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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12-09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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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作家应该是自然之子

  张炜:作家应该是自然之子
  北京日报 | 林菀青
  2020年初推出的《我的原野盛宴》尚在品咂中回味,张炜又出版了《斑斓志》,循着苏东坡的生命轨迹,一个顽强抗争、百折不挠的形象从历史尘烟中清晰地走出来;而由漓江出版社推出的50卷《张炜文集》,让读者更感知到作家思想与诗性的丰富以及创作历久弥新的奥秘,也为中国文学的阅读研究提供了绵密厚重的文本。
  作家莫言认为,张炜“是我们这个时代作家里面,一个勤奋的劳动者,深刻的思想者,执着的创新者”。从上世纪80年代初的清纯——像一潭清水一样,像天籁的《声音》那样一种清纯干净的写作,慢慢地发展到像《古船》那样的厚重、像《九月寓言》那样的华丽、像《刺猬歌》那样的尖锐、像“高原系列”那样的宽阔,张炜的创作脉络是非常清晰的,他在思想上的不断蜕化很值得赞许。
  如今写作越来越回归本真的他觉得,一个写作者多一些老人心态,多晒晒太阳,多回忆而少报道,有时不失为一种工作的方法和方向。
  细节让历史不再符号化
  《我的原野盛宴》鲜活描述了360多种动植物,既有自然世界的丰饶,又有乡间生活的野趣,还原了一段被人遗忘的民间历史。它也被理解为张炜的童年记忆。
  “真实的记忆需要细节,回忆细节是追记往昔中最重要的工作。”可不可以将想象赋予过往,在记录中给予弥补,以便让其变得生动?为了细节的再现,为了一种宝贵的时光的刻录,张炜努力地回想,沉浸到那段岁月中。他说,如果真的做到了,就会发现声音回来了,颜色回来了,猫蹲在窗户上,锅里的红薯正喷出扑鼻的香气。
  “文学既是浪漫的事业,又是质朴的事业。文学的一生,应当是追求真理的一生,向往诗境的一生。”无论是长篇小说《古船》《刺猬歌》《独药师》,还是儿童文学作品《少年与海》《寻找鱼王》,或是近期的非虚构作品《我的原野盛宴》《不践约书》等,张炜近五十年的创作历程,沉湎于历史、现实、自然、人性、风俗、传说、哲学、宗教诸般求索之中,展开了一场马拉松式的文学跋涉。
  他也一直专注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的研究和思考,包括屈原、先秦诸子,出版了长篇随笔等相关的着作,包括《楚辞笔记》《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和近作《斑斓志》。他觉得古人写出的文学经典,与今人许多时候是一样的:同样的心境和方法,同样的困难与欣乐。古往今来,人生总有一些出色的慨叹、异样的认知、绝妙的记叙,就是这些丰富着我们无边无际的生活。我们今天的写作正在加入他们,不过是异常缓慢地进行着,时而有时而无,断断续续。
  陶渊明作为中国隐士文化的象征早已被符号化了。张炜之所以选择“陶渊明”作为写作对象,是因为他觉得在这个时期,知识分子柔软而坚硬的内心里,会存有陶渊明这个形象——他的选择、他的矛盾和痛苦,也包括他的喜悦,或能深深地拨动许多人的心。陶渊明以前作为一个符号太过简单化概念化,有时候甚至成为极肤浅的东西存在着。所以深入解读陶渊明,是一件时代大事,这件事需要更多人参与。
  “只把他看成一个采菊人,笑吟吟地站在那儿,那是多么不求甚解。选择陶渊明来解读,不是为了倡导现代的‘逃离’和‘疏离’,而正是相反,是在强调人要有直面生活的勇气,强调人的真实。”张炜说,古代与现代的人看起来差异很大,其实面临的基本问题、一些大问题都差不多。比如关于人的尊严、自我的寻找、自由,这些都是基本上一样的。外在环境的差异,夸大了我们与他们的不同。他们的困境,我们在今天也大致会遇到。所以我们追寻古人的心情,会发现离他们并不遥远。他们都是一些大文化人,也是一些生命的大标本,对于当今的价值不言自明。关于他们的单纯学术解读已经很多了,但仍旧不够。有一些永恒的冲突缠绕着他们,这些冲突更需要我们当代人去直面。
  在张炜的阐述中,真正抵达远方的诗人,可能只有一个陶渊明——他论证五柳先生的“心远地自偏”真正达到了一种终极意义上的远方。陶渊明所有的诗歌中,仰望远远不及俯视,他注目土地和原野的时间非常多,对于土地和田园,他的视角与我们大多数人并无二致。张炜从陶渊明的视角中发现了一种坚固,这坚固包含了文人的自我坚持与不肯屈从,这是极为珍稀的。
  之所以能发现这坚固,抑或因为张炜内心同样坚固的倔强。
  诗才是文学的核心
  在胶东半岛上的一处联合中学,张炜度过了让他深深沉迷,有时又不忍回眸的中学生活。学校地处海滨,在一片果园的包围之中,在张炜的记忆中“是一座没有比它再好的校园”,只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特殊年月,很难找到一处安放书桌的安静角落。所幸的是,那所学校的校长酷爱文学,在校内办起了一份装订考究的油印文学刊物《山花》,张炜当年写下的东西常刊在显要位置。
  即便很多年之后,他依然觉得当时的《山花》就像空气和水一样不可或缺,成为他心灵不可替代的慰藉。“我会在一个没人的地方长时间与这本油印刊物待在一起,嗅着她的香气,不止一次把她贴到了脸上。”
  如同他后来闯入一片热带森林,处处是奇异迷人的风景,流动着盛情绽放的芳香,一种神秘的悬念不由地魅惑人前行,而阿里巴巴的咒语,就隐藏在他的长篇《独药师》里。
  这还是我们所熟悉的张炜吗?语言诗性依旧,思想深刻依旧,叙事耐心依旧;然而又全然是陌生的。革命秘辛、养生指要、情史笔记的异质文本,饱满充沛的叙述,以及环环紧扣的情节,带来阅读的冲击力非同寻常。
  他曾经自我评价是倔强的人。而在《独药师》的扉页,他也郑重题写:“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他说,书中的倔强人物太多了,他们的命运,特别是牺牲,都与这种性格有关。他怜惜古今所有的倔强人物,愿意把这部心血之作题献给他们。“因为他们起码不是机会主义者,就这一点来说很让人尊敬。”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一直强调“文学阅读能力”,如此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却让不少人误以为他是在导向“小众”。“我们有时候将写作的目标,自觉不自觉地瞄向了没有这种能力的人,认为成功就在那个方面,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写给具有文学阅读能力的人,恰是最基本最朴素的想法。”张炜说,无论是谁,只要离开了这个想法,他的文学就会败坏。事实证明有这种能力的人还是很多的,而且他们会坚持到最后,走向很远。
  在儿童文学的写作中,他似乎又回到了纯真、调皮、充满灵性的少年时代。张炜认为,写所谓的儿童作品和成人作品一样,都需要童心。童心之不足,常常是许多作品坏掉的老根。童心是直接和纯洁,是对世界的一次真诚簇拥。童心是反抗庸俗的利器。他总是担心少年读者已经读到了许多坏的文字。
  拉美作家略萨说过,一个写作者在立志从事这个工作之前,一定要想好是当一个坏作家还是当一个好作家。这听起来似乎令人费解,因为我们会认为,所有人都会选择当一个好作家。但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到书店和网络上看一看就知道了——能够严苛地对待自己的文字、始终具有追求真理的热情,这在一个写作者那里并非易事。
  《你在高原》刚刚出版时,诗人朋友送给张炜一个别致的笔记本,鼓励他继续写诗。
  实际上张炜从未停止写诗。因为在他看来,诗才是文学的核心。诗消失了,文学也就消失了,这对于一个时代和一个人,道理都是一样的。明年1月,张炜的长诗《不践约书》将由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这是他今年完成的一部“心约之作”,他为了这些诗章准备了很久,整整半年多半封闭状态下的日子里,由忧闷到困境,从精神到肉体,持续坚持着,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空中,他觉得自己才更能够走入这部诗章的深处。这段艰辛痛苦的写作历程,才让他避开了一段漫长孤寂的时光。
  “有人以为诗的读者太少,我可不那样认为。诗的读者最多,他们在读各种诗,包括没有按照诗的通常格式分行的文字。没有诗就没有文学,文学有读者,诗就有读者。诗的常规形式出现在写作中,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但却不会是全部。”张炜写满了一个又一个大笔记本,精致地搁在书架上,这些诗歌让他满足且快乐。将来把它们出版,或留作自读,都是有意义的事情。诗通向心灵深处。离开了诗的写作,就会枯槁。真正的诗人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是念念不忘的朋友,但他们不一定总是使用诗的常用格式去做。
  “我认为写作是快乐的,是尽兴尽情的事情。把真性情藏起来的写作一定是痛苦的、艰涩的。如果我有一天写得艰涩了,就一定是顾忌太多了,是掩去了真性情,是做着极不快乐的工作,那也就没有希望了。一颗诗心跳动着,世界看上去就生机盎然。诗人的忧愤和喜乐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是能装出来的,更不是能根据需要设计出来的。我希望一生都是这样的一个诗人。”人活着痛苦太多了,但在这种痛苦中压迫了全部的天真,人就会变得更可悲。他想象自己即使到了八十岁的时候,依然会保持天真烂漫的天性。
  马尔克斯说,生活只是我们能够记住的日子。“如果生活仅仅是这样,那写作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幸亏有了写作,这才能使已经过去的时间记录下来。”张炜说,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好好写作。他要写许多许多诗,因为它是记忆的最好方式。
  从堆书的窝里走出去
  不少人或许还记得,1993年发生了一场人文精神大讨论,其中“二张二王”之争颇为引人注目。所谓“二张”是张炜和张承志,“二王”则是王蒙和王朔。这场大讨论与1990年代的社会转型有关,但也不只如此,它实际上反映了一代人精神上的困惑。对于1950年代前后出生的人们来说,受着理想主义的教育长大,面对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时,怎能不感到困惑?张炜说:“我总觉得,不了解这批人,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和未来。于是我始终有种冲动,好好写写他们。”
  对于这一代人,张炜用“了不起的、绝非可有可无的一代人”来形容。他说,自己身上有这一拨人共同的优点和弱点。不停地反思和批判,作品写的就是这个过程。“我动手写下第一笔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这条长路最终会怎样崎岖坎坷,我或许会畏惧止步。”张炜说,写这部书实在是盛年之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为它花去整整20年最好的光阴。十卷本的《你在高原》,后来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细细追究起来,把作品的主人公定位于地质工作者,大概缘自张炜童年的理想。
  “我出生的地方在海边的林子里。小时候,母亲和外祖母都很忙,我常常独自在林子里、海边玩。后来看到很多帐篷,原来那里发现了石油、金矿、煤矿,地质队来了。我很孤独,就常常去帐篷玩,去睡觉,听地质队员讲故事,看他们工作。”地质队员的生活和工作对张炜是极大的诱惑,同时也埋下了当地质工作者的梦想和情结。后来入读师范的张炜,也始终关注地质工作者的事。至今,他的帐篷等地质行头仍是一应俱全。
  张炜将这十卷书称为“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他用多年时间走遍了那个地区的山山水水,熟悉了每一条河流和山脉,熟悉了那里的大多数植物和动物。他将那次写作看作是一场持久的战役,而非一次战斗。
  张炜清楚地记得,1987年夏秋之交,他正在鲁西的一片林场里采访,突然接到了回城开会的通知。原来是让他和几位作家一起到基层挂职。起初他因为生活和创作秩序的变动而感到有些不适,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像他的作品《融入野地》所写的一样,有了一种投身自然怀抱的愉快。在十几岁时,他几乎走遍了胶东半岛的山区平原。故地重返,再次经历这里的山水、文化、民俗,听到丛林的鸟叫,感受山风以及海风的气味,他似乎回到少年的光景……在《融入野地》中,他热切地写道:“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我一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学舌者给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
  这一年的年底,他来到龙口市——历史上素有“金黄县”之称的富裕地区。在本应是家家户户备年货过春节的热闹时候,在连接胶东屋脊的南部山区,他却亲眼见到一户农民家徒四壁的贫困和窘迫:炕上只有一条蓝色的被子,磨得发亮,弹一下即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屋梁上架着一根木棍,吊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里面是种子,因为害怕老鼠才这样悬起来。
  连自己最熟悉的“金黄县”都有这样陌生的角落,更何况其他地区?张炜说,这就意味着我们离真正了解生活还有遥远的距离,仅从媒体上了解生活也是远远不够的。而在一个地方常住的好处,就是有足够的耐心在周围一片土地上细细地走过,打破过去形成的生存概念。
  挂职前后的四处游走,使他积累了丰厚扎实的创作素材。更为重要的是,他打破了职业写作的习惯。“不论是挂职还是其他,只要有机会走出去就可以,探险也可以,打渔也可以。反正作家不能关在书斋里,而要设法把职业写作的习惯破坏掉。”在他看来,职业写作自带书卷气,有熟练流畅的文笔,但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冲动却会减少。“从堆书的窝里走出去,收获会更多。”
  康德说,震撼他的最大的奇迹,一是天上的星空,二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作家的“深入生活”,应该是深入天地之间,真正感受这两种最大的奇迹。张炜认为如果本质上是个诗人,就应该具有天然的敏感,变成自然之子,恢复童年的好奇和惊讶、浪漫之心,一有机会就要把过去的朋友一一访遍,这些朋友可能除了人还有植物和动物。
  一个优秀作家必须有个性
  身为作家,张炜算得上“劳动模范”。40多年里,一共创作了1800多万字的作品,平均每天写千余字,而且不借助电脑,完全手写。他取之不竭的创造力就像一个谜,让读者不自觉去寻访张炜的底气和耐力到底来自哪里。
  “写作如日常劳动,人们对日复一日在田里劳动的人,并不会觉得奇怪。这对我是很自然的事。”他几十年如一日写作,固然有对文学的挚爱,也有他性格中坚定倔强的一面。
  张炜认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是有个性的。“如果作家没有在一路涌动的大潮流里立住,没有自己的思考发现,也就失去了自我。”张炜认为,时间是无情的,几十年过去,历史还是要记住“大个性”,而不会太在意仅有一点灵性、聪明、爱狂欢会顽皮、花花哨哨的东西。人们总在谴责快餐文化、快餐作品,实际上不少作家就是一道快餐,理解问题、表达思路,哪有什么大眼光,基本上沉不住气。他对自己置身其中的作家群有这样一个认定:缺乏“小个性”不会成为作家;而没有了“大个性”,什么优秀、杰出、伟大,压根都是不成立的。
  在张炜的很多作品中,都充溢着对大自然的敬重甚至近乎虔诚的崇拜,同时也表达着城市化进程中快速发展带来种种危害的担忧。他不止一次直言不讳地提出城市化掠夺与急剧膨胀将带来的后果。“影响我们当代人类幸福的,对大自然的破坏是一个重要方面,但却与人性的恶化深深地连在一起。人心变坏,大自然就变坏。这里面不是单纯的环保问题。最沉重的还是人的问题,这也是作家心中永恒的问题。”他认为,物质主义对人的伤害不是某一个地方的问题,而是普遍的状况。社会的每个阶段都会遇到一些问题,物质主义扭曲了我们人类的生存,造成了最大的创伤。
  从1973年的《木头车》开始,张炜在漫长的文学道路上奔走了47年。他的全部着作加起来已近两千万字,包括二十余部长篇、11部中篇、130多个短篇和300多万字的散文文论以及两本诗集。《古船》被海外誉为“五四以来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之一”,被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亚洲周刊),被评为“金石堂选票最受欢迎的长篇小说”,还被法国教育部和科学中心确定为高等考试教材。世界最大的出版机构哈柏·柯林公司向全球推出现当代中国文学时,《古船》是惟一入选的中国当代作品。《九月寓言》与作者张炜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十作家十作品”。
  最近,漓江出版社出版了50卷的《张炜文集》。他倒看得很淡然:一个写作者工作了很长时间,比如说有近50年的创作历史,就希望把自己的文字集中到一起。这是一次重要的反省和总结的机会。每个阶段都会有一些总结,但是把不同阶段连接在一起,就更容易发现自己的短处。对于写作者来说,这种盘点的方式、这种机会,也不是很多,所以会格外珍惜。“这个时刻觉悟的东西是非常宝贵的,这将促使他好好打量自己,弥补不足,然后翻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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