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11-02 21:05
鄌郚总编

李汶河丨父亲

  父亲
  李汶河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五年了。
  回忆是一种忧伤,父亲黑白色的身影如同电影胶片,在我的脑海中播放;深夜的梦中,时常有父亲那眼角淌下的泪水,雕塑一般的模样…
  父亲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家中有一处大宅院,若干牲口和几十顷地。在父亲三岁的时候,一天傍晚,土匪们趁家中壮男不在家,在“钩子”地带领下,爬上村围子墙,放了几枪,把家眷们吓地得筛糠。十余匪徒翻入家中,强行从奶奶的怀里抢走了父亲。
  土匪要拿钱赎人,爷爷就赶紧卖地救人。
  三天期限,地没卖出去。清晨奶奶一开门,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吊在门口,奶奶连惊带吓,昏厥过去。
  第六天,爷爷用一二箢子银元把父亲赎回家。耳朵没有少,据“经纪”说,这六天土匪把父亲藏在一个地瓜窖子里,雇人看着。
  几十年的家业说没有就没有了。
  富人乍穷不改旧家风。一贫如洗的奶奶和她的婆婆给人纳鞋底、缝衣裳,补贴家用,攒些闲钱。几年之后居然又买了几分薄地。父亲大点以后,爷爷就把他送到本家中医爷爷家学识字。
  到建国时,家中就有几亩地和一头牛了。命运多舛,虽然爷爷是大队里的会计,但是善良的人品没有搞特殊,评论成分时,也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富农”的帽子,之后爷爷郁郁而亡。也正是这顶帽子,父亲好像一辈子没有开心过,仿佛夏天穿着一件又臭又厚的大棉袄,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在我的心目中像一尊冷峻而遥远的雕像。
  父亲是村里的才子,毛笔字写得一绝,尤其那蝇头小楷,堪称字帖。80年代初,曾在县书法比赛获得一等奖,奖品是一台双卡录音机,只可惜被公社截留了。
  父亲是58年就职本村小学,60年调到离家6里路远的公社驻地小学任教。由于自然灾害家中断粮,就吃地瓜糠充饥,致肠郁结,疼得死去活来。肠内的食物就像铁蛋一样积结,一点也不消化,脸色菜黄,昏死过去。奶奶就请了中医三老爷到平原小学给父亲治疗。同时也偷偷请了神婆子,给父亲祈寿,一旦治不过来就超度。好人自有好报,灌下去的半脸盆肥皂水,把已经凝结成像石头一样硬的蛋蛋冲排出来,父亲好歹躲过一劫,活了下来。从此本来就不好的胃更加糟糕。
  父亲是在经济最困难的那一年结的婚,杀了一只兔子办了酒席。母亲是一位又红又专的没有上过学的家庭妇女,父亲才气清高,我很少见他们俩人说过话,父亲一直住在学校。
  1970年,我出生后,父亲是村内最早响应计划生育结扎的人。当时由于条件和技术原因,父亲术后,每逢阴天下雨前,必定腰疼,比那时的天气预报都准。
  那是一个艰难的岁月。1976年,生活刚刚有些起色,我又患上了一个非常严重的病,叫“小儿麻痹症”。那年我六岁,曾经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下半身失去了知觉,一切都不能自理了。父亲知道后,当夜就把我送到了隔壁县安丘的一个公社医院进行抢救,在医院治疗了三天以后,没有效果。心急火燎的父亲,从舅舅那里知道,他们村有一个中医大夫,医术非常厉害。当机立断,父亲就用小推车把我从医院推到舅舅的村。当时我小,很天真,只记得我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公社医院有电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电灯。父亲还向医生要了一个坏了的灯泡给我作玩具。一向节俭的父亲还给我割了猪头肉吃,尽管有一点点臭味,但我感觉那香味,是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能比了的。那时的这个公社驻地非常繁华,有柏油路、有书店、有饭店、有旅馆、有供销社,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个城市,后来改为镇,再后来撤镇成了一个村。这是我第一次见过世面的印象。父亲把我从医院推到舅舅村,天就大黑了,我有点害怕,好在有父亲在。父亲满头大汗,非常疲惫。舅舅村的中医大夫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医生,戴着两副厚厚玻璃,一个圈一个圈的近视镜。他从眼镜的上方透出一股非常喜欢我的眼光,说治好我的病要收我为徒弟。然后号了脉,望、闻、问了一番,开了三副药,父亲像接经书一样神圣地接过这三副药,向老先生鞠了三躬,以示感谢。昏黄的煤油灯光投到又累又饿的父亲脸上,脸色蜡黄,疲乏无力。取了药后到舅舅家略吃了一点充饥之物,便从舅舅村夜行至家。
  回到家里,奶奶和母亲都掉眼泪,父亲说,能治好最好,如果治不好,我就买个轮椅推着他一辈子。我本已疲倦无神了,一听到轮椅,我又来了精神,轮椅什么样,好玩吗,我就希望我的病永远也不康复。为了逃避吃药,各种花招我都用过,其中一次,我看到家人把中药煎好让我喝,我就装作抽搐状态,翻白眼,然后一动不动,装死。这可麻烦了,把父亲给吓坏了,认为是孩子吃药吃坏了,扛起我来就往医院跑,跑了好一会儿,我也有些累了,就装作活过来了,父亲的泪这才从凝重的脸上一下子滚下了两串。
  这个中医大夫就是神医。我的病情,一天一个效果,吃到第三十副药时,我就能下地走路了。由于父亲的精心呵护,我恢复了健康。那一年和我重名的一个小朋友,生了和我一样的病,很不幸,他就去世了。还有一个叫“张海迪”的女孩,后来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她也是和我生得一样的病,但是她没有我幸运。
  小学时,我有个班主任叫陈老师,从外地师范毕业分配到村里任教师,第一个中专生,特别阳光帅气,尤其那双洁净的小白鞋,穿在脚上特别精神干练。脏了以后洗刷干净,用石灰粉打磨那些泛黄的周边,晒干以后,洁白如新,我是羡慕的不得了。84年上初一,我在平原集买了一双羡慕已久的小白鞋,做了一条黑色筒裤,买了一个鸭舌帽,这身不伦不类的所谓时尚的拉风的傻帽打扮,被父亲严肃的警告了,对我说:“以后不能穿着不着调。”话虽不多,如鞭抽心,从此至今穿着中规中矩,未曾出格过。父亲的爱总在严厉中绽放出,父亲的爱总是让我们不得理解,只有我们完全理解时才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
  84年,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中国正式收复老山、者阴山、八里河东山之战时,二哥当兵去了。走了的那天晚上,父亲看到空空的大炕,一声不吭,坚强严肃。当着我和奶奶的面,突然嚎啕大哭!一个在家庭是威严的父亲,在学校是严厉的校长,是什么东西让这个铁一样坚强的男人如此失态的、失控的大哭?我想,那就是对儿子的不舍、担忧和把儿子放飞出去的期望!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手指上总夹着一支烟。开始是不带嘴的,多数是勤俭、金鱼、金杯、丰收、金叶、金鹿、琥珀、前门这类的烟。一支烟抽一天,就是吃完这根又接上那一根,不用点火。80年代基本就是带过滤嘴的云门、青州、牡丹、大鸡等烟。他能把滤嘴抽出来,接上第二根烟,平均每天两盒烟。父亲抽烟总是闷闷地抽,像有好多心事。他有胃病,整天浑身大沉沉的感觉。唯有父亲下象棋的时候,抽烟是最帅的,有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有君临天下的意气风发。
  父亲的棋艺在方圆几十里是很有名气的,时常有天南海北的象棋高手背着象棋袋子,慕名到我家挑战,但多数怏怏而去,大败而归。父亲曾代表县南部三个乡镇参加县象棋擂台赛夺得前八名的好名次。村里有一个象棋爱好者在临终时曾自豪地告诉家人:“我这辈子曾经赢过XX(父亲的名字)一盘(局)棋。”
  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过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久旱逢甘霖,我们家终于迎来了好日子。喜事像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先是富农脱帽,把非转农再改回农转非,父亲也从外村调到本村小学担任校长。大哥当了老师,结了婚。二哥部队复员分配到工厂。我也毕业参加了工作。父亲被评为小学特级教师,工资也长了很多。
  我见到父亲又一次哭,是父亲光荣得加入中国共产党,被正式公布为党员的时候。双手端着党员证,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泪水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尽管父亲从前受过很多的磨难,但是从来没有抱怨。我一直读不懂父亲的这份内心的明亮源自何处,直到现在。
  父亲在57岁那年,查出了肺癌晚期,浑身疼痛难忍,一辈子没有吃过好东西,没享过几天福。我们兄弟们都事业未稳,多亏大哥离家近,马前鞍后的照顾。母亲和父亲相处得出奇的好了。
  突然有一天,大哥打电话给昌乐的我和二哥,说父亲病危,速回!我们接到通知,马不停蹄地往家赶。等我们赶到家父亲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我和二哥哭着喊了声“爷---”,父亲挣扎了挣扎,像要对我们说什么,但是力气不足,话也没有说出来,眼也睁不开了,一住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时哥哥把本村医生请来了。我们兄弟求医生想办法救救父亲。医生说,前两天父亲就说,实在疼的靠不过去了,就吃安眠药走了算了。要争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走的快一点,”既减少自己的痛苦,也尽量避免给家人造成负担。原以为他开玩笑,结果就真的这样了。我行医几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要强的人。气息已经很弱了,尊重选择,不要再折腾生命了。
  医生讲完,父亲安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走了,家就像塌了天。您就像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如今这棵大树倒了,我们就像小嫩草一样不经风吹雨打,无所适从。好在弟兄们风雨同舟,相依为命。历尽了风风雨雨,走过了坎坎坷坷。现在好事喜事,捷报频传,我们还想象以前一样跟您促膝长谈,跟您汇报我们已经变得心强志坚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世间最悲苦的痛了!
  父亲,我想您了----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昌乐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