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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14 22:07
鄌郚总编

野菊花盛开(小说)

  野菊花盛开(小说)
  郄杰堂
  一
  那座山的山坡上,那个小山村里。
  山娃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娘唠叨不停:都十九岁的大汉子了,到了人家闺女家里,哪句话该说,哪句不该说,都得掂量掂量。
  嗯嗯!山娃只管答应。
  也不能一句话不说,谁家闺女会去跟个哑巴过日子。再就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别人不坐你可别坐下。
  哎呀呀,知道了,昨晚不是说过了嘛!山娃从来没见娘如此唠叨不停,有点不想再听了。
  显然,山娃娘是在给儿子做相亲的“战前动员”。而给山娃提亲的,是村东头的刘柱媳妇。
  刘柱媳妇那天昂着故作神秘的俏皮脸,说娘家邻居的闺女菊花十七岁了,不仅长得好看、水灵,一脸的旺夫相,而且脾气也好,能干一手好营生。刘柱媳妇的娘家,就在不远的十里坡。山娃娘很自然的被说动了心,前一天晚上早早地就让山娃睡了觉,怕他次日相亲没有精神头。在这次说亲前,山娃是还没想过娶媳妇的事的;而这种事一经被提到,竟让他不知所措,一上炕躺下就满脑子索绕着明日要见的菊花的情形,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入梦,梦见那姑娘蓝布碎花上衣,藏青裤子,黑发刘海遮挡着一片饱满白皙的额头,一双眼睛像两潭秋水。
  显然,年轻人的心,已被点燃。
  山娃生在那座山坡、看着石头长大,性情实打实,是标准的山里娃、“山杠子”。所在的官道桥村位于那座山之阴的山坡上,是一个小山村,因自汉朝起村内既有官道通行,建有古石桥四座,故名。这也是他家世代赖以生存的“老窝”。娘刚刚给他新缝制了老粗布白褂子一件,往他身上一穿,顿时精神抖擞,帅气十足。山娃经常被安排去县城里给日本鬼子出“洋工”,每次出门前当娘的不免都会嘱咐多长几只眼,顾好自己,别冒冒失失的。山娃总是一笑:有老娘的白褂子,就是护身符在身,刀枪不入,万无一失,就一百个放心吧!
  他这次穿上娘刚洗好的白褂子,准备去刘柱家跟随刘柱媳妇去相亲,出门后一心想着见人的礼节,不免有些局促起来。却哪里料到,不久迎头碰上了荷枪实弹的一群日本鬼子。只见街上的日本鬼子凶神恶煞一般端着枪,刺刀明晃晃的,嘴里“嘀噜哇啦”。正不知何故,一个汉奸说话了:太君说了,赶快去修铁路,统统的干活!山娃爹刘大喜听到动静出门一看,也被鬼子拦住,被逼迫一起去修铁路。山娃担心修铁路免不了沾油,会弄脏了心爱的白褂子,要回家换下,鬼子不让。他知道,此时跟鬼子说要去相亲的事,还不如不说。很快,街上集合了包括山娃和他爹在内的十七名强壮年,一起被鬼子的刺刀逼迫着走去村北。
  从村子到村北的胶济铁路,不到一公里之遥。
  这条铁路最早由德国人修建,前辈修铁路的故事,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能讲出几个来,因为作为铁路的临近村子,村里人是免不了那个修铁路的劳役之苦和“磨洋工”之趣的。而就抢修铁路而言,对当时的村里人来说虽算不上特别专业,倒也并不陌生。国土沦陷的年代,铁路只为鬼子服务,扒路、毁路的事,就司空见惯了。出工修铁路,于是成了铁路沿线村庄人的家常便饭。这次,当然是铁路又被扒了。大家走在去修铁路的路上,个个闷不做声,心里却恨鬼子恨得咬牙切齿。大家心里想着接下来怎样敷衍鬼子,磨磨“洋工”出气。山娃想的则更多:修完铁路后还能不能再去相亲?
  由于天气较热, 山娃走着走着,心里想着相亲失约的遗憾,身上开始汗津津的,于是边走边把白褂子的衣扣解开,让身上透透风凉快凉快。
  铁路被扒的地方,正是在村北酸枣沟上面的铁路桥上。到了桥上一看,两根铁轨被卸下掀到了桥北的沟里,一根根黑色道木横七竖八 ,也有的被掀到了沟里。早有两个鬼子牵着长舌头狼狗站在那里,一挺机枪架在路基旁边,黑洞洞的枪口就对着村子的方向。 山娃怕把白褂子弄脏了,一脱,想挂于沟外近处的树杈上,却被鬼飞起一脚,踢了个趔趄。只好随手一放,白褂子被丢在路边的路基青石子上。大家开始挥动着铁锨和镐头,整理堆着大块石子的路基,然后,再把一根根道木抬着摆好。最重的,莫过于到桥下沟里去抬铁轨。十五个人一起动手,喊着号子,才先后把两股铁轨抬上沟崖,再抬上路基,摆放在已摆好的道木上。鬼子早准备好了工具和配件,看着大家用扳手上螺丝,把铁轨固定在道木上。此时,刺刀下干活的十七条山村汉子,早已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看到铁路修好了,鬼子又一阵“嘀噜哇啦”。
  于是,山村汉子们被赶到大桥下的沟里,沿着沟底小道疲倦的往村子方向走着。  山娃没忘了临行前拿起自己的白褂子,披在身上,走在汉子队伍的最前头。走出不远,大家就开始小声嘀嘀咕咕了,一个说:小日本儿狗日的,豺狼不如,不得好死!另一个说:一群狗,死了没人埋,养个孩子也没腚眼儿!……“哒!哒!哒!”  山娃忽然听到身后枪声大作,子弹“嗖嗖”的从头上、身旁飞过,身后的人“啊啊”的喊叫着。一回头,好几个已倒在了地上。不好,鬼子开枪杀人了,一个念头迅速在他脑子里闪现。他就势向前一趴,爬着向前快速行进,然后一拐弯离开了鬼子的视线。身上披着的白褂子顺势搭落在了两旁的荆棘棵上,格外显眼的白颜色,引来无数子弹的“嗖嗖”穿击。边跑边看后面,没有一个人跟随,直到跑回村子再回头一看,仍然没有同去的人的半个影子。
  山娃的第一反应,就是呼喊乡亲们赶快撤离村子。他知道,鬼子来者不善,绝不会在北大沟杀完修铁路的乡亲,就善罢甘休。他顺手抄起街头一只破铜盆使劲地敲,一边呼喊:鬼子杀人了,大家快跑!在呼喊的同时,叫上自家娘,快步向那座山西边深沟里的“九间房”跑去。众乡亲听到村北酸枣沟枪声大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不知所措,忽听山娃大喊,也都跟着呼喊着,同时扶老携幼,牵牛赶羊,逃离村子,涌向“九间房”。
  “九间房”是村人在那座山西沟里土崖上挖下的九个大土洞的统称,洞前灌木丛生、篙草茂密,把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洞口小肚大,每个洞里可容纳成年人二十几个,本来是备避土匪的地方。那天,包括山娃一家在内的许多村人也纷纷来到了这里,惴惴不安地躲过一劫。刘柱媳妇,在慌乱的人群中看到了山娃和山娃娘,凑过来说让鬼子捣乱捣的,把好事给耽搁了,唉唉!又说,也不要紧,日子还长,菊花那闺女俺包办!山娃娘则说这一夜之间叫花子不如了,他爹也不知死活,还说啥媳妇啊!呜呜地哭起来。
  村子里接下来的遭遇是,官道桥全村一百多间房屋烧毁大半,其中山娃家等四户的房屋被烧得寸草未余。村里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浪四方,无家可归。
  在酸枣沟,包括山娃的父亲三人在内的另外十六人,全部做了鬼子的枪下鬼。山娃收拾父亲的尸首时,山娃的那件白褂子也在荆棘丛中失而复得。说是白褂子,其实早就被疯狂的子弹打得蜂窝一般稀巴烂了,只是一块烂白布子了而已。然而,山娃却真得把它看做了“护身符”。毕竟,救己一命的,就是这件被打烂了的白褂子。
  至于鬼子为何如此狠毒地残害官道桥人,是有原因的:鬼子怀疑官道桥人扒得铁路,定要杀一儆百。
  二
  山娃家的宅舍被熊熊大火化为灰烬,吃住都成了问题,只好带着仅剩的一把锁,举家投靠到八十里外的长龙河村姥姥家。本想过两天安稳日子后,再回官道桥重建家园,岂料一晃便到了野菊花开的时候。
  山娃住在姥姥家,拼命的不再去想死去的父辈的事情,因为想起就泪流满面。渐渐地,父辈们的影子好似已经远离。干活之余,也不免想起那次要相媳妇的事来。因为是第一次去相媳妇,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猜测要见的闺女长得样子,会说些什么样的话,等等。在长龙河村,山娃与以前最不同的,就是开始关注起姑娘来,每逢碰到一个姑娘便不免多看上几眼,想想可否接近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梦中姑娘的模样。
  长龙河村地处山岭之间,环村皆山岭沟岔,举目层峦叠翠,一条小河在村东由北向南蜿蜒流淌。忽一天,日本鬼子实施扫荡行动,一大队人马由北向南从 长龙河村以东的道路上行进着,至 长龙河村附近时被人打了冷枪。鬼子怀疑是 长龙河人打的,疯狂地掉头向村子扑来。村人发现鬼来了,纷纷从村内四处逃离躲藏。当时,山娃正在村南一个叫罗圈崖的岭地里替姥姥家刨玉米扎,恰巧的是接墒的地里,一位面容娇美可人的姑娘也在蹲捡地瓜干,他高兴极了。
  姑娘叫秋香。
  由于秋香平时经常与山娃碰面打招呼,偶尔在大街上站着拉呱,也算是老熟人了。一天晚上,他出门闲逛,迎面差点撞上秋香,还没道歉,秋香却神秘兮兮的引他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就往他的口袋里?东西。原来是要送个他几个新鲜的苹果吃。也有难为情的时候。一次,他俩在大街上聊天,被村里有名的长舌妇狗蛋娘看到了,顺口一句:真好的一对,说得他二人脸都红扑扑的发烧。向来话多的他,竟然一时无语。
  秋香的话也被噎住了。在过了好久后才蹦出几个字:这会说话的,真是的!
  嘴在人家脸上长着,管他呢!不过,这乱点鸳鸯…… 他也说。
  鸳鸯,鸳鸯是啥?
  我也不太知道,该是男女吧,对,一对、两个,男的女的。
  哎哎,说啥啊!哎哎哎,羞死了!秋香娇滴滴嘟囔起来。
  年轻男女的事,瞒不过老人的眼睛。对于山娃与秋香的来往,姥姥和山娃娘自然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一次,姥姥故意当着山娃的面,问女儿:我看秋香闺女挺好的,要不找人给咱山娃提提亲?山娃娘想了想,就反问:他爹死了才几天,提这个合适不?娘没有明确表态,山娃有点生气,歪唧唧地一连几天没搭理娘。
  ……
  这次,天赐良缘。
  田边的野菊花在蓝天白云下开得正烂漫,不时送来清香。几只小鸟叽叽喳喳飞来飞去,正旁若无人地在玩着自己的游戏。他和她,便各自干着活,边说着话,他感觉姑娘的说话声音颤颤的,别有一番味道,特别中听。他不时回头偷偷看秋香一眼,秋香那窄脸盘上长着一尊精巧挺拔的鼻梁,两只傻乎乎的眼睛和一只樱桃小嘴,好像商量着说话,一唱一和。秋香也看他,是一剜一剜地、死死地盯,试图用目光把他那健壮的整个人拴住。偶尔四目相对,他立即骚得把眼睛移开,竟然没话说了。秋香还在看不看自己,他不知道,只听得她喘了一口粗气。
  他正尴尬着,忽然,听到村子里人哭狗叫,附近又有枪声,他打了一个寒颤。抬头一看,一群日本鬼子正杀气腾腾地向村里开进。他立刻意识到,村子要遭遇鬼子扫荡了。于是就地找了一处大土坑趴下,并招呼秋香赶紧过来躲藏,以防被鬼子看到丢了性命。秋香紧靠着他,双手死死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半卧在土坑里。她柔软的身子在瑟瑟发抖,脸色煞白。不一会儿,闻到不远处有脚步声靠近,他一抬头,隔着蒿草见正有几个鬼子向这边走来,且不偏不倚正走向自己的位置。
  他迸住呼吸,攥紧拳头,准备一拼。等到前面的鬼子脚步声响靠近的一刹那,他把秋香推开,一个鲤鱼打挺,就把这个鬼子踢翻在地,顺手夺下枪来,一刺刀就送其上了西天。其他鬼子一看同伴被杀,迅速疯狗一样围拢过来,又被身手不凡的他左右开弓,用枪托搁倒两个。剩下的鬼子一看,端枪射击。他眼看寡不敌众,跃身跳下旁边的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岭下,拼命的向前跑去,试图把鬼子引开。身后枪声连连,感觉身中数弹,剧烈疼痛。见眼前一片茂密的辣条行,一头栽了进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到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家的炕头上。原来,是鬼子在后面乱枪射击,见他已经倒下,断定他必死无疑了,没有再追。直到鬼子撤走后,家人找遍附近的沟沟岔岔,才终于在这一片辣条行里,找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他。家人把他抬回家,扒下被血染红的衣服一看,浑身上下共七个被穿透的子弹孔。因没有骨伤,他卧床医治半年,便能下炕走路,一年后就开始下地干活。
  可怜那姑娘秋香,最终没有逃脱鬼子的魔掌,先是被一群饿狼野蛮糟蹋,继而被杀害。听乡亲们说,秋香的衣服被撕得不成样子,脸上有不少划痕,眼睛半闭半睁,流了一地的血……秋香的坟茔就在姑娘干活的那块地头,他数次去那里呆呆地站着,偷偷流泪。他把随手采集的野花种子,撒在坟包上,再撒上一层土,希望来年开满野花。他发誓一定要打鬼子,为父老、为秋香报仇。
  这次鬼子扫荡,长龙河村里老少共被鬼子残酷地夺走了人命七条半。而这个“半”字,就是指身中七弹而死里逃生的山娃。
  三
  在姥姥家居住,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山娃还是陪伴着娘回到了官道桥,回到了那座山坡上,在原来的残墙上搭了个小棚子居住。临行前,山娃趁着夜色偷偷到秋香的坟前烧了纸钱,跪着说:有机会再来看你。一阵风吹来,把纸钱焚烧余烬吹上了天空,形似一位曼妙的姑娘舞姿翩翩。他听说过《聊斋志异》中有个《公孙九娘》的故事。此时的他,多么希望秋香的鬼魂会像公孙九娘一样出现,立于荒坟之上,哪怕是怒形于色,留下一句埋怨的话语,或者一个责备的神态!
  离开墓地,他一步三回头,看到的依然是那堆孤零零的坟茔,渐渐依稀。
  回到官道桥后,才知道刘柱一家也回来了。刘柱媳妇告诉山娃娘,她给山娃介绍的那个闺女菊花已经出嫁了,嫁给了城北官庄一位木匠的儿子。山娃娘听了,又是一声叹息。
  从官道桥向东望去,是刘家店。
  刘家店原名留客店,是那座山下的一个镇子,也处在古官道两侧,自古客栈、饭馆等门面云集。自从德国人修了胶济铁路,这里便有了火车站,即便站很小,也让镇子长大了不少。日本鬼子来了,小站也繁忙起来,以至于让整个镇子陪着忙碌不停,更平添了硝烟的味道。时下,火车站的鬼子据点里驻有三个鬼子兵:申山、老林、佐佐木。镇子上的人,大都能叫出每个鬼子兵的名字。
  一日,山娃去刘家店赶集,看见佐佐木和老林背枪在集市上耀武扬威,流里流气,欺负一个穿肥大绿袄的端庄秀美女子。恨透了鬼子的他,便从背后一脚向前将佐佐木踹倒在地,顺手把枪一把夺过。等佐佐木从地上爬起来,抢了枪的他早就逃到人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佐佐木和老林顺着慌乱的人群方向发疯地追赶。山娃拼命地向牛山跑去,却被两个鬼子尾随其后,在快到牛山下的时候,一回头,被鬼子一枪打在了胸膛上,鲜血直流。他凭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下沟爬崖,东转西拐,把鬼子甩远后向山坡奔去。
  牛山是靠近刘家店最近的一个小山头,在那座山以东。他早知道牛山坡有一深沟,沟崖有一石屋,能容纳下四五个人,就奔了过去并躲到了里面。定神回头一看,身上的鲜血滴了一路,遂断定鬼子肯定会寻着血迹而来。于是灵机一动,一只手把身上的大襟褂子向上一兜,鲜血便暂时不再滴到地上。他又迅速猫着腰出了石屋,转身躲到了旁边的紫荆丛里。
  果不然,两个鬼子寻着血迹找来,一个握着大棒子,一个端着枪,就进了石屋。见此,说时迟、那时快,他提着刚夺来的鬼子枪,飞步出了紫荆丛冲进石屋,朝着两个正疑惑着的鬼子后脑勺一人一下狠狠地砸去,眨眼间便把他们一起送上了西天。于是,杀了一对鬼子,还又捡了一条枪。
  山娃只是被子弹划伤了皮肉,伤不重。他到山前的村里找人包扎了伤口,没敢回家,想起过年时走姑家,听说寿光有八路军游击队只打鬼子不欺负老百姓的事,连夜背着两只枪一路向北,走云疃、过郑王、绕田马,去了北县寻找游击队。找游击队也不是件容易事,他走了一夜,天还没亮,被巡逻的游击队员抓住。一审问,就是个纯纯的山里娃,于是松绑管饭。他向游击队的首长说了打鬼子的事后,游击队首长当即说那里的老百姓危险了,赶紧去解救!山娃这才意识到,打死了鬼子不假,但也给当地的老百姓惹了麻烦,他村子被鬼子杀人放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于是急得就地打转,汗如雨下。
  首长的判断果然没有错。
  次日一大早,鬼子便从昌乐、坊子调集了日伪军三十余人,强迫刘家店上的老老少少全部来到大街上跪着,并在大街上架起了三四挺机枪。鬼子大发淫威的目的,就是要找出抢枪的人来杀一儆百,以绝后患。但是,无论鬼子怎么声嘶力竭地叫喊,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承认抢枪,或指认抢枪的人,或提供抢枪人的线索。
  鬼子官十分恼火,两眼瞪得像头红了眼的牛,眼看就要下令向人群开枪射击,却忽然听到西南方向传来“砰、砰”两声枪响。于是,鬼子官眼睛一翻,立即指挥这群日伪军携带武器,疯狂地向枪响方向窜去。
  原来,枪声来自牛山。
  鬼子出了刘家店,即看见牛山上有红旗挥动,便蜂拥而去。可到了山下,起初还看到十几人的八路军部队严阵以待地拉开作战架势,转眼间就啥也看不到了。鬼子命令几个“二鬼子”上山查看,却只看见一个举着红旗的人,悠闲地坐在一个竖立的山洞边上。待到“二鬼子”们把这个人围了一个圈,这人屁股一抬就纵身跳到了山洞里。山洞深不可测。“二鬼子”们气急败坏,一起向山洞里开枪,除了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回音,什么动静也没有。鬼子上山后,命令“二鬼子”把着绳子下山洞,但下去一个少一个,没有一个再上来的。鬼子官无奈,只好一挥手中的指挥大刀,撤兵作罢。
  刘家店的老老少少暂时逃过一劫。过后,店上几个胆大的小伙子 相约去牛山寻找那个山洞,可找遍整个牛山,除了看见几个小狐狸趴着,并没有见到半个能进去人的大山洞。
  这次解救刘家店老少于水火之中的,就是八路军游击队,由山娃带路而来。山娃就是从那时起,成了游击队的一员。每当夜深人静,躺在炕上时,秋香的影子便似乎出现在眼前:窄脸盘,傻傻的眼,小嘴巴……甚至听到田花娇滴滴的话语。秋香说,你打鬼子,是个男子汉,我真后悔没早嫁给你。他则说,我家穷,家徒四壁,养不起你。她便说他是个傻男人,傻瓜蛋。等到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早早起来,跑到炊事班里帮炊,学会了蒸窝窝头。他不敢想象秋香被鬼子施暴时,怎样如鸡被捉,惊叫、哭喊、挣扎、无助……以及被杀害后的面容。他想,他山娃身为男子汉,却没能保护住一个胆小、柔弱的秋香,还有啥用!
  四
  参加了游击队,经常听首长们讲述革命的道理,山娃本来看见姑娘就心动,那颗心里总是惦记说媳妇的心,好像渐渐平静了。他悟出一个道理,鬼子当道,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即便是娶进家里一个媳妇,自己也保护不了人家,于是下决心先打鬼子。
  一个夜晚,山娃执行任务路过那座山,回家看了娘。娘说,你走后有一个女人被刘柱媳妇领着,来咱家里感谢你救了她。这女人就是你在刘家店上看到的正在被鬼子欺负的那个女人,也是刘柱媳妇介绍你要去相亲的、后来嫁了的那个叫秋菊的女人。秋菊啊,果然真俊!他则说,看来,我当时打鬼子夺鬼子枪的事,被人看到了,只是没人报告鬼子,要不,咱官道桥村又会面临一次灭顶之灾。继而又说,人生天地间,说媳妇的事还是随缘。俺山娃打不了光棍儿!
  他要走了,娘依依不舍。他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娘,这个生他养他疼他而又最最牵挂他的山村女人。
  体魄健壮、不怕吃苦的山娃颇得首长的赏识,他也经受了锻炼。不久,又随部队来到南县一带活动。升任班长后的他,一次单独在安丘大安山峪遭遇日本鬼子,还没等鬼子反应过来,他就一梭子子弹打了过去,身上仅有的两颗手榴弹也扔了出去,三个鬼子全部倒地。过去一看,除了一个还喘着气外,其余两个一概毙命。事后他说打死七个半就好了,那样敢情就是鬼子来归还俺姥姥家长龙河村的命债的。排长听了,厉声批评他:人民部队的战士,要放下报私仇的狭隘思想!他赶忙解释:我是调侃着玩,那里只是为了报私仇。打败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建设社会主义,才是我的奋斗目标!
  这次孤胆打鬼子,他荣立二等功一次,被提拔为侦查排长。
  南县游击队伍不断壮大的同时,地方地下党组织也不断壮大,游击队经常与地下党组织领导的民兵组织相互配合,打得鬼子闻风丧胆。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山娃经常到一个叫城顶的镇子与一位女地下党员接头。这个地下女党员叫谢阁兰,年纪不到二十岁,其家里好多年来一直在镇上经营小餐馆。地下党组织的人由于时常来馆子里吃饭,发现这个女孩子一身正气,恨透了鬼子兵的恶行,便向她灌输革命的思想,最终发展成为一名地下党员。而这小餐馆,也成了这一带地下党的交通站。
  谢阁兰不仅长得非常俊秀,且举止利索,为人大方,白嫩的脸蛋上双眼暴皮,长着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就像是在跟人说话一样。尤其那一蹦一跳带着弹性的行走风格,人见人爱。一来一往,山娃与之便熟了,工作之外难免聊一些生活话题,不长时间,便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一次,谢阁兰给山娃做了两双鞋,在送给他时,顺手塞给他两个鸡蛋,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让他又一次有了与田花在一起时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他去小餐馆交代完任务要往回赶路,她执意要送。夜色里她唉声叹气起来:认识你是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可这打仗的事啥时候才有个头?
  我打鬼子正上瘾呢,仗打不到头就使劲再打,小鬼子,狗娘养的,打死一个少一个。他说。
  那,鬼子不走,你就不讨女人了?!
  打完鬼子,再说。是小鬼子不让讨,我再想讨有啥用,一个山里娃、庄户孩子,我也想尽快过上好日子!
  你啊,真是服了你山里娃!她先是一阵叹息,继而又淡淡地笑了……
  站住!不远处,传来一声嚎叫声。
  不好,遇到敌人了!他俩同时意识到。
  他牵着她的手奔跑,后面大叫着紧追不放。眼看就要被追上时,他看见了一棵巨大的古树在路旁,一摸正巧有个大洞,慌不择路,便一把把她推进了里面,随即自己也把身子塞了进去。追赶的人围着大树转圈,却找不到人,急得大骂。好像也发现了树窟窿,气急败坏地往里面投掷手榴弹,但手榴弹一颗也没爆炸;又往里面开枪射击。见没反应,竟然走了。他和她从大树里爬出,都说没有受伤。
  直到这时,才顾得去想刚才俩人挤在一起的情景,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未及,他才小声说:真是患难之交啊!
  哎哟哟!不患难,就不交了?你刚才牵我、推我、挤我,可知道劲有多大啊!她也小声,嘟囔着。
  这嘟囔的话语,让他怦然心动……
  此后不久,山娃便参加了著名的安山战斗。 日寇窜至安山顶,企图设立据点,在此长期驻扎。八路军鲁中军区决定趁敌立足未稳,消灭敌军。派人混上山侦查火力布防情况,一面调集兵力,在当地群众配合下,从东、北、西三面包围敌人,不让它们逃走。山娃跟随部队在晚上发起总攻,一时间枪炮声四起,各路兵马冲入敌阵,展开肉搏战,杀声震天。山娃在与一个鬼子拼刺刀时,背后又被另一个鬼子抱住了腰,他就地往前一栽,背后的鬼子被甩压到了前面的鬼子的刺刀上。他乘机把前面的鬼子一刀刺死,又给抱腰的鬼子补了一刀……就这样,激战10余小时,第二天拂晓时分战斗结束。在此次战斗中,我军毙敌80余人,俘虏100余人,缴获大炮、轻机枪、步枪、战马一批……安山一带从此结束了恶魔横行、民不聊生的战乱局面。
  战斗中,山娃受了轻伤。战后,又一次荣记三等功。在战地卫生队,部队给个每个伤员发了一个缴获的午餐肉罐头。他舍不得吃,他要把这个战利品送给谢阁兰。
  他终于伤好归队了,盘算着再去见谢阁兰时,怎么把心中的话干脆捅开。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山娃被部队首长叫到游击队部,交代了一个特殊任务,令他措手不及,腿脚失控,差点站不住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要去枪毙自己心爱的女人谢阁兰。领导说,谢阁兰经不住敌人的恩威并施,叛变投敌了。
  他深知,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出发前,山娃躲到茅房里双手抱头,足足呆了一个时辰。他带领两名游击队员,当晚便来到了城顶镇上的小餐馆里。谢阁兰麻利地炒了三个热菜,热情款待。一颦一笑,皆让人无法接受她已是敌人的身份。她显然不知道自己叛变的事情,已被组织上通过设在敌人内部的线人所掌握。山娃等更是竭力控制心中复杂的情绪,强装笑颜,敷衍着抿了几口酒,在两名队员到院子里小解的空,乘机掏出那个午餐肉罐头递给谢阁兰。谢阁兰双手接了,笑得很灿烂,用眼瞄他,他却低下了头,心里五味杂陈。
  这打仗的年月,最怕有朝一日身不由己,对不住你。他说得闷声闷气。
  说啥呢,傻里呱唧,大傻蛋!她吃吃地笑着。
  饭后又喝了几杯茶,山娃等要走,谢阁兰出门相送。临行,他对谢阁兰的父亲说,外面兵荒马乱,耳朵还是灵一点好。
  在离开饭馆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山娃突向一旁闪开。一名游击队员一把抓住谢阁兰的上衣领子,右手也迅速掏出手枪顶到了她的头上,向前一推,随着一声枪响,她便仰面倒地,不再动弹。行动的以前以后,几乎是一刹那。随即,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另一名队员低声说:得罪了。我们代表组织来处决你,祝你在那边过得好!由于是在晚上,看不见她被处决前的瞬间反应,更看不到她乞求的目光,她甚至于还没反应过来就没有了意识,因而连一句本能的哼唧、一声惊恐的喊叫也没有,更不会有哀求。此时,山娃犹如五雷轰顶,那枪声足以让他心里被穿刺、被撕裂,在滴血……
  黑暗中,他呆呆站在原处,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抑制不住两眼的泪水涌了出来……直到两位游击队员把谢阁兰的尸体抬到路旁的土坡上,小心翼翼地摆放好,在脸上盖上一大块白纱布,并迅速掏出早准备好的纸钱,点燃,小心放在地上,再回过头来用手推他时,他才意识到应该迅速离开。
  五
  回到队伍上,山娃借着灯光看见自己棉袄上被沾了鲜血。他随即用布蘸着清水进行了清洗,但血腥味依然。以后每当吃饭时,那股血腥味就格外浓,使得他喝水不甜,吃饭饭不香。
  更可怕的,是谢阁兰的影子经常在他独处时,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沉闷的枪声,似乎就在耳边。这一情形一直伴随了山娃五六年时间。他再也不敢去想女人了,因为一想到女人就怕,直到有了今生不再婚娶的想法。
  然而婚姻的事,他山娃说了不算。
  这年,已荣升解放军营长的山娃经组织安排结了婚。妻子佟梅是一名游击队卫生员,模样虽然不如以前结识的那两个姑娘好看,但个子高,勤快、能干,性情豁达,是一位爽朗女人,对山娃照顾也很细心。
  一日,佟梅在给他拆洗棉袄时,发现前胸处有硬东西,取出一看,竟然是一块鸡蛋大的头盖骨,颇为纳闷:这头盖骨是怎么进去的?山娃回家见了,也甚觉奇怪,心想:自己对这血腥味一闻就是五六年,怎么就没感觉到棉袄里有头盖骨呢?更奇怪的是,取出头盖骨的那件棉袄经拆洗过后穿到身上,那恶心的血腥味从此就再也闻不到了。从此,谢阁兰的影子也渐渐模糊起来。只可惜,山娃婚后不到一个月便与佟梅各奔东西,一别就是四年,直到全国解放了,才又相聚,双双回到山娃的家乡进入新政府担任职务,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之中。
  对于处决谢阁兰的事,佟梅问过山娃:为什么你不回避?他说,必须服从命令,这是其一。我跟她不是夫妻关系,即便是恋爱关系也还没确立,如果不去,没法跟组织上交代,她已经被组织认定是敌人了啊!其二,我不去,别人就去。我承认,那时我还是很想见她一面的。我当然不忍心看着她死,但也不能让她在死亡之前面对恐怖,我要尽量让她死得不知不觉,死得体面一些,以此作一诀别。
  唉!死人的年月,混账年月。末了,他一声长叹。
  他没有再一次见到娘,这是令他无法释怀的一大憾事。山娃娘死得很突然。那天,她一大早便一人向村口走去,说看看山娃回来了没有。后来便被村里的人发现,她背靠柴火垛面向着通往县城方向的路,静静地死去了。刘柱媳妇说,山娃娘临死前经常叨叨给山娃讨媳妇的事。她说,俺家穷,讨个瘸腿的、瞎眼的,俺都不嫌,就是不能让俺山娃打了光棍儿,断了俺刘家的香火。
  山娃带着佟梅第一次回官道桥,是在一个野菊花盛开的时节。邻居大婶递过来一把银簪子,说这是山娃娘留下的,她怕自己哪天死了,铜簪丢了,因而及早嘱咐转送给她未来的儿媳妇。佟梅接过银簪,面颊上马上挂上了两行泪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山娃带着佟梅去给爹娘上坟,长跪不起。他大声哭喊着:娘啊,快看看你夜思梦想的儿媳妇吧,俺给你领来了!
  陪去的刘柱媳妇、邻居大婶,还有其他村人,见此无不流泪。
  挑肥的,拣瘦到,最后找了个没肉的。山娃在与佟梅有闲情时,他不免这样调侃佟梅。每逢于此,佟梅总不予还嘴,一笑了之作罢。他知道,佟梅是个豁达女人,心宽、心大,大大咧咧,不会与他计较啥的,这历经硝烟熏陶的亲事犹如千锤百炼。这也正是他最欣赏佟梅的地方。他也经常反思自己,年轻时只知道相亲讨媳妇,看上一个姑娘就心里慌慌的,甚至于脸红心跳,哪里知道还有爱情一说呢。山里人管男婚女嫁之事,是一概称作亲事的。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走过来的人,对爱情、婚姻,也就是山里人所说的“亲事”,他——一个山里娃,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山娃的名字叫刘青石。他回到官道桥村里,即便是带着佟梅抑或孩子,乡亲们依然叫他山娃。秋高气爽时节,沿着穿村而过的古老官道东行,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菊花云,是他最向往的家乡景色。在他眼里,野菊花是秋天里的最美,也是一年里最后的色彩风景。千百年来,多少达官贵人、文人墨客沿着这条官道行走、奔忙,看见路边争奇斗艳的野菊花,不知会作何种感想。秋风习习,拂过连绵的山坡,送来野菊花一阵阵的淡淡清香。望着一簇簇、一道道,或一片片无拘无束的野菊花,他沉思良久,欲言又止。佟梅最懂他的心思,她附在耳边轻声地说,以后,我年年陪你来看野菊花。他抬头望着妻子,点了点头,但依然没有说话。
  遥看那座山上,在蓝天白云下,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鸣叫着向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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