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