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县曹仲铭中丞传
【宁河：高赓恩】
公名鸿勋，字仲铭，姓曹氏，山东潍县人。曾祖光绪；祖孚中，字木舟，工举子业，书近锺王，由举人官鹤山县知县，有惠政；父棠；以公官皆赠光禄大夫。公同治癸酉选拔贡生，甲戌朝考一等第一名，官刑曹。光绪乙亥、丙子联捷进士，以第一人及第。己卯典试湖南，辛巳复膺视学之命，留任五年，湘士文尚鸿博，公范之以平实用，励厥行多，士相亲若子弟，进学蒸蒸然，历岁甲乙科及以优行拔萃贡者，半出其门。还朝后，徐东海、张南皮两相国荐入直上书房，久之，授贝勒载润读，劝讲綦勤，故贝勒以端谨有学着称王公间。
公起寒畯[1]，家累宿债，然官京外不受馈遗，久奉使，不以苞苴[2]贡当道。比登禁近，尤与同直前辈徐会澧、王文锦、李培元；同年高剑中、张仁黼、高赓恩等，以风节相砥砺。其穷年入直所需，每济之以典质。又尝与人合疏言天下事。戊子，郑州灾；甲午，中东战和之际，疏凡十余上，痛陈利害，不避权要，亦不登枢密门。
乙未春正月，为忌者所中，出为云南守，命下之日，犹特派为颐和园听戏大臣，异数也。公之入滇也，贫不能成行，雅故廿人各据赀[3]为赆[4]，得至滇补永昌郡，以安靖为治，蛮疆詟[5]服，声施烂然。先是，邑有巨狱已定谳[6]，部议覆论死者十数人，公察其冤，深夜坐堂皇，苦心穷究若有神异，廉得其情狱以平反，囚释之日，环泣以去，远近称神明焉。以是积劳，猝患风痰几不起，邑人投方问病者踵相接，经一宿医万姓治愈，人皆谓天之眷佑贤良云。旋调云南府知府，以滇督丁公循卿特荐，擢升迤东道署臬司，寻迁贵州臬司，不数月升藩护抚兼署提督，恩旨稠[7]叠，公益感旧。时粤西游氛甚炽，侵及边侥[8]，公不动声色，默运机宜，昕夕筹防动中肯要，黔境赖以不扰，天子嘉焉授之方钺，移抚关中。
时值新政叠兴，民用骇惧，几不堪命，公与三司百吏虚衷商确，不增田赋，不苛酤[9]榷，不勒输将，而百务咸理，部责以塞，故斯民阴受其福，而不自知其应变也。审几立断，发纵飘忽，平大难于瞬息千里之余。如丙子、丁未间，西自扶风，东至潼关，万众哗噪，锯铁轨截电线，势甚汹涌，不可抑遏，公手一纸，羽檄飞驰，卒然若风止雨歇。盖公测各郡县，藉路政加派亩捐，掾吏[10]因缘剥削，奸民激而为变者，有以致之也。事平，仍惩贪婪，禽[11]豪猾，释胁从无枉无纵，四境帖然。公立身洁介，俾群吏皆感而自爱，故贪墨鲜而劾书稀。
旋于丁未冬，奉旨开缺回京。制凡外吏晋一阶、调一任，皆得请入觐，公自一麾去滇至开府，辗转于西南各省者十数年，至此始得重睹天颜。赐封之际，两宫感恻时事，洒涕垂询，拊慰久之，公荷特达之知，垂泣伏地痛陈新政蠹国之由，多所纠正，上为之动容，得旨充协理资政院大臣。
公蒿目时艰，日以愤懑忧悒[12]而不能明言，间与故旧至好纵酒歌呼，醉而后止。然以五斗解酲[13]，常不为病。
公于文辞自精伟古秀，第多弃而不存，惟湖南己卯、江南己丑乡试程墨及湘中校士录皆手自点定，学者宗之。如题孙佩南所臧《孔葓[14]谷红烛修书小像<恭邸萃锦吟>》题词，《送高勉之使滇》四律及《由滇垣赴永昌》诸作，《谒升庵祠》及《和高奉常》诸诗，《题李侍郎蕴斋所藏书册》等篇，类皆脍炙人口。
其书法尤有天授之异，自入小学时辄能为擘窠[15]大字，尝袒裸为人书峻壁，时人方之、刘穆之、李东阳云比长神明于法，溯源汉魏，遍摹唐宋以还诸大家，及元明赵董、本朝之刘文清公、钱南园澧，偶一为之，无不神肖。晚年碑版金石之作日益精健，往往醉后挥毫，烟霏雾结，姿态横逸。盖国朝道咸以来，一大家非徒殿撰中巨擘也。
公少赤贫，乏读书资，同邑陈恩綍先生召而传之，饮其膏火。邑宰靳某试士，拔以冠其曹，资之宾兴卒膺上第。公器宇雄伟敦重，自胪传日人望之皆推为公辅器。及官中外，屡经挫折，终莅封疆，功在万姓。然究弗竟其施，郁郁以殁于戏。悲哉！
公感愤国事，如日在焚林漏舟之中。尝致其故友书曰：京师事无可言喻，吾每羡张文襄、孙文正诸公，早死为幸。寻于庚戌重九日，与朋辈登高把盏间，遽以痰壅返寓而逝。不及见辛亥之变，斯真不幸中之大幸耳！平生不居讲学名，而动止有常，束身严正，言寡而中，行慤[16]而敏，每上下古今所品藻[17]，辄不失铢两，善善以为嗜好，得一士辄揄扬[18]广众之间，嫉恶如仇，每言及误国巨奸与夫庸佞媕娿[19]之夫，怒齿龈龈[20]，思假手而芟薙[21]之。尝劾豫抚、河臣，劾直督，劾统兵大臣吴大澂等，而沮[22]全权和日之议，直声震朝野，故多与权要齮龁[23]，顾天下倚之以为安危，而终不大用。
噫嘻！公敭历中外垂三十年，处膏不润，每曰居官而贪万事瓦裂矣，故所至吏多畏而怀之。公之自陕归也，行李萧然，仅以数马载书簏并襆被，僚友望之惭为莫及。身后无一钱之积，子弟几不能自存，赖戚故资以归葬，其廉洁如此。其友宁河高赓恩在陕闻其殁也，作此文，于举世鲜传之，会以为陕通传略暨乞付史馆摺略，俾后之言人言治者，有所考焉。
公配夫人张，丙午殁于陕署。子二，至：江苏知县；埛：河南直隶州。女，适云南太和王人文，前四川布政使、护理川督侍郎衔、川滇边务大臣。孙，彦吴，二品荫生，农工商部主事。余皆向学，能世其家。
（潍县郭氏松筠百咏斋主人 点校于2013-10-03）
[1] 畯（jùn）：古代官农事的官。
[2] 苞（bāo）苴（jū）：①古指裹鱼肉用的草包。②指馈赠的礼物。因赠人以物，必加包裹，故用“苞苴”代
指礼物。③指贿赂。
[3] 赀（zī）：通“资”。资财，钱财。
[4] 赆（jìn）：赠给人的路费或礼物。
[5] 詟（zhé）：害怕，恐惧。
[6] 谳（yàn）：审判定案。
[7] 稠（chóu）：多而密。
[8] 侥（yáo）：僬侥，古代传说中的矮人。
[9] 酤（gū）：①薄酒。②亦作“沽”，买酒或卖酒。
[10] 掾（yuàn）吏：古代属官通称。
[11] 禽：捕捉。通“擒”。
[12] 忧悒（yì）：忧愁不安。悒：愁闷不安。
[13] 酲（chéng）：形容醉后神志不清。
[14] 葓（hóng）：①葓菜，也叫“荭菜”。②同“荭”。
[15] 擘（bò）窠（kē）：擘，大拇指，引申为“大”。窠，框格。碑文划界格写大字，称“擘窠大字”。
[16] 慤（què）：诚实。
[17] 品藻：犹“品题”。鉴别，评论人物。
[18] 揄（yú）扬：宣扬，赞颂。
[19] 媕（ān）娿（ē）：曲意顺从，无主见。
[20] 龈（kěn）：同“啃”，用牙咬。
[21] 芟（shān）薙（tì）：除去。
[22] 沮（jǔ）：阻止，停止。
[23] 齮（yǐ ）龁 （hé）：咬。引申为毁伤、龃龉、倾轧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