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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8-24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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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方杰: 父亲周年祭(组诗)

孙方杰: 父亲周年祭(组诗)

孙方杰, 1968年9月出生,山东寿光人,著有诗集《我热爱我的诗歌》《逐渐临近的别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半生罪半生爱》《路过这十年》等五部,诗合集《7印张》《诗歌组》《青春23》等多部,主编《山东三十年诗选》《新世纪山东青年诗选》《山东诗人60家》《山东诗歌年鉴》等多种选集,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入围第五、六、七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等多种奖项。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不愿意止住这悲伤

很长一段时期,悲伤
是维系我与父亲的纽带
它包围着我,撕咬着我,挥之不去
我挥了又挥,在凛冽的早晨
我看见我自己,像一块冰在钝击中裂开
像墨汁泼进乌云的夜空一样黑

有时候,悲伤是这样一种东西
时间久了,就会渐渐地清淡
痛苦成了啜泣,然后滴几滴泪
再后来,因为碰撞而伤怀

在面向父亲的悲伤中
我丧到极致,哀到欲绝
俨然成了一个悲伤的首领
起初是连续性的,一刻也无法
把悲苦从泪管里解救出来
父亲走的久了,我的悲伤就越来越浅
有时候忽然就没有了,就消失了
像一片云,在心灵的上空,飘来飘去
很快,在我将来的寂静里
悲伤就不再在前面等我
我的悲伤,就像一朵花,盛开之后
便是凋谢

而花朵,将会在记忆里存活
为了这存活
我把父亲的音容笑貌,盖在我的身上
我把父亲的日出日落
戴在手上,每天看着
直到晚祷的颂声,呼啸而过


父亲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有寿衣上的前龙后凤护佑
有纸扎的骡马和童仆侍奉
有金山、银山和财宝柜里的富足
我的父亲,在长眠中,转向了新的生活
就像有人从一扇门走进了另一扇门
七十八年在房间里接受物候的命令
四季轮回,与家事和琐碎事纠缠在一起
需要拼尽多少力气
才能获得平安而又愉悦的一年

有祭奠的酒与旷野汇合
有旺盛的香火缥缈于天空
有燃烧的纸钱在白云上闪着光
我的父亲,从一扇门走进了另一扇门
他不太走运的过去,成为此刻
他与许多的幸与不幸,从此别过
他没做任何交代就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那里,有故去的亲人和朋友
在等着他把酒言欢
——他们已经等得很久了

这是一个我暂时无法进入的房间
虽然就在隔壁
不知道还有走多远的路,走多久
才能与父亲再次相逢
香烟继续着他的惬意
风吹起他的胡须,我在他的膝前读书
撒出的快乐如童年的欢歌


泪水

大哥电话里说:父亲不行了,我也没赶上
“我也没赶上”。这句话我知道意味着什么
我劝大哥说:这是人生的必然结局
不要太悲伤,这类似的无疾而终
应该是喜丧

做了一路坚强的人。当我看到父亲的遗体
平躺在床上,已经接受了挚爱了一生的菩萨的召唤
我和他,五十年的父子情深,顿作了倾盆泪水
这泪水,和五十年来所有的泪水
都不一样。这里有着委屈与悲痛的截然不同
五十年他帮助我解析生命的秘密
五十年,共同接受贫苦和遗憾的捉弄
也共同期待幸运与喜悦的降临
在雪花融化成的泪水里,接受生活的审判

悲痛欲绝的泪水,泛滥
将我的整个世界,和此后的岁月淹没

他曾经是我的父亲吗?我叛逆,与所在的世界为敌
他揍我,狠狠地揍我,逃离后吓得我不敢回家
他不是我的父亲吗?我追逐梦想
他给我建议和鼓励,让我在翻滚中发热
我给他带来烦恼,他认为那是他应该拥有的礼物
我破坏他最喜爱的东西,让他痛苦
在童年和少年的世界里,我羞辱他
学着他半身不遂的样子走路,一瘸一拐
我流泪,他也流泪,泪管里挤满了发烫的石子
他怒火中烧,燃烧的竟是泪水
我与他有着太多的心灵交错
那天,他就躺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随后将成为骨灰,一切都会慢慢地消失
包括怀念和记忆

云朵幻灭生息,青草四季往复
我是他的延续,我行走,多么沉重
我跑步,他也曾经跑过,我修剪院子里的树
这些枝条,他也曾经修剪,整理
我在这个小镇,这条街道
我遛那只他钟爱的画眉鸟,在清溪公园,在这棵树旁
我给他抚育的那株茉莉花浇水
在微风中,在早晨

我延续着他的生命,用我的白发
接替他的白发,用我的行善积德
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我不停地奔波,大声地呼喊
我没有放弃他对生命的那份毅力和执着
我的幸福是他给我的,他走了
我的幸福便减去了一半。我无法承受太多
他熬过去了,已经成了我唱的挽歌
我还在继续熬着。我是他的生命
还是我自己的?这样让他,在我的的泪水里
再活上成千上万次,是不是还是太少了

用了很久,我也没有能够把身体里的悲伤掏干净
即使荣耀和掌声,结伴来过
我依然无法抑制日子里的忧郁
因为想念他的泪水后面,还有厚厚的积雪


父亲的简历

父亲突然的故去,使我悲伤过度,仿佛蛇
被打在了七寸的位置。活着,仿佛已经跟着父亲走了
覆盖在头顶上的阴霾,密而不透
而母亲一再地说:没受一点罪就走了
是他修来的福分。她却在墙的拐角处偷偷哭泣

我的父亲孙振龙,生于农历1941年10月
逝于2018年6月。善良,贫寒和隐忍冤屈
成了佛祖对他一生的赐予

1941年,他的啼哭嘹亮而又匀称
1958年,开始在坊子煤矿的矿坑里讨生活
1962年农历正月,他娶了我的母亲
他的欢乐像绯红的早霞,光辉四溢
母亲每天抱着这些光辉
走过清晨,走过傍晚,嘴上挂着夺冠的傲气
同年10月,生下了我的哥哥
那时的苦中,隐着那么多的欢乐

1963年带着屈辱回到了乡下
在田间劳作,仿佛瘦弱的蝴蝶
遭遇鸟的捕捉。仿佛地球的旋转
他跟着拐了个弯,从阳光的阴影下
走进了月亮的阴影下
他在一个年代的黑夜里
侧着脸,面对着一面白色的墙,等待黎明到来
他的身影,多么可怜

1968年的8月,生下了我
1971年4月,又迎来了我的妹妹
他迅速接纳了两个陌生人的到访
他爱赏、苛责、教化,只为此后的生活所依

整个1979年,厄运在喋喋不休地奔腾
脑血栓形成的半身不遂
如影随形,追逐着他此后的日子
坚毅和信念,成了岁月的主题
暮色穿过承受不幸的烟雾,摇来晃去
他闭着眼睛,期待有一缕光线
划过幽暗的湖面,消失已久的繁星
在阴沉的夜晚闪现

1984年,他跟随母亲回到离别了19年的城市
为了贴补生活
他拿一只打气筒,在街头给自行车充气
为了一分钱,他诅咒赖账的少年,气的浑身颤抖
诚然,他因贫穷和困苦,而丧失了尊严
他仿佛见识过地狱,甚至能够说出那里的一切
油炸,鞭打,锯开的骨头,放尽里面的血
他知道穷日子的艰难,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带着苦笑向前走,朝向羁绊中的解脱

此后的命运,似乎被那些光召唤
一群又一群的燕子,从春天解冻的河岸飞起
各种颜色的贝壳,在他的手里,顾盼生辉
他的吊篮,茉莉花和画眉鸟
让许多人羡慕,夸赞。他喜上眉梢
逢人便说:孩子们孝顺,已别无他愿

而现在,2018年的仲夏
他走了,去某处欢畅
带着这个世界的传奇和故事,去与新的朋友
交谈。他带着满足的微笑
看着我说:天黑了,请给我把灯打开
让这亮光,伴随他往生


儿时

父亲生病,被诊断为半身不遂
那年我十一岁,妹妹八岁
母亲在医院陪护,哥哥在远处村庄求学
我和妹妹成了没人管的孤儿
下午放学,回到家
打开家门,面对空空的院落
先是抱头痛哭很长一段时间
似乎父亲和母亲再也不回家了
面对冷锅凉灶,缺衣少食
兄妹二人,哀伤却又不能向生活投降
泪水成了零割想念父母的刀子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春末
男人生病,女人陪床
两个孩子成了留守儿童
每天的哭泣,仿佛啼哭的婴儿
感觉到的生存的世界,是无依无靠
那个时候,我的生命尚处在懂事与不懂事之间
每天想到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父亲回来了吗?母亲回来了吗
我被逼迫着过早地认识生活
每天放学回家的路,充满了迫切与期盼
每天回到家,等到的总是失落与哭泣
这是我一生的开端。过程与结束
总是在希冀中求索,在无望中充满奢愿
即使偶有成功,伴着一些欢喜
也是如此。偶尔看到家门开着
一阵窃喜,以为父亲和母亲回来了
却是二婶在帮着收拾家务
在我的记忆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那个春末
充满了灰色
这是一种不会消失的灰色
它潜在肉体、灵魂和命运的深处
把我分为两半
一半让我带着渴望,在苦中作乐
一半让我自食其力,面对着悲伤站着
伸长脖子,仰望数里,仿佛父亲和母亲
就要结伴回家
而今,我已从一个男孩长成了一个男人
儿时的这段记忆,让我得到了
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暂时缺失的爱和被怜悯
是人生的主题,它来自忍受
和无法逃避


父亲

生命从来就是循环往复。像树的叶子
生多少就会落多少。升上天空的水汽
终将会全部回来,成为溪流

缓慢的,有节奏的调色
父亲费了很大的劲,调成了一部黑白默片
汲取1941到2018的光影,迎风摇曳

他确信的甜蜜,穿过花园小径
去野外,瞧五月盛开的槐花
树林里,此刻明媚,安静,正如从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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