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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10-14 17:56
鄌郚总编

乐道院的钟声(纪实小说)

  乐道院的钟声
  (纪实小说)
  第一章
  鲁中古城潍县。
  东郊。青纱帐环绕着一处巨大的西洋建筑群:这里是由教堂、学校的教学大楼、科学馆、天文台、医院的医疗大楼和西式别墅群组成的美国驻华传教基地(基督教长老会山东总部)——乐道院。
  一条弯曲的小河从乐道院北侧静静流过。
  薄暮时分。仿佛倒十字架式的哥特式教课大楼楼顶上,一架巨大的铜钟轰然响起来,钟声沉重而悠扬。震耳欲聋的钟声,伴随着木制支撑架和拳头粗的钟绳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音。
  钟声惊起一株株参天杨树上的乌鸦。群鸦呱呱乱叫着在薄暮中飞,暮色中充满不祥的气氛。
  潍县,地处山东半岛的咽喉部位,地理和交通位置十分重要。日本侵略军早就把潍县看作是整个华北战略区的桥头堡,大批军警、宪兵、特务部署在这里,并招来大批东洋商贾,吞并这里的民族企业,将潍县搞成一个表面繁荣的工商业示范城,号称“支那的名古屋”。
  1942年早春。潍县城里贴满“中日亲善”、“东亚共荣、互相提携”等标语。汉奸政权为了营造安定繁荣气氛,组织了一批狮子滚绣球、踩高跷、舞龙灯的民间传统节目在城内外表演,白浪河的朝阳桥上一片锣鼓喧天。
  驻守潍县坊子区的日本宪兵队长汤本宣典,奉命率领大批宪兵和伪军骑马驱车,浩浩荡荡直奔乐道院。他指挥伪军迅速包围了全院,到达北大门后,只见大门洞开,门上悬有“乐道院”三字巨匾。汤本宣典跳下马,招呼伪中队长刘锡赞:“刘队长,你的亲自把守大门的干活,外面的人统统不许进来!”
  “哈依!”刘锡赞立即命令一个班伪军,进院占据了大门西侧的制高点,并在北墙上架起机枪,大门两侧布下岗哨。
  汤本宣典旋即上马带领士兵冲入院内,安排士兵在各处设岗。后来,他来到教会医院的餐厅附近,看见医疗大楼上有几个妇女人影在晃动,立即质问陪同的医院守护人员:
  “医院的人员没有撤光?为什么还有人在这里?”
  “报告队长,这是医院的几位护士,她们刚刚把最后几个病人送走,还没有来得及撤出去。”陪同慌忙回答。
  “有人的不行!到底是什么人?”汤本狐疑地追问,跳下马来,抽出指挥刀向楼内冲去:“呀!......”
  在二楼长廊上,他遇到女护士魏希芳和厨师李长安的妻子正抱着铺盖慌里慌张走出来。
  面对漂亮的女护士魏希芳,汤本看直了眼:“吆西,吆西!花姑娘的,哪里去?”
  “我,我们还没来得及......”两个女人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辩解。
  “吆西,花姑娘撤走的不要,皇军大大的喜欢!”汤本把东洋刀插入鞘内,张开双臂向魏希芳扑去。魏希芳赶快躲闪,但被汤本强抱入怀,拉拉扯扯中,他一脚踢开旁边的病房门,将女护士按在床上,强行剥光她的衣裤......
  抽泣的女护士寻死觅活。厨师的妻子在安慰和开导她。汤本发泄完兽欲后,一边整着腰带,一边得意洋洋走出医院大楼,向部下们宣布:“马上调来民工,防御工事统统地开张!”
  大批被抓来的民工在高筑墙,深挖壕沟。
  日寇在修碉堡,扯电网。
  高墙电网内,新辟的环墙道路上,日寇牵着狼狗在巡逻。
  汤本骑马督工,他用马鞭指着路边的几棵老树:“障碍的不要,统统砍掉!”
  “哈依!”一个伪军驱使几个民夫前去砍树。
  汤本展开乐道院地图,在墙内的马路边比划了一个圈:“路内,统统再加一道电网的干活!俘虏统统不准靠近围墙。”
  工程竣工不久。三辆黑色轿车驶进乐道院,从车上下来一批日本将级警官和领事官员。汤本率众宪兵和皇协军列队迎接,并陪同他们逐项检查警戒设施。
  检查完毕。日本将军宣布:“潍县乐道院欧美侨民居留所今天正式建成。从今天开始,乐道院的一切防务由高等警察署少尉以上日本警官看守。与欧美侨民的接洽由派驻潍县的领事馆负责。”
  “那我们宪兵队,还有皇协军......”汤本诧异地问。
  “宪兵队、皇协军统统的不要,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统统撤出乐道院,回坊子区待命!”将军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任命,冈田大佐接管这里的一切防务!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知情人的统统撤出。”
  冈田大佐马靴一碰,向将军举手敬礼“哈依!”然后,他转身面对汤本:“汤本队长,你的使命已经完成,立即率部队撤出!”
  汤本极不情愿地:“哈依!”
  夜晚。乐道院东北角和西北角两座高大的碉堡上射出耀眼的探照灯光柱。光柱交汇处,恰是处在当中的乐道院大门。
  探照灯光扫过北面的虞河,扫过院墙里面矗立的大教堂,扫过高耸院墙上的电网,扫过初春时刚刚返青的麦田......
  一排幽暗的车灯绕过古潍城墙,从火车站方向驶来。车灯在青纱帐中穿行,颠颠簸簸,通过泥泞的小路,驶进乐道院北门。门内闪出一排头戴钢盔的日寇,两只凶恶的狼狗,雄踞两侧。
  头辆吉普车上的日寇伊藤少佐出示了一下证件,旗令兵放行,车队悄悄向大院中心的广场驶去。然后嘎然停在黑黝黝的教课大楼后面操场上,十几辆军车一字儿排开。
  “统统下车,下车的干活,列队点名!”伊藤少佐举着汽灯,首先跳出吉普,挥手招呼着,东洋刀在他的腰间直晃。
  一辆带篷的军用卡车上,先跳下四五名荷枪实弹的日寇,紧接着探出一群欧美人士的面孔,一个个蓬头垢面,惊恐不安地探视着四周。
  “下车,统统地列队点名!”日寇们一面打开后箱挡板,一面大声喝斥着,呼喊着,汽灯和马灯在四周闪耀。静寂的大院里传出哐哐的撞击声和嘈杂的喧哗声。
  不少人在懵懵懂懂的问:“到哪儿啦?”
  “日本人把我们弄到哪儿啦?”
  “这是什么地方?”
  “乐道院。”一位大胡子的英国人说:“这里是潍县乐道院,美国基督教长老会的山东总部。”他就是大英烟草公司经理韦伯。
  “是广文学堂。”
  “是狄考文博士创办的教会学堂。”
  “天哪!上帝保佑我们!”
  利迪尔下车后正忙着从卡车上搀扶老人、妇女和孩子们下车,他那高大的身影奔来奔去,忙得大汗淋漓,他们胸前都有“B”字的胸章,表示他们是英国人。当然,也有佩A字或C、D等符号的,表示他们是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不同国籍的人互相问候着,搀扶着,他们是患难之交。
  有人在背颂诗篇第九十一篇:
  “上主是我的避难所,我的山寨,
  依靠他,
  不必为恐怖之夜所惊骇......
  纵有千人扑倒于左,万人扑倒在右,
  他必遣使各方护佑......
  你不必惊慌与忧愁!”
  “统统地集合,列队!”伊藤少佐对着杂乱的人群发出指令。日本警官们纷纷维持秩序,驱赶人们列队集合。
  “现在,请大日本帝国的领事先生给各位讲话。”
  “各位先生们,女士们,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们到达欧美侨民居留所,在日本帝国军人的管理下共同生活。”
  日本领事是一位派头十足的日本文职人员,戴着眼镜,穿着和服,一幅伪善面孔。
  “我希望各位先生女士们,能服从大日本帝国的管理。具体的管理办法,下面由冈田大佐宣布......”
  他每说一句,身边穿校呢的日本翻译官用英语给他翻译一句。
  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色。
  依然是洪亮悠扬的钟声,迎来了乐道院集中营的早晨。春寒料峭,天空飘着雪花。
  各国的侨民身穿不同服装,胸前都佩戴着标明国籍符号的字母和编号,从兵营似的宿舍里跑出来,匆匆赶往操场集合点名。
  日本军官们吹着哨子,如狼嗥似地高喊口令。
  难民们在操场上逐渐排列成六个方阵。各队站在自己的队区。
  点名开始。各人用日语报出自己的号码:“日奇、泥、散、西......”各中队值日警官清点人数。
  “你的,号码布的没有?哪里去了!”日寇发现一个年老的澳籍男士胸前没有编号,立即奔过去,用刀尖指着他:“你的,出列!”
  澳籍男士连忙解释:“昨天夜里,号码布弄丢了!”
  “八格牙路!号码布的没有?死了死了的!”伊藤少佐闻讯奔了过来。日警们对他拳打脚踢。
  “号码布的丢了,禁闭三天!”伊藤少佐命人将他押送到禁闭室。
  操场一片恐怖的沉寂。人们在寒风和飘雪中噤若寒蝉。
  旁边的一个方队。日警们在反复清点人数。
  “大大的不对。怎么会多出一位?”伊藤少佐闻讯又奔过去。
  日寇们反复清点。
  “啊哈!在这里。这位小姑娘为她的布娃娃也做了一个号码牌。”一位老妇带着对女孩的爱怜,对日寇嘲讽地说。一个美国小姑娘天真地举起她怀中的洋娃娃,果然她胸前也缝制了一个号码布,“我的玛丽是226号。”人们哄笑起来。
  “点名的干活,布娃娃的不要!”一个日寇夺过小姑娘的布娃娃,扔到操场外。小姑娘痛心地哭了。
  人群充满愤怒和叹息。
  个头高高的利迪尔,站在另一个方队的后边。日本兵将洋娃娃扔出去后,恰恰从他头上飞过,他用抢橄榄球练就的敏捷动作,飞快地抓住一掠而过的玩具娃娃,把它藏在身后。
  清点人数,日军核对完名簿后,伊藤少佐高喊了几遍“立正”、“稍息”的口令,然后宣布:“下面,请冈田大佐训话。”冈田挎着东洋刀大踏步走上讲台,开始讲话,他说:“从现在开始,每一位外国侨民都必须参加劳动,有专长的人可以自告奋勇,充当厨师、面包师、锅炉工、机械修理工、鞋匠、洗衣修补工、打水员。学过医术的可以在居留营内继续干医生、护士、化验员等工作,利用原乐道院的医疗设备,为居留营里的病人治疗。”
  “没有专长的怎么办?”“我可什么都不会做!”
  侨民中有些人在提问。
  “专长的没有,统统苦力的干活!”冈田坚决地挥挥手:“打扫卫生、清理垃圾、做煤球、劈木柴、挖土......统统地苦力的干活!不分男女老少。也不管你是贵族、官员、教授、富商、还是贫民,统统要参加劳动!”
  “我们可干不了重活!”“天哪,这些都是男人干的,我们可干不了!”一些妓女和乞丐打扮的妇女油腔滑调地抗议。
  冈田大佐有些恼怒:“妇女厨房的干活,淘米、洗菜、和面、烧火,做饭大大的!”
  伊藤少佐也随声附和:“点名结束后,各位自己报名,特长的没有,统统苦力的干活!”
  “从现在起,全体人员首先要清理垃圾,把这里象山一样的垃圾统统打扫干净!”
  课楼上的钟声响起,点名结束。
  利迪尔将手背在身后,出现在被抢走洋娃娃的小姑娘面前。小姑娘还在抽泣。利迪尔安慰她说:“别哭了,小姑娘,你的布娃娃是长翅膀的天使,会飞。”说着,手臂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瞧!它又飞回来了!”
  小姑娘破涕为笑,张开双臂去接。
  利迪尔正在与小姑娘的家人攀谈,突然一只大手落在他肩上。“哈罗!埃里克!”他抬头一看是位长满大胡子的绅士:“地球村真小。想不到咱们在潍县又碰面了!”“哦,是韦伯!”利迪尔认出了他:“嘿!大英烟草公司的经理先生,我以为你早回国了,怎么也被日本人送到这儿啦!”他们互相感叹着:“你与中国的教育共存亡,我呢,我与企业共存亡!”韦伯耸耸肩,无奈地摊开双臂。
  楼前楼后各处的垃圾堆前,难民们挥动着十字镐和铁锨,清除一堆堆垃圾。
  围墙四周的建筑垃圾,象一座座小山,难民们装上大板车和卡车,吃力地推拉着。
  日寇持枪在四周警戒。
  大课楼的钟声响起。
  工地上的难民们纷纷丢下手中的工具,有的揩汗水、有的蹲下休息,有的喊:“午休了”、“吃午餐的时间到了!”
  在一所庞大的餐厅前,门楣上方用石灰粉写着“天津餐厅”,日语和英语两种字体。难民们手里拿着饭盒和刀叉推开门一涌而进。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苍蝇成群乱飞。
  在分餐窗口前,厨师们为每一位难民向饭盒里盛一点点饭菜。
  饥饿难耐的难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将饭盒里的饭菜一扫而光。许多人还凑到窗口讨要饭菜:“数量太少,连牙缝都没填满呢!”他们不满地说:“先生,再来一勺吧”。
  “糟糕,沙子!”被沙子咯了牙的一位青年大喊。
  “哎呀!苍蝇,天哪,我的菜里面有苍蝇。”一位妇女大喊起来,旁边的人围上去看。
  “老鼠屎,大米饭里怎么有老鼠的粪便!”有人尖声抗议。
  “这饭菜越来越少,要饿死人了!”
  各种各样的议论和愤懑变成了抗议。
  没有填饱肚子的年轻人敲击饭盒和刀叉。
  “要求日本人改善我们的伙食!”“日本人要饿死我们吗?找他们要饭吃。”愤怒的人们敲击着各种餐具,涌出天津餐厅,向日本军官的驻地(别墅区)涌去。利迪尔招呼几位年青人:“小伙子们,马上到北京餐厅和青岛餐厅报信。”
  “对,大家一起去。”几位年轻人迅速奔向另外两个餐厅招呼难民。一千五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绕过北大楼,向别墅区涌去。
  日本军官鸣枪报警,紧接着,围墙四周的报警器也响起来。
  日本警官们迅速持枪警戒,把人群挡在了小别墅区外。
  “你们造反的有?你们死了死了的有!”伊藤少佐抽刀威胁。
  “我们饭都吃不饱,哪有体力造反。”韦伯经理理直气壮反唇相讥。
  “你们虐待各国公民,违反人道主义!”利迪尔也不甘示弱。
  “难民们要求增加伙食,提高饭菜质量,这有罪吗?”曾经做过蒋介石顾问的天主教神甫基格这时挺身而出。
  “你,你们......”伊藤少佐众怒难犯,孤掌难鸣。这时,戴着墨镜身穿和服的日本领事匆匆出来,他怕横生祸端,故作镇定地说,“各位先生统统回营房等待。有什么要求,可以派出你们的代表谈判。”
  众难民迅速推举基格、韦伯、利迪尔和恒安石等九位代表。
  基格从容不迫地宣布:“我们难民委员会现在宣布诞生。我们愿在危难之际代表各国侨民的利益,向日本帝国军政权交涉、谈判。”
  “吆西,你们首先要安抚居留所的人们,统统的不要闹事。”
  “但是,你们应当答复我们九项要求。”
  “我们要见冈田大佐。”代表们纷纷说。
  “各位统统回去,代表的留下谈判。”日本领事无可奈何地说。
  第二章
  齐鲁大学教务长德位思,曾在潍县乐道院广文中学干过多年校长,由于他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况,所以也被推举为难民委员会代表。
  谈判在领事馆楼下一间会议室里举行。
  难民委员会代表们与冈田大佐和领事松森唇枪舌战激烈交锋。
  冈田大佐威胁说:“在难民居留所聚众闹事,性质是非常严重的,我们战时军政权有权利对闹事者进行镇压!”
  “可是,你们面对的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外国侨民,你们的任务不仅对我们看押,还应当保障我们生存的权利。”韦伯抗议道。
  “为什么?你们只不过是大日本帝国的一群俘虏罢了。生杀予夺,我们军政权完全可以随机处理。”冈田阴沉着脸,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铁血面孔。
  日本领事松森插话:“美国在洛杉矶关押六万多日本侨民,是对大日本帝国最大的挑战,我们惩罚你们大大的应该!”
  “可是,你忘了:六万人和一千五百人是不成比例的,也就是说这里一人可以抵你们四十位日侨的生命。就连关押在上海和香港的欧美侨民加起来,我们一人至少也可以抵得洛杉矶十个日本人。”利迪尔一针见血戳到了敌人的要害。
  “是啊,你们要迫害我们一个欧美侨民,将会付出十倍代价!”其他代表也针锋相对。
  松森领事深知其中的利害,连忙调转话题,将争论压下去,他皮笑肉不笑地应酬说:“各位先生,你们把话题扯远了!既然让你们做代表,就是想听听各位的想法......”
  蒋介石的前顾问基格神甫,不愧是谈判高手,他迅速清理了一下思绪,代表大家提出:“首先,要保证侨民们的人身安全;第二,要保证我们的私有财产安全;第三,要保证食品卫生和生理需要。”冈田大佐鹰隼般转动着阴鸷的目光,他故作轻松地说:“吆西,大日本帝国人道主义大大的,这些要求统统地可以答复。”
  “还有,”利迪尔补充说:“我们西方侨民是信奉上帝的,除了每天祈祷以外,我们要求星期天停止工作,各教派轮流到教堂做礼拜、讲经传道......”“对,必须加上这一条。”
  “吆西,吆西,大日本帝国同样尊重宗教信仰的干活。我们的信奉佛教,你们的信奉上帝,你们要好好传播教义,闹事的不要!”冈田大佐巴不得西方侨民们在讲经传道中安分守己。
  “第五条,我们的子女要有受教育的权利。”由于宗教信仰和教育是利迪尔终生的信念和使命,他不顾一切地提出来:“我们处在与世隔绝的集中营里,孩子们学业不能荒废,因为这关系到青少年的未来和一生的前途。日本当局应当允许我们在居留所里继续办学,教育孩子;同时,也为成年人举办各种专业技术和技能培训班。”
  “还有,除了每天的沉重劳动外,侨民们应有享受文化娱乐和体育活动的权利。我们要求在业余时间组织各种球队和演唱演奏活动。”
  “吆西,吆西!”日本领事也巴不得息事宁人,让文体活动冲淡西方难民们的抵触情绪。
  “还有......”难民委员会一条条陈述着自己的合理要求,日寇们理屈词穷,节节败退,只得逐条答复代表们的要求,谈判终于以难民委员会大获全胜结束。
  从此,乐道院集中营的难民生活逐步走上轨道,人们在苦难的囚禁生活中,争取到一线生存的自由。
  基格和利迪尔推开“天津餐厅”的大门,厨师和帮工们正无精打采地做着大锅饭菜。
  基格风趣地向他们宣布:“各位厨师先生们,帮厨的女士们听着,经难民委员会研究,特委派世界冠军利迪尔到天津餐厅来做管理员。今后,这儿的一切都由他来负责,你们欢迎不欢迎?”
  “欢迎,欢迎!”人们兴奋起来。
  “希望你们的伙食也能夺得世界冠军!”基格说。
  “感谢各位的拥戴!”利迪尔说:“我提议,我们天津餐厅要做好表率,并且向北京餐厅、青岛餐厅挑战,看哪家餐厅办得好。”
  “好极了!”基格很感兴趣:“这不仅要提高饭菜质量,还要搞好餐厅卫生。”
  “对,我们一定要做到。”
  “好。”基格说:“每到星期六,难民委员会都要进行评比。”
  “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日本人分配给我们的食品又少又低劣,怎么才能做好呢?”厨师们非常为难。
  “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把这有限的食品做精做细一些。”
  利迪尔在菜案上亲自操刀,他把剁碎的大白菜煮成汤,然后向大锅里撒进玉米面。
  女帮工们问他:“这是什么菜?”
  他风趣地说:“这叫潍县乐,一锅白菜粥。”
  “哈哈,潍县乐,既有营养,喝下去又舒服。”一位厨师赞许说。
  “是啊,没有肉来做汤羹。这白菜和玉米面做的粥,就是最好的肉汤羹。”
  “喝了它,潍县集中营的朋友们都会快乐。”过了一会,利迪尔帮助一位老厨师将干面包掰碎,泡进萝卜块做的汤中,“这叫什么呢?”有人发问。利迪尔挠了一下头皮,说:“布丁,这叫布丁。”
  人们大笑起来。
  一位厨妇把一块老骡肉切成小块,利迪尔把茄子切成块,他一边炒一边说:“瞧,红烧肉出锅了,多肥的红烧肉啊!”
  “嘿,你别说,这道菜还真有点象红烧肉。”
  ......
  利迪尔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今日菜谱》:“潍县乐”,“布丁”,“红烧肉”,“全家福”......
  午餐时间到了。人们涌进餐厅,围看这份菜谱,纷纷议论:“哟,伙食改善了!”
  “哪来这么多好菜?”“瞧这菜单,让人馋的直流口水!”
  “愿上帝能填饱我们的肚子.....”有一天,利迪尔听说有人带进集中营一台小石磨。“好极了,”他吩咐一位帮工,“彼得,你去借小石磨来用一下,我要给大家品尝一下花生酱。”
  一会儿,彼得喜滋滋地搬来小石磨,利迪尔号召几位厨师,凑起每人分到的一捧花生。他把花生炒干,磨成酱拌在黄瓜里。然后,在菜谱上写道:花生酱拌黄瓜,这是专为孩子们做的一道菜。
  有一次,保管员拿来一块刚刚分到的臭骡肉,上面爬满蛆虫,大家都不愿加工,有人主张扔掉,利迪尔将臭骡肉放到水里反复冲洗,将蛆虫全部洗掉,将肉切成片,放到锅里煮沸消毒。然后吩咐厨师,“好啦,高温消毒的肉类做菜,不会有问题的。我们难得分到这块肉,总得珍惜才好。”
  每天午饭过后,利迪尔带领天津餐厅的炊事人员打扫卫生、冲刷地面、消灭蚊蝇、蒸煮餐具,忙得不亦乐乎。
  星期六。天津餐厅的门外贴出一张纸,纸上写着:环境卫生、饭菜质量、厨师技艺,每条的后面都贴着一个绿色的五星。并且有结论:本周评比结果——天津餐厅荣获第一名,青岛餐厅第二名,北京餐厅居后。落款是:难民委员会。
  餐厅内,厨师们敲着各式餐具,叮叮当当,兴高采烈,就餐的人们向他们表示祝贺。
  利迪尔来到北京餐厅。他招呼炊事人员:“来,北京餐厅的同事们,不要丧气。这些年,我在中国学到了几样拿手好菜,现在让我来教给你们——保证你们胃口大开!”
  大家笑起来,纷纷围拢过来。
  星期天上午,钟声响起。
  笃信上帝的天主教徒们鱼贯进入那座宏伟庄严的大教堂,他们虔诚地举行着弥撒圣礼。
  米歇尔主教身穿黑色长袍, 胸前挂着十字架,一缕黑色的胡须在十字架上飘拂着,他那双深邃而慈祥的眼睛仿佛带来天国的安谧,他从容不迫地讲着,教徒们屏息静听……
  上午11时,钟声再次响过。
  基督教圣公会和联合会各教派的耶稣教徒们,又从集中营各处奔向大教堂。
  有人用力推着一把残破的轮椅,轮胎压过青砖铺成的甬道,轮椅上坐着年届九十的赫士博士。
  “哈罗!赫士博士!”
  人们尊敬地与他打招呼,纷纷为他让路。
  赫士博士那方腮大脸已经开始塌陷,但目光依然是那么坚定有神,他微笑着,吃力地抬起手向人们问候致意。
  “那就是赫士博士!”一位中年教徒指给利迪尔看:“将近九十岁的人了,还亲身到教堂去做礼拜!”
  “哦,赫士博士!山东大学和华北神学院的创始人——早就如雷贯耳。”利迪尔的话语充满敬意:“他也是我们最受尊敬的先锋传道人之一,担任过文会馆第二任校长。”
  说着,利迪尔加快步伐追过去,说:“来,让我也推一推我们这位尊敬的博士......”他从青年人手里接过轮椅推柄,一边推一边伏下身子与赫士攀谈起来。
  教堂里,一位牧师正在宣讲《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37至39节:“耶稣对他说,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这是诫命中的第一,而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
  利迪尔在教堂里主讲《圣经》,轮到他讲经的时候,他与坐在旁边的赫士博士点点头,离开座位,从容不迫登上讲坛,他说:“今天,让我们一起选读《登山宝训》:“虚心、哀恸、温柔、饥渴慕义;怜悯、清心、使人和睦、为义受迫。”他解释说:“我们应当反复细读,深深感受这些句子的含义,而且必须在日常生活中予以实践。不回避,不推诿,不淡化其真正的意义,这是我们应有的信条。所以应当在使徒信经的定义中再加上这么两句:我现在相信《登山宝训》的全部教义,并全力实践于日常生活中去,做到言行一致。”
  教徒们静静谛听着,他们的心中充满虔诚......
  暮色苍茫。晚祷的钟声又响起来。
  狂风骤起,雷鸣电闪。
  教堂灯火通明,仿佛在与黑暗对峙,也仿佛在抵御着暴雨狂风。
  主持牧师宣布:“今天的晚祷,请齐鲁大学教务长德位思宣讲《圣经》,他过去多年担任过潍县乐道院广文中学校长,是一位虔诚而资深的神职教育家。”
  德位思登上讲坛,他用低沉的语气开场:“难友们,过去的大半生,我曾无数次在乐道院这座神圣的教堂内讲道。可是,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切体会到信仰上主的真切。”
  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高昂“战争、饥饿和困境,给我们带来了危险、折磨和焦虑,使我们处于困境中,我们只有依靠上主和他的应许,抵消这一切的最好方法,就是将《圣经》上的诗篇,配上音乐,每天歌唱。我们要记住那些先锋传道人英勇开拓的事迹,以他们为榜样,面对一切的困苦和危难。”
  利迪尔还用许多事实来证实上帝的许诺决不是空无所有的,他举例说:“在古代,以色列人也曾沦为埃及王的奴隶,他们被奴役的困境比我们的处境还要糟糕,民族英雄摩西感受了上帝的旨意,率领做奴隶的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当红海的水阻住他们去路的时候,上帝退去海水,为逃难者让出求生之路。”
  “还有,在荒年的时候,有乌鸦来喂养先知以利亚。”
  “先知以利亚虽然被扔在狮子洞上遭到厄运,但被上主保护,始终没有落入兽王之口......历代的神奇事迹,是与我们的处境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最终被救助必然成为事实。”
  讲道结束后,主持长老宣布:“唱诗班开始唱圣诗。”
  唱诗班在台上整齐排起队形,他们庄重地唱道:
  “还未见到远方,也未被送还家乡,现今受到的侮辱,无非是因为我们暂时成为俘虏......”晚祷的信徒们也跟着唱起来。
  1943年8月份。
  乐道院的大钟响过。
  清早做完弥撒后,天主教大主教米歇尔突然宣布:“弥撒做完后,各位信徒先不要离开教堂。现在我宣布一条重要消息:由于潍县乐道院关不下2000多名欧美侨民,经日本人同意,从现在起,440名天主教僧侣和修女转移到北京天主教场地去,这里只留下潍县当地的十名僧侣和五名修女。”
  天主教信徒们一片喧哗,有的在猜测、有的在庆幸、有的在担忧,大家都捉摸不准今后的命运......
  日本大佐冈田也宣布:“根据日本军大本营的命令,天主教各位僧侣和修女,你们北平集中的干活。潍县乐道院大大的满员,你们走了以后,烟台芝罘学校的师生统统地来这里集中的干活。”
  这下,人们才知道:关押了2000多名外国侨民的潍县乐道院,已经人满为患。440名天主教徒迁移到北平关押,腾出地方,将烟台芝罘学校将近400名外籍师生集中到这里来统一管理。
  大批军用卡车开进乐道院,运走了这些天主教徒。
  过了不久,果然军用卡车又载来了新的难民。
  有一天,天津、北京、青岛三个餐厅的大门旁,分别贴出一份简报,内容是:经过激烈的战斗,美军已在马绍尔群岛登陆,取得了巨大胜利。
  此后,美军又集结十二万兵力,两千架飞机和六百多艘战舰,向塞班岛发起猛攻。塞班岛是日本中太平洋联合舰队的基地,驻扎六万多日军,双方激战半个月,日军被击毙大半,日本联合舰队南云大将和守岛司令齐滕义次中将开枪自杀,美军已占领全岛。与此同时,日美海军在菲律宾海域展开激战,日本的两艘航空母舰被击沉,四艘被击伤,四百架飞机被击落。7月2日,美军又攻占关岛,消灭近2万名日军。这些战役使日本丧失了太平洋制空权和制海权。
  集中营里的难民们围观聚读,兴奋异常,他们互相庆幸着:战争已到了转折关头,我们胜利有希望了。许多囚徒默默地传递着眼神和微笑。
  日本警官“不行的”首先发现了天津餐厅门前的简报,他带几个鬼子冲进人群,扯下简报,迅速向伊藤少佐报告。
  伊藤少佐带领大批日警来到天津餐厅前,质问是谁贴的简报,见无人招认,恼羞成怒地将餐厅管理员利迪尔抓起来,押到办公室审问。
  “你们的消息,哪里来的?”
  “不知道。”
  “你的餐厅的管理员,为什么不知道?”
  “我只管理餐厅内部,餐厅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八格牙路!狡猾狡猾地。”穷凶极恶的伊藤狠狠扇了利迪尔几个耳光。
  “你凭什么打人!”
  “快快地讲!”鬼子气急败坏。
  “不知道!”利迪尔从容不迫地拒答。
  “你的,死了死了的!”伊藤抽出军刀,向利迪尔劈来。
  利迪尔向左边一躲闪,军刀擦着他的头发砍过去。右边脑袋立即被削掉一块头皮,利迪尔捂住头,鲜血顺着他的手指缝直流出来。
  鬼子见威逼、恐吓无效,便捆绑起他的双手,拴在楼外的一棵大树上。
  日寇的暴行激起了外侨难民们的公愤,德位思和韦伯代表管理委员会向日寇交涉,要求日方不许虐待战俘,必须马上放了利迪尔。日寇怒气未消,不予理睬。
  难民们自发地团结起来绝食抗议。
  大批难民们围坐在日本领事馆前面,互相僵持着。
  傍晚时,汤普森挺身而出,和几个高年级芝罘学生走进伊藤的办公室,对他们说:“这份简报是我抄写的,与艾瑞叔叔无关,可你们却将他抓起来拷打砍伤,这太不公平,更无人道。希望你们立即放掉艾瑞叔叔。”
  “吆西,简报你抄写的干活?!”伊藤终于抓到了肇事人,但也十分怀疑:“你的消息是怎么来的?情报来源的讲!”
  “其实这很简单,昨天我在航模室做飞机模型,楼上就是日本看守们住的房间,他们的收音机开得很大,我偶尔听到东京通讯社的广播。”汤普森从容不迫地解释。
  “你的,撒谎的有!东京通讯社从来不报道美国人战绩的。”伊藤气势汹汹地反诘。
  “是啊,老实招供你的消息来源。”“不行的”也在一旁严加威逼。
  “我说的对,东京通讯社报道的全是日本帝国的战绩。可是,他们的报道却有一个大大的漏洞,这就是:战争越打,离日本本土越近。从夏威夷,打到马绍尔群岛,从马绍尔,又打到塞班岛,然后又打到菲律宾海域和关岛,这不充分说明日本已经丧失了太平洋的制空权和制海权吗?”
  “八格牙路,你的狡猾狡猾地!”伊藤大怒。
  “我们的,不狡猾,我们芝罘学生的世界地理学科大大的优秀,航空航海知识大大的明白。”凯琳和其他几位学生代表也极力辩驳。
  “住口!我再问,每次战役的具体数字,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伊藤紧追不舍。
  “这件事情也很简单,日本通讯社报道的,把消灭美军军舰飞机和士兵的数目记下来,恰恰是美军消灭日军的数字。要不然,美军怎么能击败日军,连续攻占这些地域呢?”汤普森依然振振有词。
  “你的,坏了坏了地!一个月禁闭的干活!”伊藤找不到破绽,又怕众怒难犯,将汤普森抓起来,关一个月禁闭下台阶。
  利迪尔头部被鬼子砍伤后,流血感染,被送进集中营医院。
  第三章
  随着战争局势的转化和战况消息的传播,日本侵略者越来越焦躁不安,他们牵着狼狗开始在集中营巡逻,并到处搜查秘密电台。虽然汤普森解释了消息的来源,但他们仍然怀疑消息别有传播渠道。
  基格和德位思、韦伯一起看望伤势不轻的利迪尔。
  在病房里,基格不无忧虑地对他们说:“胜利距我们越来越近,这是件大好事。但是,在这种局势下,危险也开始悄悄地笼罩着集中营。”
  “不能这么说,难道胜利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威胁吗?”商人出身的韦伯自然看不破这一层。
  “你们想:日本军国主义在灭亡之前,会不会穷凶极恶地拿战俘进行报复、泄愤?”
  “啊,你是说,他们会对集中营的人进行集体屠杀!”韦伯大惊。
  “退一步说,他们不进行灭绝性大屠杀,日本人灭亡前,中国的抗日部队或美军登陆部队也会到潍县与日本占领军交战,那时候难民营里手无寸铁的1500名侨民不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了吗?”
  “是的,基格博士不愧为蒋委员长的顾问,深谋远虑。”德位思甚为佩服,同样也忧心忡忡。
  “照你的看法,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利迪尔在病床上关切地问。
  “以我的看法,我们应该委派几位精明强干的特使越狱出去,迅速与潍县附近的中国抗日军队取得联系,然后,通过他们,与重庆的抗日政府取得联系,并通过美英使馆与我们的政府取得联系。首先,向他们汇报潍县乐道院集中营的详细情况。其次,让附近的游击队采取保护我们的措施,至少阻止他们动用武力袭击和侵占乐道院。最重要的是,在战争的最后阶段,让我们的政府派出最强悍的部队解救我们,阻止日本人对集中营难民们下毒手!”
  “对,太重要了,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在场的几位委员们迅速取得了共识。
  “那么,我们选谁做特使?怎样才能万无一失地越狱出去?”大家开始认真磋商。
  “本来我可以担此重任,可现在……,只有换别人。我推荐一位中国通:辅仁大学的青年教师威廉姆·哈米尔,他的中国名字叫恒安石。他生在中国,汉语讲得非常地道,年轻力壮,行动敏捷。”
  “好的,这个哈米尔我也了解,他算一个。”基格说:“我推荐我们大英烟草公司的潍县经理狄兰。他30岁,人熟地熟,是英国海军退役上尉,当过报务员,中国话讲得也流利。”
  “哦,就是那位组装收音机的年青人,他也是一位很好的人选。”德位思表示赞同。
  “好。越狱人员不宜过多,就定这两位人选。”基格拍板敲定:“下面,我们研究一套严密的越狱计划。”
  ……
  几天之后,运粪工人张兴泰按照基格的计划来到了原广文中学校长黄乐德家。
  黄乐德坐在写字台前,与张兴泰、葛益斋在密谈。 张兴泰说:“德位思校长指示,必须与附近的抗日军队联系上,让他们出面接应。否则,这两个黄发碧眼的外国人越狱出来后,无法存身。”
  黄乐德说:“乐道院集中营的位置在潍县东郊,他们越狱出来的话,向西投奔张天佐或张景月都要经过县城大片的日本人防区,极为不利。”
  葛益斋也说:“是啊,到张天佐的根据地沂山,不但经过南关,还要穿过铁路封锁线。长途奔波200多里,很容易暴露。到张景月的部队驻地也要经过东关……奔波100多里,也容易被日本人发觉后追捕。”
  “最近的途径是直奔东部的昌邑县,那边有苏鲁战区四纵队王尚志的军队。”黄乐德说:“不但距离近,而且一路全是庄稼地,能隐蔽藏身。”
  “可是,那边的情况我们不熟悉,也没有熟人与他们联系咋办?”葛益斋颇为犹豫。
  “我到东乡找一个人试试。”黄乐德若有所思地想起一个人来。
  “是谁?”葛益斋问。
  “李万福,我们的一个教友。”
  “也好,找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与王尚志联系。”
  第二天中午,黄乐德大汗淋漓地来到东乡李万福家。踏进他家那长满野草的小院,恰巧一家老小正在吃午饭,寒暄过后,老李让妻子拿着玉米饼子边吃边到门口望风。
  黄乐德:“我想找一位老家是昌邑籍的人,打听那边王尚志司令抗日部队的驻地。”
  “昌邑籍的人以前认识一些,可大部分没有留下住址,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不容易找。”老李有些为难。
  这时,李万福妻子探进头来说:“要找昌邑人还不容易?眼前就摆着。”
  “是谁?”老李莫名其妙。
  “杨瑞兰呀!——就是以前住在咱们家,给乐道院教会医院拆洗被褥床单的那个女教友。”
  “噢,想起来了,她娘家是昌邑饮马乡,她在饮马小学毕业后早嫁,夫家虐待她,后来离了婚到教会医院洗衣谋生。日本人占了乐道院后,医院停办,她没了活路,只好改嫁本村一个游手好闲的喇叭匠王绍文,这人还抽大烟。”
  “那好,你带我去找她,看能不能通过她打听到王尚志部队驻地。”
  “她一个妇道人家,难。”李万福说到这里,想了想:“唉,也没有更合适的人,找她先问问情况再说。”他叩了叩烟袋锅,别在腰里,领着黄乐德穿街过巷,找到了杨瑞兰家。
  在杨瑞兰昏暗的屋子里,躺着一个人,全神贯注地在床上吸大烟,那是她丈夫王绍文。黄校长和李万福进来,他也没起身,只是吸着鸦片向他们点了点头。李万福介绍过后,黄乐德向她说明来意。
  黄乐德问她:“你老家是不是王尚志司令的部队驻地?”
  杨瑞兰:“听亲戚说,他们常在那一带活动。”
  “你能帮我联系他们吗?”
  杨瑞兰心存疑虑,推辞道:“黄校长,不是驳您的面子,当初好不容易离了婚,乡亲们都说俺被人家休了,俺不愿回娘家让人说三道四。再说,这么大的事,一个妇道人家说话谁会相信……”
  黄乐德:“可是,我们有重要事一定要与他们联系……”
  这时,躺在床上抽足了大烟的王绍文见时机一到,从床上一跃而起,抢着说:“黄校长的这件大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带她到饮马乡去一躺,就说多年没回娘家了,回来看家做掩护,保证帮您接上头。”
  黄乐德喜出望外:“那太好了!”
  不料王绍文脸上挂了一副愁苦相:“不过,我家里日子难过呀,吃了上顿没下顿还不算,带她走娘家总不能空着手吧?”
  黄乐德:“你的意思是?”
  “对了,钱!”王绍文终于抛出他的如意算盘:“冒这么大风险,没有二十块大洋值得吗!”
  “好吧,”黄乐德从大褂里掏出六块大洋:“我身上只带了这些,算是预付。等事成之后,再补齐十四块。”
  “君子无戏言”,王绍文贪婪地接过白花花的六块大洋,在手里掂了掂,发誓说:“就是跑破鞋,我王绍文也帮您找到他们。”
  第二天,王绍文大清早便带着妻子赶往昌邑饮马乡,傍晚赶到岳父母家。
  经过几番周折,他终于打听清楚王尚志的司令部设在平度与昌邑交界的三合山附近。他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来到孙正村,见到卫兵,自称是潍县乐道院的牧师,有重要情况要晋见王司令。
  卫兵慌忙跑进去报告:“王司令,潍县乐道院有位王牧师要见您。”
  王尚志:“喔,那里不是住着日本人吗?他来干什么?”
  卫兵:“不知道,他说重要机密,非与司令面谈不可。”
  王尚志:“传他进来。”
  王绍文进来后,擦着汗水叫苦不迭:“您好,王司令,我可是从潍县到昌邑,再到平度,踏破铁鞋才找到您啊!”
  王尚志沉着脸追问:“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么回事,司令,我是潍县乐道院的牧师,那地方虽然被日本人占了,可是我经常到里面去传教。这几年日本人改成了集中营,专门关押美国人和英国人,有1500多外国人呐!”王绍文大惊小怪地渲染着。
  “可这些老外与我有什么关系?”王尚志大惑不解。
  “他们要派两个人来投靠您呀!”
  “哈哈哈!投靠我?两个洋鬼子来这里,除了给我惹麻烦,还有啥用?”王尚志十分冷淡。
  工于心计的王绍文转了几下眼珠,想出一个主意:“王司令,这俩老外可都是军事专家,会造机关枪。您的部队全是土枪土炮,不正缺机枪钢炮吗?”
  这几句正中要害,王尚志来了精神:“他们真能造出机枪来?”
  王绍文:“那当然,你这是一举两得,既有了洋枪,又帮了洋人的忙,说不定以后蒋委员长会提携您呐!”
  王尚志高兴起来:“咱们约定时间,让特务队长杨子明带侦察兵去接应”。
  几天后,基格和德位思接到张兴泰父子传进来的消息,他们几个人召集在一起进行协商。
  恒安石:“我们通过长期观察,发现一个规律: 日本岗哨交接班时,两班的卫兵共同巡查围墙,清除电网上的杂物。”
  狄兰:“对。在此期间,大约停电14分钟,指示灯不亮。”
  基格:“好。这正是越墙外逃的最佳时机。”
  德位思:“给你们配备一个重要助手,他叫托米。”说着,他把托米介绍给恒安石:他有两米高的个子,真象一架活的阶梯。
  托米与两人握手。恒安石说:“老弟,辛苦你了!”
  托米:“愿你们从我的肩头上飞出高墙电网,获得自由。”
  狄兰:“祝我们一起成功!”
  基格:“不管越狱成功与否,日本人追查起来,每个人必须严守机密,宁死不可招认。”
  德位思:“通知他俩同室的难友,如果他们顺利越狱,对日本人说熄灯时两人还在,何时密逃,我们入睡后都没有发现。”
  1944年6月9日夜,乌云遮月,阴霾四布。
  三条黑影猫着腰来到集中营东面的高墙下,趁着哨兵换岗巡查的空隙,托米放下手里的方凳,踩上去,蹲下身子,恒安石踩在他肩上双手扶墙,托米慢慢站起来,恒安石双手攀住了墙头。托米又伸出粗壮的双臂托住他的双脚,全力往上举。恒安石终于翻上高墙,小心翼翼从电网下匍匐穿过,纵身跃到墙外。
  紧接着,托米用同样方法将狄兰送出墙外。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时刻,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
  狄兰刚刚翻过墙,远处响起鬼子巡逻队的皮靴声,托米连忙躲到暗处,屏住呼吸。
  皮靴声渐渐远去,鬼子兵尚未发现异常。
  托米松了口气,在胸前划着十字,蹑手蹑脚回到住处。
  墙外,恒安石和狄兰翻了几个滚,伏在草丛里,许久不敢出声,待鬼子的皮靴声走远后,他们一口气跑出数百米,找到约好的那块墓田地,在几座坟头后面藏下,才定下心来喘着粗气。回头仰望碉堡和围墙,见日本兵正在吸烟,时隐时现的萤光闪动着,四周万籁无声。
  两双大手紧握在一起:“我们成功啦!”他们热泪盈眶。
  一会儿,附近响起呱呱的青蛙叫声,原来张兴泰和王绍文接应他们来了。
  “哈罗!”在教会学校学过英语,略通英语会话的王绍文与他们打招呼。他们用汉语交谈了几句,王绍文说:“王司令派来接应的杨队长他们还没到,怎么办?”
  恒安石:“这里离集中营太近,不能停留,你马上带我们去找王司令。”
  狄兰也紧张地催促道:“对,不要等杨队长了。”
  张兴泰:“好吧,让王绍文带你们去找王司令,路上小心,我先回家了。”说完,他便消失在黑暗中。王绍文带他们穿过玉米地,匆匆向东奔去。
  杨子明带着侦察组来到集中营外的坟茔,左等右等不见有人出来。夜越来越深静,墓地松林里猫头鹰凄厉地叫着,集中营里传来巡逻兵的皮靴声和口令声,他们以为被敌人发觉,吓得慌忙撤退。一路小跑,无意中追上了因道路不熟正着急的王绍文三人。
  “哎呀,不好!鬼子追上来了!”王绍文慌了手脚,“扑腾”一声绊倒在地。恒安石和狄兰分别向西边的玉米地里逃窜,玉米叶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什么人?”杨子明毕竟有经验,迅速卧倒后,轻声向他们发问。
  王绍文一听不象日本人,连忙发出三声蛙叫。
  杨子明立即回了三声布谷鸟叫。
  “原来是自己人找来了!”王绍文急忙招呼:“是杨队长吗?”
  “是啊,王牧师,让我们等得好苦,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说着,带人来到跟前。王绍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狼狈不堪地整了整衣服,招呼道:“是自己人,都出来吧。”
  恒安石和狄兰会意,立刻靠拢过来,大家弹冠相庆,返回平度县孙正村。
  第二天早晨,集中营点名时,日本人发现有两人失踪。伊藤少佐怒声斥骂,大发歇斯底里。各队的日本看守们一遍又一遍地查点、盘问,追查是谁失踪,哪儿去了。
  开始,难民们茫然无措,后来终于弄明白恒安石和狄兰越狱成功,深夜逃离魔窟,心中都暗喜,默默地为他们祈祷,虽然被呵斥和罚站,皆无怨言。后来,伊藤命令:“恒安石、狄兰同室的人统统出列,站到我的面前!”
  他们的九位同室难友被拉出来,站到操场中央,先是被看守们拳打脚踢揍了一顿,然后任他们侮辱漫骂。他们都咬定:“熄灯的时候,见俩人还睡在床上。半夜何时密逃,我们睡熟了,并没有发觉。”
  鬼子兵又将他们带到密室逐个审问,仍无结果。
  伊藤少佐指挥放出所有的狼犬,在乐道院围墙内外及四周反复搜索。
  冈田大佐气势汹汹地宣布:“以后的早点名,由一遍改为两遍的有,直到将牌号核对清楚才能结束的干活!”难民们在烈日下被反复清点名单。
  汤本宣典宪兵队长又被召来,他们从农村抓来大批中国民工,在高墙下挖掘一条壕沟,沟深10尺,宽5尺,中间又架起一道高压电网,从此彻底阻绝了难民们的逃亡之路。
  第二天,在平度县三合山北面不远的孙正村,王尚志司令召见恒安石和狄兰。只见两个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的外国人,都剃着光头,穿着一身中国衣服,短裤短衫,反应机警,行动敏捷。
  王尚志邀请两人入座后,问:“你们是哪国人?叫什么名字?”
  一个说:“我是美国人,中国名字叫恒安石,是北京辅仁大学的教师。”
  另一个说:“我是英国人,中国名字叫狄兰,被俘前是大英烟草公司潍县分公司经理。”
  “这么说,你们都不是军人?”王尚志深感意外,连忙追问。
  “是啊,我不是军人,但我精通汉语”恒安石答。
  “我是海军退役上尉,当过报务员,会用电台发报。”狄兰也如实回答。
  “啊,你们到底会不会制造机关枪和小炮?”王尚志急了。
  “造什么机关枪、小炮?”两人被问得莫名其妙。摇摇头:“NO,NO。”
  “王牧师,你他妈的耍老子啊?!”王尚志勃然大怒。
  “王司令息怒,听我慢慢解释。”王绍文站起来,忙向王尚志作揖道:“我王某人不是有意骗您王司令。您想,如果我不这么说,您能同意接这两名外国人来吗?他们两人是代表美英两国1500多难民出来与重庆政府以及美英两国政府进行联络的。如果联络成功,美英两国不有的是枪炮支援您吗?”
  王尚志听后,那倒竖的双眉才落下来。他与恒安石、狄兰开始详细交谈,问明乐道院集中营里各国难民的人数、年龄、职业等,又问日本军看守人数、武器装备、粮食供应等情况。
  最后,他吩咐亲信张副官:“你把他们两人安排到乔家村,找一家可靠的老百姓家住宿,吃饭按游击队军官的标准配给,另外加一份香烟和糖果。”
  青岛战区司令部内。日寇高级军官们的秘密军事会议正在进行。
  冈田大佐指着一幅山东半岛地图进行分析:“潍县的四周,虽然到处都有敌人的游击队,但是距潍县最近的是国民党的第四纵队。据可靠情报,这支部队,最近改编为国民党苏鲁战区十五纵队,司令还是王尚志。”
  “那么,你能确定这两名美英籍逃犯是躲在王尚志的驻地?”日寇战区司令官问。
  “从他们逃跑的路线来看,他们在一夜时间内不可能通过潍县城的重重关卡,越过铁路封锁钱,逃往200多里外的沂山;也不太可能通过潍县东关一带的防区,逃往渤海海滨的张景月部。他们在天亮前只能到达胶莱河以东的王尚志部,这一路几乎没有皇军的大部队设防。”
  “但是,也有可能逃往潍县或昌邑北部的海滨。”日本领事松森补充说:“不过,那边只有共产党的小股军队,生活条件也很恶劣,路程比到达王尚志苏鲁战区第四纵队要远,估计不太可能。”
  “吆西。”青岛战区司令官说,“根据陆军大本营的命令,立即对胶莱河东岸的王尚志新编十五纵队发动铁壁合围。首先,调动青岛的机动驻军,由胶济铁路运往高密,与高密的皇军汇合后,作为主力部队进攻三合山。潍县、平度、昌邑的驻防部队,分别由西、东、北三个方向,向前推进,四面合围。”
  “哈依!”众日酋起立受命。
  大扫荡开始了。
  日寇和伪军向新编苏鲁战区十五纵驻地各村发动猛烈进攻。
  王尚志率军仓促抵抗,他们边打边退,当退到胶莱河畔的一片丛林中,王尚志的腿被流弹击中,倒在地上。护兵们忙来救驾,在树丛中给他包扎伤口。
  日伪军包围了丛林,王尚志被日寇俘虏。他被用火车押往青岛,送到浮山所海军医院里。
  大扫荡过后副司令王豫民迅速召集散落的残部,开会商讨对策。
  王豫民面对各团队长们说:“这次反扫荡战役,是我们抗战七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敌人肯定是发现了两名外国人藏在我部才这么干的。现在,当家的老大负伤被抓,本人就是当然的代理司令。”
  “对!我们不能群龙无首,拥护豫民代理司令!”李参谋长首先赞同。
  “好,部队今后由你指挥!”各团队长纷纷表态。
  恒安石和狄兰连忙点头:“Yes,Yes。”
  “但是,我们决不能丢下司令不管!”说话的是王尚志的亲信、主力支队长姚轻耘。
  “谁说丢下王司令不管啦?你以为我想篡这个权不成?危难之时,我不撑起这片天,谁来支撑?”王豫民生怕暴露自己的野心,反唇相讥。
  “那我们首先应该想法救出王司令!”姚轻耘不甘示弱。
  “当然,当然。”王豫民顺水推舟:“从现在起,任命你全权打探尚志司令的下落,并设计营救办法,杨子明的特务队配合你行动!”
  “好。我们分头化装潜入青岛,通过那里的关系行事。”姚轻耘与杨子明协商,杨子明点头同意。
  “第二,我们新编十五纵的处境非常危险。一是日本人已经盯上我部。二是我部残兵败将不说,武器弹药在反扫荡中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场灾祸都是两个外国佬引来的,把王牧师叫来看看怎么处理?”
  过了一会儿,赵副官带来了王绍文,王绍文眼里透出不安的神色,结结巴巴地说:“恒安石和狄兰已经答应写信给英美使馆,要求盟军拨给我部武器弹药和粮食。”
  “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再说,重庆远隔千山万水,别说一路崇山峻岭江河险滩,就是通过敌战区道道封锁线,也得九死一生呐!”王豫民不以为然。
  “实在不行,把两个外国佬交出去,日本人不就放过咱们一马了吗!”一个歪鼻子斜眼的家伙出馊主意。
  “对,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哇!”有人赞成。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王绍文百般无奈,只好挺身而出,他忙说:“要把这两个外国人交给日本人?亏你们想得出来!将来你们怎么向盟军交代?怎么向委员长交代?做事可不能只顾眼前!”
  “那你说咋办?”歪鼻子逼他一句。
  “这信我去送。”王绍文狠了狠心:“不管路上多难多险,成了,有我一功;败了,我自认倒霉!”
  “好样的!”王豫民巴不得让他去冒这份险,但他转念一想,这小子要是拿了盘缠,半路上逃之夭夭,到哪儿去找,让我在这儿干等呵!于是,他深深吸了口烟说:“你敢临危受命算是有种!不过,为万全起见,特委派李丰年副官陪你前往,一路上好有个照应。到了重庆汇报情况,李副官也比你内行得多。你是个牧师,代表我十五纵队说话,上司能信得着?”
  “也好。我们俩倒下一个,还有一个。”王绍文答。
  这时,参谋长李子廉动起了心计,他看到司令被抓,危机四伏,朝不保夕,想借机金蝉脱壳,溜之大吉,到重庆大后方去投奔清华大学的恩师翁文灏,另谋出路。于是他不失时机地抢着说:“豫民司令言之有理。目前,我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向重庆求援是最大出路。因此,我建议这次行动兵分两路,一路乘火车通过武汉进川;另一路从寿光坐汽车进川,以防不测。”
  王豫民想了一下,答应说:“好吧,李参谋长毕竟老谋深算,你绕道寿光,单独行动。”这位李参谋长拿了盘缠,绕道渤海盐碱滩,到达寿光县,乘汽车辗转赴重庆。当他到达重庆的美国使馆后,因无法证明本人的身份,没有引起使馆重视,从此这位参谋长自谋出路,杳无音信。
  王绍文与李丰年副官改换装束,打扮成客商。
  王绍文将恒安石的信让一个村妇缝进新布鞋鞋底里面,他把这双新鞋放进包袱里,背在身后。
  俩人混过日寇的封锁线,徒步到达胶济铁路的黄旗堡车站。在售票厅里,出示假造的良民证,蒙混日本鬼子盘查,购买火车票,上了火车。
  俩人在黄河渡口,买通摆渡船夫,在惊涛骇浪中冒险渡过黄河。
  俩人徒步穿行在深山老林里,躲躲闪闪,通过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蒙蒙细雨中,远处碉堡里传来日寇的枪声。
  俩人坐在雇来的牛车上打盹,老牛破车在南方泥泞的道路上慢吞吞地行进。王绍文犯了大烟瘾,浑身抽搐。
  俩人在进川的崇山峻岭间长途奔波跋涉。
  俩人躲在船舱里与川民们唠嗑,江畔传来纤夫们震耳欲聋的川江号子,他俩都已疲惫不堪。
  三个月后,他们辗转千山万水,历尽艰难,到达战时陪都重庆,在一家小旅栈里歇身,向店主打听英美使馆。
  第二天,他们直奔美国大使馆。王绍文剖开那双布鞋,取出恒安石和狄兰用英文打字机打的信件,用不怎么熟练的英语向接待他们的美国官员大吐苦水,美使馆听后颇为震惊。
  美英使馆使节详细调查情况后,迅速与盟军援华总部联系。两天后,美国使馆召见他们,答复说,盟军援华总部答应他们的要求,拨给王豫民部队一批武器弹药和食品。另外配备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和一亿法币。同时重奖王绍文、李丰年各一万元法币。王、李两人大喜过望。
  美国使馆的武官又拿出一个密封好的大牛皮信袋交给他们:“王牧师、李副官,这是给恒安石和狄兰先生的信和生活费。回去以后,你们要亲自交给他们。在信中,我已向他们指示:让他们直接参加中国抗日游击队的活动,今后用空投的收发报机进行联络。”
  “好,好,我们一定按您的指示办。”王、李二人连连点头。
  “你们留下重庆旅店的详细地址,最近几天不要离开那里。一旦空军把空投物资调集到位,你们马上登机,与这批空投物资一起回山东。”
  “啊!我们也要空投?我不会跳伞摔死了怎么办?”王绍文大惊。
  “NO,NO,降落伞非常安全,下去后伞会自动打开。”武官一派自信。
  回去后,俩人找了一家酒楼,频频举杯相庆,大吃大喝一顿。夜里返回旅店,李副官酩酊大醉,纳头便睡;王绍文则抽足了大烟,美梦翩翩而至。
  三天后, 他们被美军吉普车送到重庆军用机场,傍晚时登上一架B-24型运输机。飞机趁着朦胧夜色向山东半岛飞去。
  第四章
  他们出发时是秋天,返回时山东已是隆冬季节。飞机在河南巩县加油后,晚上九点左右飞抵平度县三合山上空。但由于夜间风雪交加,看不清三合山目标,一直向北飞到渤海上空,然后转回头来,沿着胶莱河和潍河的狭窄地带向南飞行,盲目空投。
  十二箱武器弹药和食品,被抛出机外后,李丰年副官硬着头皮跳出机舱,打开了降落伞。最后轮到王绍文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舱口,战战兢兢地抓着绳索,探头看到外面漆黑一团,狂风呼啸,如临万丈深渊,吓得他直往后缩。负责押运的美国军官连忙从身后给了他一脚,把他蹬出舱外,还咕哝了一句:“上帝会保佑你!”迅速关闭了舱门,飞机转向返航。
  “啊呀,我的妈呀!”王绍文惊叫一声,身体已飘落在半空中。降落伞自动打开后,他已吓得半死,只听见耳畔风声呼呼、身边雪花飘飘,他迷迷糊糊、飘飘悠悠,不由自主地往下落着,直到坠在雪地上,向前猛窜出几步,身上有好几处被树枝刮伤,他以为是命丧黄泉,摔倒在地不能动了!
  李丰年的降落伞坠地后,身上也有多处擦伤。降落伞挂到冢东村铁丝网上。当他醒来时,问过附近一家农户,知道自己落在冢东村,连忙向西逃奔。穿过冬季水浅冰薄的胶莱河,本来想直奔司令部所在地孙正村,不料先到了密埠店,后又踉踉跄跄奔向四维中学。半夜时才回到孙正村司令部驻地。
  下半夜,风停雪止,月光如昼。王豫民从睡梦中被惊醒,见李丰年从天而降,衣服褴褛,狼狈不堪,大感意外,忙问:“李副官,你......回来了?是怎么回来的!”
  “报告司……司令,是美国军用飞机把……把我们空投下……下来的。”李丰年边喘着粗气,边接过勤务兵递过来的一碗开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那王牧师呢?”王豫民急急地问。
  “一起跳的伞,大概他……他也迷了路。”李丰年喘息了一下,连忙补充:“还有十二箱武器弹药,其中四挺机枪,两……两门小炮。”
  “啊!神了!天上掉下这么多好东西?扔在哪儿啦?”王豫民喜出望外。
  “飞机找……找不到三合山目标,沿着胶莱河和潍河,投下了降落伞,都落……落在胶莱河东边的冢东那边去了。”
  “快!快!快!”王豫民对勤务兵喊:“集合部队,到冢东搜索!”
  勤务兵连忙分头去下通知,王豫民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房门,大喊:“勤务兵,牵我的战马!”
  一个勤务兵牵来战马后,他带着几个副官,踏着积雪火速向冢东奔去。驻扎在附近几个村的部队也闻讯赶往那里。
  部队的士兵们借着映在雪地上的皎洁月光,在黄埠以东大面积搜索,逐渐找齐了十二件降落伞和所载物资。士兵们用担架和战马连抬带驮,满载而归。电台机体和其它几箱物资落地时,由于箱子被摔破,在麦田、沟坎等处散落一地,士兵们连续寻找多日,才慢慢凑齐。
  王绍文虽然也是轻伤,却连惊带吓,怎么也爬不起身来,王豫民命令士兵们用担架把他抬回军营。
  代理司令王豫民收到这批援助后,大喜过望,对恒安石、狄兰和王绍文另眼高看,大办酒席为他们接风。
  两天后,英国海军退役上尉狄兰熟练地拼装好电台和收发报机,与援华美军总部取得了联系。这时的恒安石和狄兰,都穿着黑色粗布做成的对襟棉袄,头戴黑毡帽,一副中国农民打扮。
  他俩接到“就地参加中国抗日游击队工作”的指示后,与王豫民协商,被安排到十五纵队开办的四维中学和干部培训班去教英语,在那里结识了黄埔军校毕业的教官郝毓秀,并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至交。
  早晨,他们一起沿着交通沟跑步锻炼身体。
  下午,他们一起在四维中学和学生们打篮球。
  周末,他们在一起下棋和漫谈。
  有一次,郝毓秀问他们:“你们汉语说得那么好,读得懂中国小说吗?”
  “Yes, Yes 。”两人一齐点头。恒安石说:“我读过《家》、《春》、《秋》,是巴金的作品,还有鲁迅的《阿Q正传》。”
  狄兰说:“我也读过。我还读过《骆驼祥子》,这些都是中国现代小说。
  恒安石说:“古代的也读过一些,象《孟子》和《论语》。但里面的含义太深奥,有的弄不太懂。”说着,他随手掏出一本小字典,边翻边问:“郝教官,请问,在中国的谚语里面,‘这山望着那山高’,是什么意思?”
  “噢,是这样的,”郝毓秀解释说:“比如,有的人总有不安分的想法,在这个地方总觉得那个地方好;到了那个地方,又觉得别的地方更好。”
  “哦,明白了,我们美国也有这一类谚语,象:牛看着栏外的草绿。”说罢,他们会心地大笑起来。
  恒安石又问:“前几天,王司令说我们要卧薪尝胆。郝教官,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郝毓秀说:“这是个历史典故,要从越王勾践讲起.......”
  还有一次,是在傍晚跑步后,他们在油灯下,促膝漫谈。郝毓秀问:“恒安石先生,您的汉语讲得那么好,是从什么时候学的?”
  “是从娘胎里开始学的。”恒安石风趣地模仿中国土话说。然后,他陷入深深地回忆:“我出生在山西汾阳,那儿是吕梁山区,应该算半个中国人啦。五岁时我回到美国,十二岁又回到中国。后来在北京辅仁大学攻读新闻系,毕业后就留在辅仁工作,我当然应该是中国通罗!”
  郝毓秀:“听说美国有社会党和民主党两大政党,不知有没有共产党?”
  恒安石不加思索地说:“有,但他们人数不多,是公开的,很自由。”
  郝毓秀有点迟疑地说:“你喜欢共产党吗?”
  恒安石摇摇头:“我们美国工人生活很好,不需要共产。”
  郝毓秀又问:“你看中国共产党呢?”
  恒安石依然无所顾忌地答道:“假若我是中国人,我就加入中国共产党。”
  郝毓秀有点惊讶:“为什么?”
  恒安石若有所思地答道:“据我长期考察,你们政府官员太腐败,青年学生都反对他。”
  郝毓秀深思地长叹一声,不吱声了。
  在一次收报之后,狄兰将译好的情报交给恒安石,说:“应该派人把这份电报送进乐道院集中营去。”
  恒安石立刻找到王绍文,王绍文与杨子明商量后,派人送给张兴泰。
  情报卷得很细,插入一截细小的金属管内。张兴泰将它塞在裤脚缝里,带入集中营,交给新指定的小联络员雅各。
  雅各已经长成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为安全起见,张兴泰已不与德位思校长直接联系,而是由这个不起眼的初中学生代转情报。
  雅各接到情报后,将一截蜡烛掏空,把装情报的金属管塞进去,插在蜡台上,摆在桌子当中,这样,谁也不会怀疑它。
  可是,由于日寇监听电台发现了十五纵队电台的收发信号,开始对集中营进行严密搜查。日警“不行的”带着几个士兵突然闯进戴存仁博士一家的寝室。桌上一盏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闪着微弱的亮光。
  “统统地检查!”日本警官“不行的”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用手电筒到处乱照。他们发现床上有本刊物,“不行的”一把抓起来,坐到桌旁的凳子上,凑近小油灯翻阅着。他身后的木板床上,躺着年老体弱的戴存仁先生。
  由于油灯光线太暗,旁边一个日警顺手拿起桌上那半截蜡烛,凑在油灯上点燃,讨好地放在长官“不行的”面前。凯琳一家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情况万分危急。一会儿蜡烛燃到金属管上,就会自动熄灭,那时情报不仅会暴露,他们全家的生命也危在旦夕。
  凯琳脸色苍白,连忙将炉灶前做晚饭照明的那盏油灯端过来,点燃后放在“不行的”面前,说:“警官先生,请用这盏灯,它更亮一些。”说着,轻轻吹灭了蜡烛。
  “不行的”翻了几页杂志,觉得光线还是太暗,伸手取过冒着青烟的蜡头:“灯光大大的暗,蜡烛的点上。”说罢,又重新点燃了蜡头。戴家的孩子们紧张极了。
  这时候,雅各慢慢站起来,说:“警官先生们,天真冷,我到外面去取点煤球,把炉子烧旺一些。”说着,他伸手端起烛台向门口走去,房里顿时暗下来。一位日警挡住他,夺过烛台:“你的,不要用灯的干活!”
  雅各无可奈何地空手走到院子里,用簸箕撮了一些煤球,回到屋子里添旺炉火,默默地坐下,等待厄运最后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他们。“不行的”却看得饶有兴致。
  突然,十岁的小爱美站起来,娇声对日警们说:“长官先生,天太晚了,我困得很,要回隔壁睡觉了,我可以拿一盏灯过去吗?”
  “不行的”瞧了瞧这位金发碧眼可爱的小姑娘,忽然生出一份爱怜之心,将她拉到身边,换了副亲切面容说:“当然可以,我家也有个跟你一般大的小女孩,她叫珍子。来,我跟你讲讲珍子好吗?”
  小爱美仰起可爱的小脸蛋,故作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将来我们做朋友好吗?不过,警官先生,今晚我有点头痛想睡觉了,下次您再给我讲好吗?”
  “吆西,小姑娘。”“不行的”拍拍她的脸蛋,同意了。
  小爱美镇定地伸手端起烛台向隔壁走去,回头说:“晚安,警官先生!”
  当她走到隔壁的门前时,蜡烛熄灭了。蜡芯那丝微弱的光点,映着她那稚气而紧张的面庞。
  第二天早点名过后,雅各将装电报的金属管交给了德位思校长。
  1945年春节过后。日寇根据电台发报的方位判断出恒安石等人的所在地,对新编十五纵队又进行了大扫荡。这次北至烟潍路以北的扶安、刘庄,南至柞山,往返扫荡两次。这次扫荡,一反往日的规律,日寇们换上便衣,装扮成伪军打先锋,后面跟着伪军部队。这次,老百姓都来不及躲避,伤亡异常惨重。
  日寇从电台发射讯号和抓来的俘虏口中,大体判断电台藏在胶莱河畔的乔家村一带。便集中兵力在乔家搜索,后来在牛棚的石槽下发现了手摇发电机,查抄而去。从此,乐道院集中营的难民们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
  第五章
  乐道院集中营。外国侨民医疗中心病房内。
  凯琳带领弟妹三人去探望病中的利迪尔,他们把爷爷戴存仁的轮椅推进了住院处走廊,停在病房门口。
  进门后,爱美叫道:“艾瑞叔叔,你猜我们带来了什么?”
  利迪尔躺在病床上,非常虚弱,他说:“一定是好吃的。”
  爱美姊弟四人笑了:“NO,NO。”
  利迪尔:“咖啡?”
  凯琳说:“艾瑞叔叔,今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整个冬天你都没有出病房,今天天气特别暖和,我们请你到病房外看看,换一换新鲜空气。”
  利迪尔跃跃欲起,但他知道自己出不了病房,忙说:“可是......”
  “瞧,我们把爷爷的轮椅推来了。”约翰说着,跑到病房门口,把轮椅推了进来。
  “谢谢,谢谢你们!”利迪尔非常感激。
  “冬天快过去了。中国人说,过完春节,就是春天了。”雅各说。
  说话间,他们把利迪尔扶上轮椅,推出病房,来到外面的甬道上。早春的阳光,刺得利迪尔睁不开眼睛。
  “艾瑞叔叔,你看,迎春花!”爱美指着墙角的一丛迎春枝条,果然在蓬勃的枝条间星星点点绽放出五、六朵金黄色的小花。
  “春天真的快来了!”利迪尔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看,冬青灌木也开始抽芽啦!”凯琳掐下一朵鲜嫩的绿芽,举在手中。
  这时,汤普森提着一只损坏的曲棍球棒走过来。他高兴地打招呼:“都在这儿呀,艾瑞叔叔也出来啦?”
  “是我们推艾瑞叔叔出来放风,透透新鲜空气。”雅各说。
  汤普森看看四周没有日本人,便放低了声音对他们说:“艾瑞叔叔,我正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大家有点着急和紧张。
  “从一月份开始,美国的军用飞机开始轰炸日本本土和台湾啦!”
  “真的吗?”大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咱们的B—29超级空中堡垒,连续多日轰炸东京和名古屋一带的军火工厂,还有八幡的钢铁基地。”
  “啊呀!太棒了!”孩子们兴奋地手舞足蹈。
  “还有,美军最近已在战略要地硫磺岛登陆,电台报道,战争打了一个多月了,非常惨烈。据说十万多日本守军已消灭过半。”
  听着听着,利迪尔坐在轮椅上流下了眼泪,他喃喃说道:“天快亮了!我们被关在这里整整三年,我们有出头之日了!”
  “什么叫出头之日?”小爱美有点不明白。
  “傻小妹!”凯琳说:“就是日本人快完蛋了!咱们将要见到父母啦!”
  “真的,也许我们获得自由的日子不远了,也意味着我们与亲人团聚的日子临近了!”利迪尔在重病中分外思念他远隔重洋的妻子和三个女儿。
  “我们多么盼望快快自由,快快见到爸爸妈妈!”孩子们说。
  “我们多么盼望满园芬芳的春天啊!”汤普森和凯琳充满希望的目光对视着,兴奋地将手拉到一起,默默祝福。
  黄昏。在乐道院土岭假山的一角。
  汤普森弹着吉它,凯琳在轻声吟唱着《满园芬芳歌》:
  北风啊,求速止息!南风啊快吹来!
  吹拂在我心园地,满园芬芳播开……
  主,我心所爱,到这里来,
  与我同在,尝我纯洁爱。
  两人唱毕,情不自禁地热烈拥抱接吻。
  不久的一天下午,建雄一郎邀请凯琳打网球。建雄一面与凯琳切磋球技,一面频频发动攻势,打得凯琳大汗淋漓,她索性脱去上衣外套,只穿了一件内衣与建雄对垒。胸前那只翡翠观音坠子在激烈运动中蹦来蹦去,她笑着说:“有观音菩萨保佑,我一定能战胜你!”
  建雄一郎反驳:“菩萨只会为你消病祛灾,不会保佑你胜球。”
  俩人正说笑间,建雄猛击一球,不料打到场外。恰巧汤普森由此路过,那球突然落在他头上,然后弹了回去。
  汤普森打算约凯琳去排练独唱节目。远远望见凯琳与日本人打网球,居然还被击了一球,心里有些恼火,又看见凯琳脖子上那只翡翠佛坠,似乎惊觉了什么,他狠狠唾了一口,气愤地离开了网球场地。
  晚上,汤普森找到凯琳,想问一问项坠的来历,他说:“去年夏天,我曾多次见到这个日本人戴着这枚翡翠项坠,如今怎么戴到你的脖子上?”
  凯琳说:“这是人家送给我的礼物嘛!”
  “好珍贵的礼物哇!”汤普森讥笑道:“他怎么专门送给你呢?!”
  “怎么,我们的友谊你也要干涉?”凯琳有口难辩,生气地反驳。
  “友谊?你居然跟日本人发展如此亲密的关系?”汤普森话语尖刻。
  “日本人怎么样?日本人全是坏人吗?他还救过我的命呢!”凯琳不服地大声反驳,脸蛋涨得通红。
  “噢,原来如此。很难说他救你不含别的企图!他是你的大救星,你要感恩戴德,是不是还要以身相许呢?”汤普森妒火中烧,出言不逊。
  “你……你这是什么话!”凯琳火了:“你以为我就是你的了?”
  “谁知道你是谁的?”汤普森不甘示弱。
  “你还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凯琳见话不投机,愤然离去。汤普森绝望地在暗中捶自己的脑袋。
  利迪尔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经常昏迷不醒。在昏迷中,他仿佛看见自己久别的妻子麦简丝怀中抱着未曾谋面的婴儿对他垂泪;在昏迷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在草坪上玩耍,当她们发现了利迪尔,喊着“爸爸”向他跑来。
  集中营里的难友们非常着急,多次提议将他送到青岛或上海治疗,均遭到日方拒绝。而且,由于战况越来越紧张,日本人自顾不暇,也不肯出大钱出去购买贵重药品。
  1945年2月21日,利迪尔忽然精神焕发地挣扎起来修理汤普森拿来的那支坏了的曲棍球棒。刚刚修理完毕,便一头栽在床上,不省人事,人们千呼万唤百般抢救,但是脑瘤终于夺走了他的生命。那年他才43岁,正当人生鼎盛之年。
  “埃里克·利迪尔死了!”
  “艾瑞叔叔病死了!”悲痛的消息在集中营里迅速传播开来,人们惊呆了,愕怔了,都为失去这位良师益友悲恸万分。
  送葬的那天,全营男女老少站在灵柩前默哀。大礼堂内外站满了人。
  米歇尔主教亲自致悼词,他说:“埃里克·利迪尔不仅有着体育天赋,他还是一个信仰与言行一致的人,他一生体现了友爱互助美德,毕生鼓励年轻人为人类的福祉尽其所能。我们没有见过圣人是什么样子,但是,利迪尔给我们做出的表率,则是最接近圣人的那种。”
  救世军乐队吹奏起哀乐,唱诗班吟唱着利迪尔生前最喜欢的那支歌:
  我魂当静主与同行,十字架苦我亦伤痛。
  虚心依靠旨意听凭,不论何境信实至终。
  等候上主我魂已静,世路多难天家欢腾。
  芝罘学校的师生们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凯琳姐弟四人在其中。
  送葬队伍到达乐道院东南角外国侨民的公墓,那里已有三十多座坟茔。
  凯琳、雅各姐妹们推着戴存仁爷爷也来送别。墓穴两侧还站着德位思、基格、韦伯等德高望重的老一辈人士,他们无不沉痛地祈祷与利迪尔告别。
  德位思说:“埃里克总是充满热心和魅力,他的幽默感和种种努力,使我们在三年艰苦日子里,克服了精神和物质上的极大匮乏,为此他倾尽了精神和体力。我们将永远记住他在这段苦难岁月里的杰出贡献!”
  戴存仁说:“想不到这位年轻而最富活力的运动健将,先我而去,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阿门!”
  送葬队伍里师生们一片抽泣。
  利迪尔下葬后,汤普森、托米等年轻人抬来了他们用松木做的一个大十字架,立在他的墓前。
  人们在坟茔上插满松柏和纸花。救世军军乐队奏出的哀乐萦绕不绝……
  (五十年后,经山东省人民政府批准,在这儿竖立了埃里克·利迪尔纪念碑。这里青松簇拥着英格兰红色花岗岩巨型石碑,中英两国文字的金色碑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鲜花在四处开放。)
  1945年5月初的一天傍晚。汤普森和约翰悄悄用收音机收听新闻。一条惊人的消息通过短波发射频道传进了他们的耳朵,令他们怦然心动。原来柏林被攻陷,德国法西斯无条件投降了!
  这家广播电台说:从1945年2月起,希特勒就在柏林附近修筑起三道铜墙铁壁似的防御线,并派重兵把守,进行垂死抵抗。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统率七个集团军,以85个师的集结兵力向莱茵河中下游发起猛烈进攻,先后消灭6万德军官兵,俘虏26万人。与此同时,苏联元帅朱可夫率领白俄罗斯第一方面军从东北方向对柏林发起总攻势。
  4月25日,美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布莱德雷率领的军队与苏联红军在易北河畔胜利会师。此时,苏联科涅夫将军率领军队在强大炮兵支援下,与朱可夫的部队同时攻进柏林市区,与德军残兵展开白刃化的街垒争夺战。4月29日,苏军抢先攻占了德国国会大厦,不可一世的法西斯魔王希特勒穷途末路,于4月30日在防弹地下室里开枪自杀。
  5月2日,柏林卫戍司令魏德林率领部队投降。5月8日,德国统帅部代表凯特尔在柏林正式签署投降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听完广播,他们的热血沸腾了。汤普森说:“这消息棒极了!我们应该马上通知所有难民们。”
  “可是,离晚祷还有两个小时,大家住得这么分散,怎么能一下子都让他们知道呢?”约翰说。
  “敲钟,把教学大楼上那口巨钟敲响,引起大家警觉,让他们到教堂集合。然后,向大家宣布这条重要消息!”汤普森激动得不顾一切。
  “要是日本人听见钟声,发现我们宣布的消息,我们就倒霉了!”约翰担心地说。
  “日本人的气数不长了,不怕他们!”汤普森勇气倍增,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
  于是,两人摸着黑悄悄来到教课大楼的二楼,推开那小小的敲钟室,借着窗外的月光,抓住楼顶钟架上垂下来的那根拳头粗的钟绳,猛力往下拽拉,巨钟在寂静的暮色中轰然作响,浑厚悠远的钟声,划破夜空冲向云霄,回声震撼着大地。
  听到钟声,难民们既惊讶又困惑,因为离晚祷的时间还差两个小时,为何教堂的钟声忽然大作呢?一位外侨妇女疑惑地说:“敲钟人是耳聋眼花记错了时间?还是日本人要求紧急集合向难民们发布什么训令?抑或是乐道院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纷纷向大礼堂走去。按照往日祈祷的顺序,从东、西、南三个大门鱼贯进入礼堂。他们互相低声询问着,可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钟声的召唤和催促下,人们很快在大礼堂内聚齐。他们低声议论着,米歇尔主教和德位思校长同时走上讲坛。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问:“钟是谁敲的?”一个摇摇头,一个耸耸肩。
  于是,米歇尔主教款款走向讲坛中央,他用慈祥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台下的人群,然后神色严肃起来:“我不明白,是谁在开这种亵渎神灵的玩笑?我相信他既然有胆量开这么大的玩笑,就应该有勇气承认错误。”
  说话间,只见两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进礼堂,他们高声喊:“钟是我们敲的!”
  外侨们惊疑的发现这是两个年青学生,有人认识他们:汤普森和约翰。
  在人们的诧异和议论中,俩人疾步走向讲坛。
  米歇尔主教大惑不解地问:“晚祷时间未到,你们为什么敲钟?”
  “因为我们有特大喜讯要马上告诉各位。”
  “什么特大喜讯?”
  “德国人完蛋了!”
  “他们无条件投降了!”
  “真的吗?”
  “绝对可靠。”汤普森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打着手势说:“让我来说明一下。半个小时前,我和约翰从收音机里听到英国一家广播电台短波新闻,电台报道,德国法西斯今天上午已向盟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并当场签了字。”
  “对。我们决定要以最快速度把这特大喜讯告诉大家,”约翰补充说:“所以我们决定敲响教堂的这口大钟。”
  起先,教堂里鸦雀无声。人们屏息听他们讲着,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仿佛怕听错了他们的话,直到汤普森再次高喊:“德国法西斯投降了,他们彻底完蛋了!”人们才犹如梦中惊醒,火山般爆发出自己的激情。顿时,这座神圣的大礼堂内欢呼雀跃,人声鼎沸,齐声呼喊:“敲吧,钟声!让钟声再敲响些,再猛烈一些!”
  这时,一些激动得不可言状的年轻人迅速奔向大钟楼,再次敲响了那口巨钟:当!当!当! 钟声划破了整个夜空。
  钟声穿过垂垂夜幕,穿过沉寂的黑暗,在空旷的乐道院上空震荡着,撼天动地,慑人魂魄,带着“囚徒们”洋溢的欢呼声、呐喊声传向四野。
  日本看守们听到钟声,开始以为是祈祷时间有变动,后来越听越蹊跷,便怒气冲冲地奔向钟楼和礼堂。
  伊藤少佐首当其冲,厉声质问:“为什么敲钟的干活?!”
  “不行的”警官也带人冲进司钟室,把那帮大敲其钟的年轻人轰了出来,押送到大礼堂。
  一位美国妇女向伊藤反驳说:“少佐先生,当初双方约定俗成,‘囚徒们’不是每天可以敲钟集合,做早祷和晚祷吗?”
  一位英国“囚徒”轻蔑地耸耸双肩:“我们既不违约也未犯法,你们干嘛这样吹胡子瞪眼的?”
  伊藤气急败坏地质问:“我问你们为何敲钟不止?”
  米歇尔主教说:“少佐先生,您对西方的宗教不了解,今夜是魔鬼撒旦的亡灵日,教徒们是要敲钟示警的!”
  “对呀,不但要敲钟,教徒们还要狂欢庆祝呢!”韦伯提议。
  “撒旦的亡灵?撒旦什么的灭亡?”伊藤大惑不解。
  日本看守们看不出破绽来,信以为真,灰溜溜地离开了礼堂。
  这时,救世军吹奏乐队队员们各自取来铜管乐器,首先奏起胜利乐曲。人们高喊:“撒旦完蛋了,魔鬼完蛋了!”
  乐队在礼堂奏完几曲后,人们嫌礼堂太拥挤,有人提议:“到操场去!”还有人提议:“我们要跳狂欢舞!”铜管乐队边吹奏,边排列整齐地走向操场。沸腾的人群也象潮水般涌向操场。
  男女老少们在乐曲中翩翩起舞,各有特色地尽兴跳起狐步舞、小步舞、探戈、华尔兹等,乐而忘眠。
  孩子们也混在人群中作乐,歌咏队随着乐曲旋律哼唱着各国民歌,狂欢持续了一整夜。
  在这期间,日本看守们一次次挥舞刀枪企图驱赶人群,却被人们以“驱赶魔鬼撒旦”为借口掩护。伊藤少佐无可奈何,只得气愤地大骂:“宗教狂,神经病!”岂不知自己被蒙在鼓里。
  第二天早晨,东方欲晓时分,日本看守们才得到德国投降的消息,大梦初醒,方才弄明白“魔鬼撒旦完蛋”指的是谁,也才弄明白集中营难民彻夜狂欢的由衷,但为时晚矣!
  日本看守们恼羞成怒,在早点名时,从队列里将汤普森、约翰等几个年青人抓起来押进审讯室,惨无人道地毒打审问他们,并在宿舍里搜去了收音机。
  开始,审问他们怎么得来的消息。搜出收音机后,伊藤阴险地进一步审问:“收音机怎么来的?什么人带到集中营的干活?”
  汤普森和约翰起先咬着牙不肯吐露消息来源,等到日本警官们搜遍集中营搜出收音机后,他们才承认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伊藤手里拿着收音机反复看了几遍,得意地狞笑起来:“哼哼!什么人带进来的收音机?快快地讲!”
  汤普森仍然扭着头咬着牙说:“不知道。”结果,被日警们毒打一顿:“物证确凿。不知道?难道收音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是长翅膀飞到你手里的?狡猾狡猾地!统统地讲出来!”伊藤暴跳起来,凶恶的脸扭曲了。
  “不行的”警官也在诱供:“年青人,快快地讲实话。如果你不讲出送收音机的人,今天,你的死定了!你的招供的干活,日本皇军会马上放了你。”
  汤普森想,死不承认不是办法。于是他眼珠一转答道:“今年冬天,红十字会送来救济物资,里面夹带着这台收音机,具体是谁送的我说不上来。”
  “噢,救济物资里面夹带?”伊藤半信半疑:“你在什么物资里发现的?”
  “饼干箱里。对,就是发给我的那箱饼干里面夹带的。”汤普森肯定地说。约翰一听,也连忙咬定是饼干箱里的。
  “不对,不对,”伊藤狐疑地诈问:“为什么别人的饼干箱没有夹带?为什么你的夹带?到底是什么人带进来的?快快招来!”
  这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凯琳拉着爱美的手闯进来,她嚷着要见弟弟约翰。当时,她在门外已经听到汤普森编造的供词。
  她鼓足勇气说:“我可以作证,这台收音机是在救济物资的饼干箱里发现的。最早是我先发现的,后来让弟弟约翰拿去。常常与他的好友汤普森一起听广播用。”
  “这件事情,谁还可以作证?!”伊藤故意刁难地追问。
  “警官先生,我可以作证。”十岁的爱美也挺身而出,她柔和而恳切地说:“发放救济物资时,我帮姐姐打开了分给我们家的那箱饼干,发现里面有一台收音机。”
  伊藤看着这个小姑娘,见她小小年纪,语真情切,料定她不会撒谎,只好点头:“吆西,吆西。”便不再追问送收音机的人了。
  凯琳又说:“警官先生,我弟弟和他的朋友年轻,不懂事,听收音机违反了居留所的纪律,请您宽恕他们。”
  伊藤皱起眉头:“宽恕的不行,他们带头敲钟闹事的干活!”
  “可是,德国人失败的消息,迟早要传播出来。”凯琳辩解。
  “他们俩人,统统关一个月禁闭的干活。”伊藤已经没有了刚抓他们进来时的那股杀气。
  “禁闭是可以。但你们不要再毒打他们。这样做是违反双方战俘协定的。”凯琳话中有话。
  伊藤摆摆手:“押下去!”日警们欲将二人带走。
  凯琳忙喊:“慢着!”她掏出身上的手绢,将汤普森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擦净。当她看到汤普森手腕一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时,索性用手绢包扎起来。
  凯琳叮嘱说:“你俩千万保重!”汤普森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说:“放心好了!”走出审讯室。
  第六章
  1945年7月。骄阳似火。
  德位思与基格神甫、米歇尔主教坐在中国古典式小凉亭内的石桌旁下着国际象棋。三人表面上看似在乘凉,实际上,他们在深入分析国际形势的发展。
  基格弦外有音:“博士先生,你的西线已溃不成军,土崩瓦解,东线也节节败退,恐怕连本土也守不住啦!”
  米歇尔附和道:“瞧你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德位思故意搓手,挠着头,装作无可奈何:“咳,兵力匮乏,连粮草也供应不上了!”
  基格笑道:“看来败势已定。到了最后决战阶段喽!”
  米歇尔:“应该迅速安排善后处理事宜。”
  德位思压低声音:“我们的情况已通过恒安石和狄兰全部向盟军援华总部汇报过,王豫民司令曾经计划派部队到乐道院劫狱,把这儿所有的人质解救出去。然后,让重庆派运输机运往大后方。”
  米歇尔摇摇头:“这样做非常危险,在劫狱时双方必然发生激战,日本人调集援兵非常容易,势必造成难民大量伤亡,劫狱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基格沉重的分析道:“是的,潍县的飞机场被日本军队牢牢控制着。即使劫狱成功,临时修建小型飞机场,无法起降大型运输机,若是采用小型飞机,1500名难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运走。”
  “我们只有静静地等待,”德位思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等待日本人投降的日子”。
  基格不无担心继续分析:“这就首先安定集中营内难民的情绪,不要闹得太凶,以免引起日本人的仇恨和垂死挣扎前的大屠杀。”
  米歇尔应道:“关照好每一位难民,在食品越来越短缺的情况下,首先要照顾好病号、老年人和孩子们。”
  德位思又补充说:“我深信盟国的胜利已经为期不远,我们的救世军乐队必须准备胜利的乐曲,从现在起开始秘密排练。”
  基格点点头:“OK!我们难民管理委员会分头安排这些事情。”
  每逢星期二晚上,在修鞋室隔壁的一个破棚子里,基督教救世军铜管乐队的十五名乐手都集合在这里。
  “先生们,今天我们要排练一支重要的新乐曲,希望大家都予以重视。”秃顶的乐队指挥严肃地说。
  “什么曲子?”“谁的作品?”乐手们很感兴趣。
  乐队指挥答:“歌曲的名字叫《快乐之日今来临》。”
  “哪位大师的作品?”圆号手问。
  “是中、美、英、苏四个国家国歌的组合演奏。”指挥说。
  “噢,明白了!”大家心领神会,兴奋异常。
  “我们这里排练,吹奏乐一响马上会惊动日本人。”长笛乐手提醒大家。
  “所以,我们要采取秘密排练方法,使日本人觉察不出来。”乐队指挥胸有成竹地回答。
  “怎么保密?难道不出声地演奏吗?”贝司手问。
  “那不成哑巴乐队了吗?!”黑管乐手也不解。
  “静下来,”乐队指挥说:“听我安排:“我们把四个国家的国歌选段合编起来,混上一些宗教颂曲,让日本人听不出什么曲子。”
  “好主意。”大家赞同。
  “听我说,我们的序曲是《基督精兵》的第一段,然后是美国国歌第一段;再接上《上主的子民速奋起》一段,英国国歌一段;再接上《共和之战曲》一段,中国国歌一段;再接上......”乐队指挥滔滔不绝地安排着,随后问:“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队员们本来就熟悉这些乐曲,心有灵犀一点通。
  “好的,排练开始。先奏序曲......”
  于是长笛和黑管悠扬地奏响了,紧跟着各类铜管乐器轰然大作,乐曲不断变换着让人捉摸不定的旋律。激昂而兴奋的乐曲,仿佛一只迅飞的蝴蝶闪来闪去,若隐若现,使日本人难以捕捉到它的实际含义。
  1945年8月17日上午九点半。
  衣服褴褛的难民们正在大礼堂做祈祷。有人悄悄传递着日本投降的消息,但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突然,天空中响起轰轰的飞机声。那声音在礼堂上空盘旋,震耳欲聋。离门口近的教徒探头一望,看见一架银灰色的巨型飞机正在头顶上飞,机身上漆着鲜艳的美国国旗,机窗上有人向地面招手。
  有人惊呼:“是美国B—24空中堡垒。”
  大家异常惊讶,马上停止了祈祷,涌出礼拜堂,一面向空中观望,一面七嘴八舌地议论:“奇怪,美国军用飞机怎么会飞到这里来?”
  “这架飞机旁若无人地飞来飞去,难道不怕被日军炮火击落?”
  “啊,我们的飞机来了!我们有救了!”有人恍然大悟。
  难民们沸腾了,人人心中翻涌着狂喜的浪潮。
  一会儿,飞机降低了高度,机腹似乎要擦着树梢了。
  难民们狂呼着,不约而同地高举双臂做出V型。
  蓦然间,飞机腹部裂开,七、八朵白罂粟花似的降落伞从空中徐徐飘落下来。片刻之间,七名全副武装的空降兵落在虞河北岸的玉米地里。美国空降兵从天而降!
  难民们从礼堂、宿舍里、树阴下、病房里纷纷奔了出来,象潮水般涌向乐道院大门,冲过日本兵的岗哨,砸开黑森森的大门,犹如大堤猛然决口一样冲出鬼门关,滚滚的人流一齐涌向田野......
  人们的拳头在空中挥舞,有的哭泣、有的喊叫、有的咒骂、有的跳跃,飞奔着去迎接空降伞兵。
  日本警官们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地望着喷薄而发的场面。
  12岁的爱美也从病榻上一跃而起,晃动着虚弱的身子,追着姐姐、哥哥和弟弟夹在人群中呼喊、奔跑、手舞足蹈着。
  难民们人人身上穿着裰满补丁的衣服,有的光着双脚,面容憔悴,但谁也不在乎这些。他们发疯似地冲进玉米地里,与空降兵们热烈拥抱、互相亲吻,将他们高高举起来抛向空中。虞河两岸人山人海,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救世军铜管乐队已在集中营大门口排列起来,高声吹奏着《欢乐之日今来临》。当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抬着空降伞兵们走近时,乐队指挥立即变换手势,于是,《星条旗之歌》亢然响起:
  “星条闪耀正飘扬,
  自由勇敢兴家邦……”
  沸腾的人群嘎然沉静下来,那位皮肤晒成棕色的美军少校斯泰格队长急忙从扛他的人群肩上滑下来向国歌立正、敬礼。
  救世军乐队中一位吹奏长号的美国青年乐极生悲,竟倒在地上呜咽起来。
  空降兵先遣小队被命名为鸭子队。鸭子队的成员汉纳中尉、穆尔少尉、汉楚拉克军医、报务员欧立克上士、日语翻译长崎中士、中文翻译王爱德等迅速列队集合,武装整齐地进入集中营,难民们跟在后面欢腾着。
  难民委员会的九名委员代表大家迎接他们,德位思用颤抖的声音对斯泰格少校说:“上帝保佑,我们终于得救了,感谢你们,感谢盟军!”
  斯泰格少校行军礼致敬,郑重其事地说:“我们鸭子队的任务是协助集中营本身的秩序与治安,为后来的援助铺路,完成与总部的联络工作。”
  “那么,当前保护侨民的工作谁来负责?”基格问。
  “这项工作,日方仍不能推卸责任,目前他们必须保护好侨民的安全。”斯泰格少校回答。
  “好吧,等空投完毕我们一起去会见伊藤警官和冈田大佐,他们是日本驻华领事馆派来负责集中营安全的官员。”德位思介绍情况。
  B-24飞机这时仍在上空盘旋,机组人员俯视着精彩感人的场面。
  美军少校斯泰格发出信号,飞机上又投下电台、药物、食品等急需物资后才返航。
  人群欢呼着向空投物资的这批降落伞跑去。这时,看热闹的中国居民和附近村的农民也纷纷跟着跑。一位十几岁的中国男孩跑在最前面,他来不及躲闪,被伞下的木箱砸伤了脑袋,昏迷过去。人们纷纷上前抱起受伤的孩子。美军空投军医汉楚拉克急忙掏出急救包为男孩止血,送到外国侨民医院为他缝合伤口,待包扎好以后,孩子的父母也找到医院来。
  德位思说:“在我们获救的欢乐时刻,意想不到却给你们一家带来了痛苦,实在对不起。”
  孩子的父母都是忠厚的人,他们连连说:“是孩子躲避不及被砸伤的,这哪能怪你们呢!”
  德位思说:“这位小兄弟是为帮助我们受的伤,为了中美的深厚友谊,我们不但要给他治好伤,还要供他上大学,中学毕业后再送到美国上大学。”
  孩子父母:“谢谢您的好意,包扎好他的伤口就行了!”说罢,牵着孩子的手欲离开医院。
  德位思急忙掏出几百元钱递给男孩的父母:“请你们收下这点钱,给孩子治病和补养身体。”
  孩子父母再三表示感谢。
  欢腾的人们来回忙着搬运空投物资。
  难民委员会的九名代表陪同鸭子队空降兵斯泰格少校来到日本集中营的办公室,找到伊滕少佐,互相介绍后,斯泰格少校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郑重地递给伊藤:“少佐,这是美军驻华司令魏德迈将军亲笔签署的一份文件,他派遣我们鸭子空降部队做先遣队,接管潍县乐道院集中营的管理工作。”
  伊藤少佐仔细翻看了一下文件,忙向斯泰格行了一个日本军礼,答道:“是的,少校,请你跟我去会见集中营主管冈田大佐,他是日本国驻华领事馆代表。”
  于是,一行人绕过两所用十字花砖墙隔开的小院,来到东南角一座欧式别墅内,见到了冈田大佐。
  冈田在小会议室里与潍县日军刚刚通完电话,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打转,看见他们进来,放下了往日威风凛凛的架子,尴尬地点着头说:“请进!请进!”
  伊藤少佐将斯泰格少校介绍给冈田。
  斯泰格又将魏德迈将军签署的文件交给他。冈田看完后,忙问:“少校先生,现在就开始办理交接的干活?”
  斯泰格答:“NO,我们鸭子队的任务是来维护欧美侨民的安全,并为将来正式交接作准备工作。”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冈田问。
  “第一,日方管理当局必须继续负责本营的食物供应和安全保卫,保证这里的安全,防止土匪、散兵和社会流氓侵扰。第二,鸭子伞兵队将与原来难民营中的九人委员会共同负责营内事务。”斯泰格说。
  冈田不知所措,沉吟了一会答道:“也就是说,日本国军警继续站岗巡逻,其它的事务交给你们管理?”
  “Yes ,正是这样。”斯泰格说。
  “吆西!”冈田无可奈何地说。
  “还有,”德位思补充说:“日军禁闭的两个青年人必须马上释放。把伊藤少佐居住的小楼腾出来,让鸭子伞兵队居住和办公。”
  “哈依!”冈田马上同意了,并立即吩咐伊藤等人照办。冈田又问:“如果鸭子队不能全部完成交接和运送侨民的任务,又将如何?”
  斯泰格说:“随后还有一队前来接替我们的工作。”
  一群难民质押着日本警官“不行的”来到禁闭室前,他狼狈地打开铁锁,汤普森和约翰被解救出来,他们在这里被关押了将近100天。凯琳和雅各、爱美也在解救他们的人群中。夏日的阳光耀得汤普森和约翰睁不开眼。凯琳和弟妹们拥上前去与他们拥抱。
  “我们胜利了!”大家互相祝贺,激情万分。
  凯琳和汤普森来到一片松墙前面,他们互相倾诉着日夜的思念和焦虑。情到深处,汤普森热切地搂着心爱的姑娘说:“凯琳,离开这里后,跟我去美国吧!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双亲和朋友们,我们马上结婚。我们的婚礼要在芝加哥最豪华的大酒店举办!”说着,他们热烈地亲吻起来。
  然而,他俩未料到,站在松墙另一侧的建雄一郎正怀着酸楚绝望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幕。
  不久,恒安石和狄兰也闻讯返回潍县乐道院集中营,他们象英雄归来似地受到全营难民们热烈欢迎。德位思老泪纵横地拥抱着他们说:“我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恒安石说:“我们卧薪尝胆,终于反败为胜!”
  韦伯对狄兰说:“小伙子,我们的烟草生意又要开张喽!”
  他们共同来到利迪尔的墓前,恒安石和狄兰各捧一束夏日的鲜花,摆放在墓碑前,他们对着利迪尔的名字深深地鞠躬致哀。
  恒安石惋惜地说:“想不到才分别一年多,埃里克·利迪尔这位杰出的师长却离我们而去。”
  狄兰说:“他的灵魂升入天国,而他的名字永远留在了生他养育他的东方大地上。”
  这时,乐道院钟楼的大钟突然震响了。
  大家愕然地遥望钟楼。远处传来喊声:“有人自杀了!”
  他们迅速向钟楼奔去,只见不少人已围拢在那里,许多侨民奔走相告:“有位日本警官剖腹自杀了!”
  “是哪一个?”
  “好象叫建雄一郎。”
  他们分开围观的人群,只见建雄一郎倒在钟楼前的甬道上,鲜血流遍他的周身和砖道,一把日本指挥刀正插在他的腹部。
  钟楼上的铜钟继续响着。当!当!当!震撼着每个人的心扉。
  原来敲钟人还是汤普森。他的身旁站着泪流满面的凯琳,她手中拿着一张纸,那是建雄一郎的绝命信。
  信是写给凯琳和汤普森的。众人从凯琳手里接过信看,上面写着:
  永别了,凯琳!
  永别了,汤普森!
  目前,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面临着倾覆的命运,我也是这种命运中宿命的一员。四百年前,我们的先祖丰臣秀吉在七年侵朝与侵华战争中也曾遭受过这种覆灭的命运,他在死前留下过一首短诗,寄托自己的迷惘和悲观。自从参加侵华战争以来,这首诗一直在我脑中盘萦,如今它再次得到验证:“我象露水般地降落了,
  我象露水般地消失了。
  即使大阪的城堡,
  也是梦中之梦!”
  大和民族如何才能摆脱这一代又一代悲剧式的结局呢!战争,把恋人变成了敌人。我自知与你们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墙垣,但凯琳毕竟在我年轻的生命中产生过美好的印象。
  我们曾经是情人也罢,情敌也罢,这一切都随着大和民族悲剧性的收场而结束了。我为天皇尽忠,也为民族的不幸尽忠。当我告别了心目中倾慕已久的恋人,也即告别了人世,尘世的一切纷争都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
  祝你们幸运与幸福!建雄一郎
  数天后,一架由冲绳岛基地起飞的B-29飞机飞临集中营上空,撒下传单发出预告:
  其一,在战争结束后,全体应有纪律和准备。
  其二,将于一小时后,由多架飞机空投物资。
  过了一会儿,一架B-17型飞机在机场着陆,机舱里下来许多新闻记者和摄影人员,他们要求到集中营进行采访。斯泰格少校惟恐引起秩序混乱,不准他们进入集中营。正在吵吵嚷嚷之际,十架B-29型飞机陆续到达,投下大批给养物资。并在乐道院大门对面的虞河边投下一块银光闪闪的金属跷板,斯泰格指挥人们把它抬到河面上,架起来做临时桥梁。
  德位思指挥人们在虞河北岸原广文中学体育场(今潍坊医学院体育场)上,用白布摆成“DROP  HERE” (由此投入)四个英文大字。
  难民们纷纷通过铁板桥到河对面空旷的田野里去抢抬空投物资。
  记者们迅速抢拍壮观精彩的空投场面。鸭子队队员们和侨民们一起搬运、分发物品。
  8月30日,以万伯格中校为首的SOS分队共十九人乘飞机抵达潍县集中营,代表美国在华驻军正式接管集中营。以冈田为首的日本警官们全体缴械,撤出集中营。
  青岛山海关路东海饭店内。
  万伯格和德位思在客厅里接见瑞士领事馆驻山东代表艾格尔,在座的还有翻译李成美和四名白俄女秘书。
  万伯格说:“由于山东半岛的铁路和公路在战争中全部被破坏,运输中断,所以这1500名外国侨民只能靠空中运送。”
  “可是,潍县的飞机场不能起落大型运输机,该怎么解决?”
  “我们已经跟总部协商过,一律改用小型飞机运送。”
  “但这种飞机每次只能载客几十名,而且飞机数量很少。”李成美说。
  “这方面的问题,外国侨民经过民主商讨,决定按姓氏英文字母的顺序,依次空运青岛,估计半个月的时间可以全部运完。”德位思解释道。
  “接下来的任务,一是安排侨民们在东海饭店住宿和办理护照,并为他们提供食品和医药。二是联系美国军舰和其他国家的商船,将这些侨民分别送往欧美各国。”
  “好的。我们瑞士驻青岛领事馆尽力协助工作。”艾格尔诚恳地说。
  B-17型飞机一次次地在潍县和青岛之间起飞降落,将一批批侨民们带往青岛。兴高采烈的外国侨民们踏上旋梯、登上飞机,挥手向送别的人群告别。
  汤普森和凯琳姊弟四人用手摇三轮车将戴存仁爷爷吃力地抬上  梯,德位思和韦伯亲自为他送行。戴存仁捋着大把白胡子微笑着说:“怎么样?我说过的,上主必将救我脱离这地方,到那时侯衣服还会合体的。”
  凯琳笑答:“爷爷,您的预见真灵验!”
  远处,潍县乐道院钟楼上的铜钟依然震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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