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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18 09:38
鄌郚总编

三、打游击结合同志 抗强敌初尝炮火

  
  元宵节过后,老山村裏又来了一部分新客,全是便衣武装,为数约有七十多人。深夜进庄,行动都很紧张,使大家惊慌了半宿。早晨经过联络,才知道是城北开来新组织的游击队。他们驻定之后,我曾自动的去观察了一趟,看不出谁是队长,谁是士兵。到了下午,又作二次探访,并和为首的人交谈,才知道他们是从城北五十里的朱良鎭开来。三位首领都是姓徐,队员中姓徐的也占多半。就因为这份宗亲关系,才特地开来老山,暂避敌人的注目,便于扩展实力,相机杀敌的。在游击队本身来说,确也须要有此地形特殊,南北呼应的基地,作为躱闪隐藏喘息之所。他们由八十里外的平原,开来羣峰环抱的山庄,就已具备了游击战术的雏型,我对他们深感同情和敬慕。他们都是实行家,说干就干,拿起枪来再考虑办法。不像我这样空怀此志,满口理论,只会画饼,何能充饥?此时此地,面对这些尙不认识的武装客人,他们说的出,做得到,深夜行军,越过敌人控制下的铁路据点,日行百里,夜进山区,能不愧怍万分么?所以由于他们之来,反倒使我在精神上消沉了很多:心情上的烦闷也日在增加之中。三数日后,听说其中有一位负责人名叫徐琳的,也是益都师范的晚期同学。因此我才壮起胆子,主动的去和他联络。见面后,似乎有些相识,原来他比我晚了两届,服务才满一年,就遇上了国难当头了。旣是同学,无话不谈。知道他们徐氏本家的兄弟三人,收缴了地方区公所的一部分枪枝,临时成立了这么一个武装团体。至于如何编组,叫个什么名称,都还没有来及考虑。因为目标太大,又不能得到地方上的供应,所以临时起意,拉到这裏来,暂作存身之地。前途如何,还没有太长远的打算,只有看情形的变化了。我看徐琳本人,血气很高,而没有整体的计划。言谈之间,也缺乏细致,对负责处事待人,似乎还须要很多的磨练。同时他介绍我和另两位负责人见面,一位是徐丕吉,个子矮小而体格结实,岁数约有二十七、八岁,学识不多而言谈中肯,对于抗战杀敌,具有坚强的信心。据知他从十六、七岁就在区公所裏当差,枪法极准,经常捕捉土人,十拿九擒,对地方治安立下了不少的汗马功劳。另一位是徐振中,只打招呼,不多说话,但很注意别人交谈,有时也偶尔揷上几句。当时徐琳没有详作介绍,他自己也不肯自我吹嘘。但对队员的生活极端注意,事情虽小,也必亲自过问追查。和徐琳的处事态度恰恰相反。我在他们驻此的十余天当中,经常过去闲聊。谈些敌情变化、实力发展一类的切身事项。也从他们口裏听到许多有关地方行政组织解体时的种种纷乱,互相收缴枪械,彼此发生磨擦。还没有见到敌人,自己已经水火难以兼容了。这也是今后抗日阵容中的一大隐忧。意见不一,行动各异,又缺乏政府的统一领导,怎么能对抗强敌的压力呢!短短的几天,我就和他们相处的非常友善。他们三人虽然都是族中兄弟,但彼此过去的职业、生活、个性、观点都不尽相同。经常有话存在心裏,无法道出自己的诚意,深恐对方有所误解。又因职责尙未划淸,缺乏军中的阶级节制。有事谁也管,谁也不管。下面的队长士兵,都有难以适从之感。有我掺在裏面,谈话的范围扩大了很多,也说正经的,也讲自我解嘲的,倒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精神协调之效。最后几天,他们就干脆留我在队部裏吃住,在不知不觉之中,我竟变成了他们的忠实伙伴。我也介绍了不少的村中熟人和他们认识,使他们驻在这裏的心情更加亲切。我自己也暗幸能够有个参加抗战组织的良好机会,聊尽匹夫救国之责。
  农历正月的月底,一个夜黑星繁的晚上,他们忽然决定要开回城北原防。究竟是听到了什么意外消息,还是另有特殊任务,因为我对那裏人事环境都不熟悉,自然无法参加任何意见。他们也没有向我透露有什么别的重要原因。只是坦诚的、强力的劝我一同前往,并以那边住有许多师范同学且一一提着他们的名字作为善意的诱饵。实则我内心裏早就存有一份首肯的腹案,而不便主动的说出来罢了。这样双方的意念完全相同,自然一拍卽合。我立卽向一些新交的朋友略事交代,便跟着下山而去。黑夜走路,我还是从小第一次尝试。出了老山村外,连方向几乎也辨不淸楚了。要不是被蛰伏在心底下的那股子爱国热忱,也可以说是一团仇敌怒火所鼓舞,怎么会敢在崎岖的星野中奔闯?每经一处村首,必定引起一阵狂犬的吠声,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惊恐。再加上天气的寒冷,两腿不自主的软颤不已,上下牙齿也不时的在互碰作响。这些无法控制的现象,加重了我在行程上的无限负担。大家都走得全身冒汗,我却越走越冷,几乎要缩成一团。深夜十二时走近铁路,他们分派了少数几个胆大枪准的弟兄,埋伏在铁路两侧,藉以窥视敌人的行动。我们乘机稍作休息,然后重整队形,分派先后,以防万一。他们对我个人更是特别照顾,时常关心我是否有落伍或身体不支的情形。我则咬紧牙关,承担着重重忧心和腿脚酸软的痛苦,振作了一下疲惫的精神,疾驰而前。轨道由我脚底下闪过,就像有一辆飞快的火车要撞到身边似的必须拼命躱开。其实并没有遇到日军的截击,那完全是心理上的敌人在作祟。但对一个初历险境,置身外乡的书生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忍受了。天亮以前,走到一处林地旁边,停下来休息。三徐互相硏究下一步的计划,应该怎样应付天亮以后的险恶环境。我对这裏的情形,一无所知,任何意见都没办法揷嘴。经过他们商酌的结果,认为此地已近益都七区,距朱良老家,只有十多里之遥。全队人员也多附近子弟,就地在这裏解散,各自带枪回家,再听候集合的命令。最后徐丕吉对我说:「赵先生请你给弟兄们讲讲话,让他们了解一些打游击的方法和目的,好在家裏安心听消息。」我突然接到这一份紧要的任务,反而感到旣安心,又高兴。总算平日和一般人闲聊的那些纸上谈兵的抗战理论,今天眞的找到对象了。大家都就席地而坐,我也蹲在他们的面前,小声小气的开始我第一次游击战术的任务指导。我讲的大意是:「敌人势强力大,中央军都尽量避免和他们作主力战鬪,一定退到对我们有利的地形,再给他们一次致命的打击。我们留在敌后打游击,论武器,比实力,当然无法和他们对抗。但我们在自己的家乡,有地利人和的天然条件。鬼子多了,我们就跑,来的少了,我们就打。利用人熟地熟,随便到那裏都可以找到掩护。拿起枪来是杀敌的狙击手,放下枪就是种田的老百姓。游击队脸上并没有特别标志,敌人又怎么能分辨出那是顺民、那是反日份子呢!环境许可我们就集合起来,一面充实我们的力量,一面维持地方上的治安。局面险恶的时候,我们就立卽解散,各自带着武器回家,把枪弹藏到严密的地方,拿起工具到田裏作活。进一步设法探知敌人的活动情形,报吿住在附近的队长,作为应付他们的参考。这就是游击战中所说的化整为零、避实击虚的道理。日本鬼子的力量再大,也消灭不了我们的游击队。我们现在刚开始组军,老百姓的想法,和我们的目标,还未必完全一致,当然对我们还存有很多的成见,态度言语可能对我们有些歧视。将来我们要一面打游击,一面展开宣传工作,务使老百姓知道亡国的痛苦,敌人来了,是无法安分守已的过日子。只有大家合作,共同抵抗日本的侵略,才有出路,才能生存。大家尽可放心,只要我们为乡里为国家,任何牺牲受苦,都是値得的。如果大家不能及时把握住这一救国的机会,等到民间的武器,都被日本鬼子搜去,我们都变成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那就眞会当了牛马奴隶,任他们摆布宰割了。这个浅显的道理,任何人一想就可以了解的。大家今夜解散回家,先把这些情节吿诉家人邻居,他们一定会同情我们,鼓劝我们,进而和我们合作,一同打游击杀鬼子。」我把这段意思讲完之后,那些疲惫已极的弟兄们,竟然显得异常振作,忘记了一夜行军的痛苦,很高兴的向我示意,表现出诚挚的欢笑。他们徐氏三兄弟更是由衷的一再向我道谢,认为这一篇在解散前的讲词,对今后团体的发展,关系非常重要。徐丕吉和振中分别握着我的左右手,徐琳则以双手扶在我的肩上,显出无比的亲切。丕吉说:「赵先生说的这些话,太使我们感动了,都是我们老早存在心裏而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今天有赵先生参加,我们的团体将来就更有办法了。」徐琳、振中也都热烈的予以措词不同的鼓励。这是我参加抗战,在徐家的子弟队伍中所建立的初步印象。以后他们对我也是诚恳如家人,始终没有改变过。接着他们也都分别向队员们交代了一些通讯连络、情报传递等必要的工作,然后就地解散,各自带枪回家。
  徐琳、徐丕吉、徐振中等以第七区的地方武力,在其家乡朱良鎭组军抗日,带队来到老山,遇幸我也参加了他们的行列,旋又重回旧地,以及朱良战役的详细经过,曾在山东文献八卷四期以「朱良三徐与朱良战役」一文中,道其首尾,这裏不再重述。
  农历正月底,我和徐氏兄弟以及三、五个随身的近人,一同到了他们朱良的老家。他们都身藏短枪,以普通装束向自己的家人和邻居打招呼,尙未显露出是游击队负责人的身份来。休息了一天之后,他们都忙着到处联络,起枪找子弹。我以人地不熟,不但无能为力,反而变成了他们的累赘。遂派人送我南去十里的崔家小寨子一位同学崔天德字道生家暂住。道生和我在益都师范同班毕业,是我们不拘形式的十二兄弟中的老八,我则排行第三。崔家的四叔崔英三服务地方法院,事变以前就是熟人,五叔我也认识的很早。所以我来崔家作客,眞有宾至如归之感。崔父是长辈中的老大,主持全家大计,二叔三叔襄理农事,勤劳俭仆。虽都各有家室,人口众多,但相处则非常融洽。迄今全家老幼仍用一把杓子盛饭。毫无远近之分。我在这裏虽然住了短短的几天,但却发挥了不少的开导作用。我国的农村,原本保守成习,思想固执。那种不多事、不惹事、顺从环境、接受现实的观念,自然无法适应国家民族发生的剧烈变化。因此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一天算一天的态度,迎接卽将来临的滔天大祸。我向他们指出:「日本人这次侵略中国,目的不只在征服我们,还要完全消灭我们。不只占有我们的土地,还要屠杀我们的生命。最后会将我们的国家,不再是黄炎儿女生存的地方,而完全变成日本人的活动领域。对我们全体同胞来说,将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或被杀害、或被奴役、或死于毒化、或困于饥馁。其遭受的境遇和时间容有不同的,而最后达到其消灭我们的目的,是绝对不会两样的。我们这次抗战是全面的,整体的。军队抗战,人民也要抗战。救国更要抓住机会,把握时间。趁着中央军正在和敌人展开全面战鬪的时候,他们在其占领区内,缺乏实力,防地空虚。我们以游击战术,破坏他们的交通路线,阻挠他们的行政推展。日本军阀老认为只有中央军是他们的敌人,中国人则不是他们的敌人。只要打败了中央军,全中国就没有敌人了。 蒋委员长就是针对这一点,号召全民抗战。只要有中国人居住的地方,都存在着日本鬼子的敌人。中央军在某一地区战败了,退走了,并不证明就是日本人打胜了,占有了。使日本人知道,黄帝子孙并不是一个容易征服的民族。由于到处都是他们的敌人,日本鬼子就无法集中兵力对付我们在正式战场上的中央军了。更无法搜刮我们的物资,胁迫我们的子弟去和自己的国军作战,这也就等于我们支持了中央军,解救了中央军。因此我们的中央军就可以拿一份力量,当做两份力量使用;该和日本人打一年的兵力,就可以和他们打上两年了。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武力虽强,要一时打败我们几百万军队,已属不易,若想征服我们四万万精神武装的人民就更加困难了。救人如救火,救国更为急要,误时就等于误命。趁着大战正在进行,何不乘虚而起,来个全民游击,对敌人展开破坏扰乱呢!俗语说的好,不怕蛮汉怕缠汉。只要全国各地都给他一个搅闹不淸、偷袭不停,使他无法得到一个安定的后方可以利用,就能发挥全面抗战的实效,达到救国家保乡土的目的了。」这段意义是我在崔家和几位叔伯谈话的结论。日后不论在民众大会上讲演,或是到各部队中向士兵训话,多次都曾包括着这些大意在内,发挥了不少的启示和鼓舞作用。崔家叔伯更因同我的几天相处,而改变了相当程度的意念和看法。他们马上许可道生跟我到部队裏去参加实际活动,策划各种宣传事项,就是一件最好的证明。后来四叔、五叔也都直接加入游击队组织,且有很好的表现。
  第四天,道生同我北去五里路的北马兰,找一位同班同学黄道兴字柏起的,他是我们十二兄弟中的老十,擅长音乐,能作词,也能作曲。弹一手好钢琴,更吹一套好喇叭,对国乐的硏究,更有独到之处。一把胡琴,只要在手中一拉,什么好听的调子,都随着他那几个颤动的指尖飘扬出来。会平剧的人,你怎么唱他怎么包;好唱而不谙板眼的人,你尽可以配着他的琴声,婉转曲折而不会错了拍调。二十一年秋,我们还在师范读书的时候,为黄河水灾募捐,由上海来了一位瞎子国乐大师,名字叫做王殿玉的人,率领着一大羣伴奏的同伙,莅校献技。那是用一枝名字叫做坠琴的乐器(弦子的指法,胡琴的拉法)。拉出各种戏腔,及狗吠鸡鸣、村妇对语等等奇异声调,大家听了,捧腹不已。那一次也是由柏起登台先弹了一枝钢琴名曲来表达欢迎之意的。自此以后,柏起对于这种称为坠琴的乐器着了迷。他胡琴拉的有名,弦子弹的也满好,就是这种是胡琴,是弦子;不胡琴、不弦子的玩艺,从来就没有摸过。靑州地方落后,没有卖的,更找不到人制作。于是自己物色了一些破旧乐器的片段,费了不少日子的心血,最后居然做成了一枝看来很像王殿玉那样子的坠琴了。经过不太久的时间,竟也拉出许多不同的戏腔,和奇声怪调的音响来,一时全校为之轰动。他有音乐天才,能拉能唱,且能自拉自唱。对国剧有特别偏好,也特别具有心得。他在毕业后,和我同在益师附小任敎,当然他是铁定的音乐敎员了。每逢周末或星期假日,不是西去张店,就是东去坊子那些戏院子裏包腔票戏。常年累月,很少例外,他不去人家也会派人来请。他自己常恨个子长得太高,对他擅长靑衣的戏码感到烦恼,不然早就成为一位会拉会唱的名旦了。我和他同室共桌读书的那几年,也曾染上此癖,由柏起担任义务指导,牺牲了不计其数的星期假日,留在家裏吱吱不休,结果竟是一无所成。我们毕业的时候,柏起仍然以学徒期满,送了我一把四条弦的大胡琴,作为纪念。说到黄柏起胡琴的特殊成就,也并非完全靠其天赋的聪明。在他就读前期师范刚学胡琴的时候,几乎也是废寝忘食,足不出户的利用空闲,埋头苦练。那时我们学校裏有一位音乐老师李荣寿字华萱先生,他不但对国乐、军乐、西乐的敎学和指导,同能胜任愉快,而对作曲制谱,更感兴趣。编有平剧曲谱八大厚册,实在是当时音乐界的巨著。每逢戏院裏来一位名票高手,他必携带笔具往观,以五线谱速记其腔调节拍,整理后作为硏究参考。此外他对绘画书法方面也有特别的造诣。李老师的作品,对当时的艺术界也发生过深远的影响。那时的图画敎学,注重临摹,描绘实形。不论花卉草木,人物禽兽,画的越像原体,越显成绩。李老师却非常反对此一时派,而有其独自的风格。他常以湿厚的墨彩,以近捷的笔法,画出生动活现的林木花朵,飞禽走兽。使你有身临其境,触摸其物的感觉。当时我们的图画老师邵式古先生就是一位临摹专家,对李老师的主张很表反对。李老师却常对我们笑说:「如果画一只老虎,每一条绒毛都要一笔一笔的披画完美,所下的功夫比一只老虎长大还要多,那么人一辈子能画几只老虎呢!」我之所以在此追述一些不太重要的历史陈迹,为的是说明那时学校敎育的艺术环境。黄柏起在各方面的发展,也都是直接间接受了李老师不少的影响。除此之外,他的克苦努力,也非常人所及。每遇假期回家,都是手不离琴,琴不离手的勤苦练习。母亲叫他到田裏帮忙农事,他常把胡琴挂在锄柄上,带到田裏去。练起胡琴来就全忘了除草的工作,惹得老母一顿训责。晚上则经常拉到深夜,扰得老人难以入梦。他便用一枝铅笔代替竹码,使琴声放低,并躱入被下,用两腿撑起被子,一直拉到伴琴而眠。所以一个人任何方面的成功,绝非只靠机会和天赋就能达到目的的。
  自从去年九月学校停课之后,柏起就潜伏在家裏,静观时局的变化,自己也拿不出个主意对付目前的愁困。我之此来,很出他的意料之外。经过详谈之后,我分析了今后局势的发展,和目前大家正在进行着的一切计划,给了他一阵极大的兴奋。他对我说:「按我的想法,认为一切都完了。要不是家裏有一个老娘,和未成年的弟弟,当初我也早就跟着学校到四川去了。现在你这一来,使我恍然大悟,没有别的话说,我们只有拼到底就是了。」我在柏起家住了一夜,谈了半宿。黄母对我的主张,也十分信任,任由柏起跟我一起活动感到非常放心了。接着我们又同去访问了比我们早一届毕业的同学张维邦字献辰的。他是一位安静多虑的忠厚书生,在地方上很孚众望,文墨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我和献辰在前期师范同班就读,私交甚笃。他在毕业那年,被聘到益都城裏仓敖小学任敎,在指导儿童课外活动的时候,摔死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女生。由于过分自咎,积虑在心,老把紧张的精神拘束不放,以致观念、表情、态度等减低了不少的活泼和直率。现在又遇到这样苦闷和失望的局面,能不使他意碎心焦,完全丧失了自信么?献辰对于我的来访,也使他大为惊异。认为像我这个外县客人,旣不跟随学校逃难川康,也不赶回原籍老家潜藏自保,怎么竟自流落到这裏来访友消磨?他又发现我有说有笑,吹擂自如,很不符合一般人应付这种局面的苦涩样子。一阵玩笑开过之后,才放低了声音,谈到正题,我们的结论是:「一个人的快乐和苦恼,全由自己的思想和信仰来决定。我们目前所遭遇到的灾祸,凶不可当,好像除了等死,别无他途。越是想到敌人的血腥残酷,越是怕的不敢抬头。还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竟把自己吓作一团,变成待屠的牛马,等死的羔羊。甚至把平日用以自卫的武器加以销毁,或掩藏不用,向敌人表示自身确无反抗的意图。志在当个顺从的良民,甘愿受其驱使、鞭策、侮辱、压迫。想到任何一点,都足以使你深陷愁城,把自己固封在无底的苦海之中,难有自拔之日了。如果大家能把这层被自己罩上的云雾拨开,露出高悬空际的靑天白日,你就明了绝对没有自困愁城的理由了。国泰才能民安,社会康宁,始谈兴家立业。所谓家庭之累,妻子牵挂、儿女情长等人生关系,都限于国土完整、民族独立的条件下,才有其意义。这次敌人的侵略是有计划的、有准备的、整体的、倾国的。目的在亡我国家,灭我种族,这是很显明而易知的道理。难道我们能用哀求宽恕、自己解除武装、帮助敌人作战等方法,来达到自救自保的目的么?就一般的情形来说,大家旣不敢面对现实,又无法达成心愿,日在步入险境,向着死亡之穴迈进,当然就会愁困哀怨,烦闷神伤,无以自拔。如果我们了解国家和自身原是一体而不可分的话,就知道国家有难,自身当然不可免;民族灭亡,那裏还容许我们的生命存在。难道我们能躱在一旁,看着日本人打我们的中央军而与我们自身毫无关系么?我们眞会听信那些汉奸所说,日本人只想打垮我们的政府,并不仇视我们的人民么?实则他们是梦想孤立我们的政府,击败我们的国军,却让我们的国民不感痛痒,而听从其离间和愚弄。等到我们的国军失败之后,人民失去了保障,敌人的利刄就像宰杀绵羊似的刺到每一个老百姓的脖子上来了。国军的战力,就是我们全体国民生命的保障,我们也应该振作不屈,在敌人的后方,以游击战术,展开袭击扰乱,牵制敌力,那不就等于增强国军的兵力,而响应了政府全民武装的号召么!我们若把缩首缩尾,改变为挺身而起,冲破这层自设的障碍,环境就扩大了,视线就射远了,心神也就可以得到一个空旷的场所,任凭自己的意愿去活动周转,还有什么愁困可言呢!大难临到头顶上,不是以怨尤的心情所能解决,更不是以投机取巧的方法可以渡过的。只有面对现实,向着如何去对付敌人这方面想办法,才是正途,才是上策。我们受过敎育,也敎育过别人,那一天不把国家民族放在嘴上,谁不知道国民对于国家应该尽些什么义务。我们生不逢时,偏偏活到现在,年龄又恰好够上靑壮,知识又在一般人的前头,责任轮到身上,还有什么话好说。卽使抽签抽到我们这一代,为保卫民族生存去赴死,我们也只有认作是天命攸关,那可在大众面前和公证人的评鉴之下去赖皮丢脸呢!」以上的叙述,是我和献辰他们谈话的综合意义,不是我个人的讲演词稿。献辰曾向我不胜感慨的说:「这些道理是明显的、浅近的、易知的,平素无事,谁也能说得出来,言之成理的。但是到了今天,身陷敌区,人在生死边缘上的时候,就没有这份勇气去力行了。事到如今,才证实出能说能做是眞理,只说不做是骗人。自己本身旣不能勇敢露面,还有什么道理好说,又将说给谁听?有你这一次的突然来临,就是一句话不说,也会给我们不少的鼓励,使我们看淸正确的方向了。你放心好了,我们都会尽到最大的努力。」连日我们又拜访了几位住在其他村庄的同学和他们的亲友,也都谈得十分投机。大家的情况大致是相同的,情势都很了解,道理也很淸楚,跃跃欲试的心理也都在暗中滋长。所有接触过的人,都不是毫无作用,坐在家裏等死的,只是差一外力的引发和联合行动而已。从此全都乐于合作,立卽参加了我们的实际活动。这许多位原属于我个人方面的同学好友,在以后的十年抗日剿人过程中,限于地理环境,人事变迁,虽然没有长期和我工作在一起,但他们对国家的热爱,对团体的赤诚,都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成为地方民众的行动规范,部队官兵的思想中心。竭尽了他们毕生的心血,贡献了他们最后的生命。我在这一地区,虽然只有短短五、六天的时间,但对附近的地形路线、村庄名称,已有相当的熟悉了。
  刚过了农历的二月二日不久,也就是日军占据县城还不到两个月,敌伪召集全县村长会议,开始推行其奴化政治。他们认为在这种无敌眞空地区,只要一张布吿,或是一纸通知,卽可推动到全县,那裏还有敢不唯命是听的道理。但是那些为倭寇张贴布吿的汉奸,贴到我们正在活动的第七区时,卽被我们化整为零的队员毒打了一顿,并把一大卷布吿予以焚毁,城裏的会议自然就没有七区的村长参加了。这种公然集体反抗皇军命令的行为,在日本占领当局的心目中,那是一件非常严重的问题。所以此一事件发生后,就有许多谣言传出,人心也就十分紧张。有的说:「皇军召开的村长会议,全县只有第七区没有参加,将来一定少不了麻烦,日本人不是好惹的。」也有人说:「有人通知各村,谁不想活了,谁就去开会,所以大家都不敢出头去参加会议。」还有人非常担心的说:「我看这也不是个办法,迟早是会出乱子的。」人心的忧虑恐慌,到处都表现着浮动和不安。这也证明了对统治者的反抗,是违背我们农村社会逆来顺受不分是非的和平观念。我在这几天裏,到处拜门访友,想多拉拢出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来,对刚开始打游击的创举,发生共鸣作用,所以没有和徐氏兄弟处在一起。又加人地生疏,消息迟滞,对于一些地方事件发生的经过,几乎一无所知。这一天下午,忽然得到通知,都到距离朱良不太远的一个小村子名叫做西水曲的西首集合。我对路径不熟,是由道生找了一位向导送我前去的。五点不到,队中大部分的人都已先我而至。徐氏兄弟都在紧张繁忙中向我道谢,表示我肯来参加他们的这一行动,引以为荣。并向我说明了敌人的动态:「日本鬼子为了鎭压七区的反抗,今天一早,约有三百多人,向城北开来,下午已过六区的高柳,现在仍然继续北来。天已这么晚了,还没有拔回的迹象,看来很像是要到朱良宿营,明天扩大扰乱的范围。我们现在集合起来,找机会给他一次打击,让鬼子们尝尝挨打的滋味。」我听了,也很害怕,也很高兴。不过三百多个鬼子兵,不是个很小的数目,听说他们还配备着大炮和重机枪,火力可能很强。我们正在谈论间,又有许多当地的民众,气喘喘的跑来,充作义务情报员。报吿敌人到了什么庄前,停在什么村后,多少马匹,几辆大车,随时都得到相当正确的消息。在我私下十分担心的是,就以这些临时集合的队员,枪枝旣不完善,弹药又不充足,能有办法和这种高度装备的敌人一试么?一阵心理上的矛盾,又把自己经常对人所讲的游击原则推翻了。在理智上虽然有此怀疑,但大家都有高昂的意志,和激烈的愤慨,没有任何人在口头上说出半句泄气的话来。我因大家对我非常热诚,不胜感激。虽对作战本身毫无认识和经验,但凭一股子热血,也必尽一己所能,追随到底。这次重新集合,比七天前解散时,人数几乎多了一倍,共达一百一十多人。可能是上次有一部分人没有进山,也可能是他们负责人在解散期间到处活动的成绩。我因处于客人身份,没有与闻。
  果然,敌人在天黑之后,进了朱良街裏。居民多逃至郊野林荫沟下,掩藏躱避,引起一大阵的慌恐惊扰,不知所措。我们的全体队员,则已分好班队,听候调遣,并计划如何去袭击敌人,考验一下游击作战的实际功效。晚饭是由西水曲的居民供应的,这也算是组队以来在当地第一次公开征用的团体生活。而敌人也在朱良扎营开饭,尙没有离开营区到处翻抢奸掳的行为发生。可能是为了推行奴化政治,暂时隐藏其屠杀的本性,假意表理出外态的宽大吧。果眞是藉其虚伪宽仁而施行怀柔,竟如其所谓枪口仅对「土人」,绝对不杀「良民」的欺骗宣传,使民众为了一时的苟安而中其圈套,可能对今后的抗日计划和发展,蒙受很多不利的影响。因此我们及时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实在有大大的必要。晚饭后,我们正在分配兵力,计划进村剿底,展开巷战,打他个暗箭难防,梦中惊魂。这种利用熟悉地形和房屋作掩护,最能发挥以寡击众的效果。徐氏兄弟和半数队员,都是朱良街或其附近子弟,有其人和地利的先天条件。徐丕吉勇敢善战,徐振中胆大沉着,徐琳也意志坚昂,不少示弱。都准备分头潜入,合力一击。我因街道不熟,方向难辨,无能参加直接任务。指定我带少数几人,在靠近朱良东南角的连坡村头压路,以便他们袭击成功后出水时的转移路线。分派旣定,正在等待时机的来临,探员忽来急报,敌人竟又整队出发,时已九点以后,想不出他们的动机和目的。接着敌人的大队由朱良东门开出,直趋正东大道而行。我队也紧紧跟踪,在其以南三里的一条平行小径上移动监视。十一点,敌人进了朱良正东十二里,属于寿光县境的一个庄村叫做大宅科,我们也到了南侧不远的小宅科。由逃出的居民吿知,他们只在燃火取亮,没有看出其他的活动,连好几辆牛马车的炮弹都原封停在那裏,推断不出究竟有什么企图。他们燃起来的火光人影,隐约可见,但却无法猜想敌人下一步的动向何在?两小时后,敌人忽又反向而回,仍走原路。这样忽东忽西,走走停停,使我们的推断落空,无法捉摸。我队也只好原路跟踪,调向西返。敌人二次进了朱良之后,探知他们分停路旁,又燃起了许多堆小火,不知所为。有人说他们怕冷取暖,也有人说他们烤热了罐头吃消夜。我认为这都不是他们点火的理由,他们一定是怕被偷袭,点起许多火堆照亮。有火的地方没有人,人都在黑暗处休息。这样照成一条光明的街道,以防止有人偷袭。大家都认为我的此一分析,多少有些道理,而对进庄抄底的计划不得不再加考虑。敌人这一去而复返,料必在此过夜,可能于明早返回其益都老巢了。我们先把队伍开到连坡暂住,硏究下一步的行动。徐丕吉对作战经验特丰,称得起是一位短枪搏鬪的专家,说起话来没把鬼子大队放在眼裏。更没有像我那种害怕的心理,把自己的兵弱枪劣当作对付敌人的缺点。打游击一定要有像徐丕吉那样浑身是胆的人,才能随时随地给敌人一些严厉的敎训,使他们知道中国人不都是绵羊,更非都是驯犬。所以这次如何去对敌人作战的事,大家都是毫无成见的听他指派分配,而他自己却又担任最危险最重要的一环。现在因为时间上的迟延和敌人方面的警觉,我们也改变了旣定的原案,另作拂晓的截击。朱良前面有一特殊的地形,从南门开始,向南直伸四、五里,全是一条高过人体的深沟,沟底下则是直通县城的大道。两边的农田中有些稀疏的林茔和坟岗,略可潜伏利用。此间村落密集,易于脱离现场。我们的新计划是由徐丕吉选拔三十名神射手,乘夜潜入街裏,待机而动。徐振中率领主力,埋伏在南门外的大沟东侧,负责截击。徐琳则带一部分弟兄守在距振中后面不远的连坡,以资接应。派给我的任务最轻,带十四人卧伏在距离南门约二里许的大沟西侧。这裏正有一条东西向的沟道,和通朱良的南北大路连成一个直角,而向西不过一里之隔,就是梁孟的东门。预计敌人的回防,必在拂晓行动,为时可能天还不亮。俟敌人大队刚一开出南门,全部进入深沟中的大道时,早已进村的射手们,便将南门迅速关闭,伏在南门上打他们的后卫。敌阵一乱,东侧的主队便以全力截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我于此时,卽发射枪声一阵,让敌人知道此间也有埋伏,不敢向梁孟这一方面逃窜。计划相当周密,希望时间能够配合。
  我们走了个上半夜,又等了个下半夜,现在都在自己的岗位上一直等到淸早大亮,没有看到敌人的动静。初以为这些鬼子可能没有回城的打算,我很担心徐丕吉他们潜进村裏,一旦被敌人发觉,白天不容易脱离现场,可能会惹出乱子来。但以这些鬼子的行动和在村内停留的迹象,又不像在这裏长久住下去。我所担任的这一地点,和徐氏三队,都被大沟所隔,距离又远,一时也无法问个消息,是否另有改变,毫无所知。夜间暗中活动,怎么都好,现在已是日上梢头,大白天裏带了这么十几个武装便衣,此时此地,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眞还看不顺眼呢!我正在心神抖颤,满脑子混乱不淸的时候,忽然从朱良南门上传来一大阵急剧的枪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毫无疑问的那当然是徐丕吉和他同伙们的杰作了。接着沟东徐振中的主力也大发神威,枪声响成一团,还隐约听到喊叫的声音。那可能是他们苦等一夜,一旦抓到机会,因而流露出来一阵兴奋的表现。这一完全出敌不意的截击,给予敌人的损伤是可以想见的。不过在七、八分钟之后,敌人的轻重机枪竟也不分个的响了起来,接着大炮也隆隆作声,四处乱射。一时战火惨烈,震耳欲聋。我这边的几枝步枪,尽其全力,也听不出什么声音来。可惜我们的火力,无法和这三百多装备精良的敌人相比,又是在大白天裏交手,目标过于显明。现场情形,当时我还无法了解,但确知敌人的主力像是没有动摇。并不像我们事前推想的那样,一打就乱窜乱跑,丧失了应战的能力。纵然死上三十个二十个的鬼子兵,他们并不在乎。仍然是展开了阵地,按好了炮位,有的凭沟射击,有的持枪追进,完全变成了平地作战了。正式交火,可能还不到二十分钟我队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尽速撤离。各自散去,再度化整为零,结束了这场寡众悬殊的战鬪。但敌人的炮火,却逾来逾炽,除了密集的机步枪外,炮弹也在数百发以上。盲目的向附近村野射击,直到中午过后才逐渐减弱。零星炮火则断续间歇的响到深夜。远处不知道的人,还认为有上千的游击队和他们展开了阵地作战呢!当时我自己的任务是否达成,也都全无所知。原想是让敌人听到枪声而不敢来,那想他们听到枪声反而加速其来。这种局面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一颗心则直跳不止,两条腿也在酸软发抖。耳朶分辨不出那边来的枪声,眼睛也看不淸脸前的事物。要不是有位弟兄拉我一把,「赵先生,赶快跑吧!鬼子过来了。」我还不知道那十几个鬼子兵就快要来到沟边了。我对此间的地形很生,只认得梁孟这个大村落挡在面前,不便跑到村内引导敌兵的注意。卽绕过南面的围墙,直向正西逃去。几次跑进灌木丛中,被树枝绊倒,把脸上擦了好几条伤痕而不自觉。一气跑到梁孟以西数里,临淄县境的马岱才停下来休息。在一起的那十几名伙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我而去的。好在他们都是土生土长,我也就没有挂虑他们的必要了。」
  接着,就是朱良战役,战事结束后,我跑到临淄县的马岱,这裏驻有李人凤的部队,人数约有两百左右。也是才成立不久,实力有限。听我逃来马岱,马上请我到部队裏休息,殷勤招待,茶饭立至。李人凤也是益师的同学,个人感情虽极笃厚,但他早就是一个有力的共产份子,暗中活动而不动声色。二年级的时候,曾被缉捕漏网,逃避一时。旋卽假意自首,才准回校毕业的。听说他在临淄敎学期间,也还秘密活动,为人工作。地方上竟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是一表人才,不但未加注意,还常予以进身机会,藉以扩展其人望。我这次和他在马岱不期而遇,他说自己的部队是属于临淄县的第三大队,还没有表现出他是土八路的幼雏来。但是他的言词虚诈,自夸其是。一派共产党的宣传作风。他一开始就吿诉我说:「我已经派了两百人到梁孟去堵截日本鬼子去了。我想敌人绝对不敢西来。」我听了,心裏十分不快。我从梁孟刚到此地,一路就没有看到任何带枪的人东行,眞是无耻之至。但旣来作客,又何必和他搅嘴抬杠呢。我想以后他很可能向他自己的人党主子作虚伪的报吿,说朱良战役完全是由他个人包打的。当时我只向他婉转的说:「你派几个便衣到梁孟看看情形是可以的,如果眞的派了部队去,被鬼子发觉了,恐怕我们连马岱也住不下去了,大槪你还不淸楚敌人的火力有多大呢!」他马上转变了口气说:「对,我就叫他们相机行事啊!」他接着又说:「你别回去了,那边的情形很复杂,又不是些很实在的熟人,你就在这裏我们一块干好了。」我说:「谢谢,抗战打敌人,那裏都是一样。我们今后东西相呼应,彼此互相支持,大家都有好处,我不必给你增加上一份累赘。」他急着又说:「这话可是你说的,益都那边的情形,只要你在那裏一天,你就必须协调一致,我们合作到底。如果不履行诺言,你可对不住小弟!」这就是共产党的本色,抓住机会就尽量利用。他很淸楚我对于共产党的看法,尤其是在学校时期,我在组织中活动的情形,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所以他对我讲述的鬼话也就特别多。晚上我和他同床而眠,除了说些对于抗战如何单纯,对于政府如何赤诚外,并且特别提到「你看我用敎书待学生的办法带兵,你有什么意见?」跟他当兵的有许多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腰揷短枪,出出入入,没有一点秩序,那可能都是他自己的学生。他和这些小孩子之间,没有半点士兵长官的界限。我说:「当然很好,一来没有隔阂,二来亲切诚恳,社会上还有比师生关系更重要的么?但这也是在一般单位中很难做到的,我知道你在这方面办法很多。」我这句一语双关的答复,使他默然了很久,可能会听出我话中的涵义来。
  当天下午,敌人就一连进占了四、五个村庄,并放火焚烧。一千多家的朱良,两千户的段村,和附近连坡一带的若干小村,都遭到非常凄惨的灾难。熊熊的烈火,黑黑的浓烟,直冲天宵云际。敌人的枪弹,见人就射,老弱不及逃离者,多遭其毒手。梁孟运气还好,距离虽近而竟未波及。那可能是我们在这边的人数少,火力弱,没有被敌人发现。若果像李人凤所说,他已派了两百人到梁孟来迎击敌人的话,我相信这个八百多户的村庄,早就成为一片火烬了。我在这裏住了三天,虽和李人凤抵足而眠了两夜,但各做各的梦,谁也不愿意表露自己的眞心实意。在我离开他们队部的那天,他也带了全体人马,移驻到西去十五里的郑家辛了。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日中,他就以这裏作了中心基地,扩充发展,并吃掉了所有临淄内的游击部队,而正式成了土八路的一支有力基干。敌人烧杀到第二天的下午开回县城。徐氏兄弟也于战役后分别潜伏了两天才又重聚在一起,硏商善后的处理和部队的重整。他们对于我的失踪,着急万分。到处派人寻觅,打听有没有被俘?当地人对我不熟,无人注意我的行踪,谁也不会想到我竟跑到临淄去了。这天我从马岱回来,一进朱良西门,就遇到一位本队的弟兄,带我找到他们活动的地址。大家见面,有如隔世重逢,一阵悲喜莫辨,啼笑都不是滋味。所幸队员有伤无亡,又打死了三十多个鬼子汉奸,单就游击战术的本身来说,这不能不算是旗开得胜的好机运。我们检讨战局,分析战果,都使大家加强了无比的信心。旁边有一个随从队员也揷了一句说:「原来打游击就是这种打法呀,我们打鬼子的时候,鬼子还没来及开枪;等到鬼子开枪的时候,我们已经跑远了,眞有意思。」我们一同到大街上溜了一趟,目睹那么长的一条街道,竟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断墙残壁,余烬还在冒着黑烟。这火烧千户的凄惨情景,从小眞还没有见过。我们又一同北去,行数里到了段村。这裏最少也烧毁了三分之二的房舍,有整个朱良那么一片。这裏有一位要好的同学,名字叫做刘焕荣的。我只记住他住的这个庄名,家在那裏,我压根就没有来过。费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他的住处,也会见了这位十多年没见面的好友。幸好住在偏北的一条巷子裏,未被波及,我也自感高兴。这位刘同学是我民国十五年读前期师范时候的患难朋友。那年因去学校注册,迟到了一天,我俩的名字同时写在一块牌子上被学校开除。我们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入学资格时,就在门房裏相对号泣。守门的老李看我们哭得可怜,就自动的替我们向学校解释,接着又代我们写了一份叙明理由的禀帖,呈给学监,竟然批准注册入学。第二天一早,正式挂出牌子来,使我们重获就读师范的机会,因此我们也就成为患难之交了。我们这次见面,照理应该有一种热情洋溢、宾主至欢的表现才对;但事实上却是相当冷落,对我之来访,几成不速之客。后来我曾三番两次催他出来参加救亡工作,他都避而不答,可能是走上另一条歧途了。连坡全村被毁,受害特甚。当然是因为作战当日,我队主力都由该村掩护转移,敌人恨之最深所致。朱良南门内还有三具汉奸尸体,无人置顾。那是当时徐丞吉在敌兵开出村外,急于关闭南门,登墙作战时,他们跟在队尾,迟走了一步,隔在门裏,被我队就地击毙的。战事过后,村民怕事,不敢移动。他们都是城裏人,家中又不敢远道前来认领,所以才被弃置道旁,暴尸三天。最后还是由我们的队员拖到村西土崖之下,喂了野狗。逃难的村民陆续回来,看到家园被毁,衣食住荡然无存。老人坐在火烬堆裏号哭,少壮则都悲愤塡膺,跳着脚咒骂。也有不少人埋怨游击队无端惹事,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我今身历此境,满怀悲凄。他们负责的地方同仁,其内心的苦涩,精神上的刺激,自然更是受之难当,卸之不甘,有说不出道不尽的伤感。接着谣言四起,流传乡邻。有人说敌人还会回来,烧杀将更厉害,从此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也有人说敌人一定会来朱良设据点,鎭压七区人民的凶顽。那还不如当初接受敌人的命令,任由他们摆布算了。我想这些流传,都是一般居民受了灾难以后,由于恐惧的心理作祟,妄加推测而已。我们站在负责领导的立场,敌人旣已枪炮相对,大肆烧杀,我们经常喊惯了的那些为国家为民族起义的大道理暂且不说,自己的跟前就遇上了老幼离散、哭声满街的悲惨景象。这种仇恨的洗雪,怎么可以随便推卸,中途退却呢!
  此次战役之后,我们发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事实。第一件是经过这次大灾大难之后,许多遭受损失的人,以及他们的亲友,都埋怨游击队惹祸生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应该拿老百姓作牺牲。有人说:「你们跑了,我们有家跑不掉,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就是未被波及的人也有许多表示不满的:「这不是瞎闹吗?这么几枝破枪,怎么可以打鬼子呢!眞是自不量力!」他们以为旣不能完全把鬼子消灭,就不应该零星惹他们。这和我们以少击众的游击战术,在观念上完全不相符合。也有人以极度气愤的口吻说:「你们当然不怕,放上几枪就跑掉了;鬼子连烧带杀,还不是打仗的地方吃亏!」恶言恶语,不一而足。就是素日相识,交往很不错的人,也有些心情大变,态度相当冷漠了。我们在这种险恶气氛的笼罩下,精神上感到非常痛苦。打了敌人,得罪了自己的同胞;救了国家,不谅解于当地民众,这眞是事前没有想到过。这个死结,将来如果不能设法打开,一切活动与发展,根本就谈不到了。这就是我们日后注重训练,加强民运的基本原因。沟通民众思想,获得民众支持,才是战胜敌人的唯一方法。第二件事实则恰好相反,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兴奋和鼓舞。在战役刚过之后,竟有许多靑年壮丁,携枪来归。以前向他屡索不给的存枪,现在竟也自动的把枪送来了。尤其是那些被烧掉房屋人家的子弟,旣然无家可归,就不如干脆投入游击部队,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算了。这样一来,部队的扩展很快。他们几个负责人也马上划分了职权,便于指挥统带。这样来个名正言顺,对部下对地方也好有个名分地位,各尽职守。从此,徐琳担任大队长,徐丞吉当了大队附,徐振中编成中队长。这时全队人数已达五百人以上,且有相当的实力。由于部队的迅速发展,和地方上的关系也日益密切。事务增多,活动频繁,再加邻近友军接触渐广,徐琳和丕吉都忙于奔波连络,筹集供应。我则召开地方会议,集合士兵讲话,以及罗致同学好友和知识靑年参加各项工作,展开宣传训练,恢复地方组织。而实际带队管理、巡逻守备等纯军事性任务,都由振中自己去权宜处理。再加上他个人的吃苦耐劳,认眞负责,人数虽多,也仍由他这一个中队的名义去控制分配。在这些基本人数,甚至以后超过了一千多人以后,从未分编过第二中队。在朱良战役的一个多月,其人数战力都有惊人的发展,却使徐琳和徐丕吉的大队部变成空虚无权,但又非常忙碌的业务机关。在当时的情形看来,不论徐琳或丕吉,认为只要把一枝枪和每一粒子弹都交给了振中,那就是一种最佳的安排了。徐琳出入还有两个跟班的,丕吉则独来独往,连个勤务兵都不使用。在那一时期,谁也没有权力上的意念和争较,只要团体坚固,战力增强,大家齐心合力的打鬼子,也就心满意足了。振中不善谈吐而有身敎之实,怯于交际而无烟酒嗜好。与士兵同起居,共行止,成为全队实际的核心人物。不管人数到了多少,大家仍称他为中队长,因为我们的全部编制,也只是一个没有从属的大队,压根就没有人想自称司令,或自编支队等那些空泛的名义,而未必就有作战的实力。这时外界不论敌友,只知徐琳其名,还不淸楚振中在这一团体中的地位呢!后来虽然又收编了第二第三甚至第四第五等中队,但那都与振中的权力地位毫无关连。只是由其他地区慕名来投,或是经人介绍就其原有组织编揷一个番号而己。他们都保持着随来随去自由行动而不受任何约束。像六区的王敬轩、八区的刘同春、一区的房益全、北关的岳联邦,都曾一度编属于徐琳而成为一个中队的单位。以后他们发现有像振中这么一个中队无限制的扩展时,也就弄个不辞而别,各自离去。好在他们都有自己的生存范围,以自卫的方式活动在自己的家乡,也像我们的大队离不开七区一样。我们的编属虽然很早就有这种特殊现象,而其影响所及却还在很久以后的事。目前大家还是不分彼此,亲切合作,谁也不会去想将来有什么问题。
  从朱良战役至农历二月底的这段日子裏,是最辛苦最愁困的时期。在本身的人数虽然很迅速的滋长,但各地游击部队也在大量的扩张,不断的接近。北有广饶的李寰秋、西有临淄的李人凤、东有寿光的张景月,和益寿边界的侯耀庭。再加上那些到处冒着抗日之名,而行抢刼之实的土八路马保三、刘斗臣等,不时窜进防区威胁居民,扰害地方。嗣后的抗战任务,不只是袭击敌人打游击的单纯活动了。部队本身的思想训练、战技指导;民众的保甲组织,加强敎育;邻近友军的交往联络,人党活动的防范淸除,地方人才的发掘罗致,都是刻不容缓,齐头并进的要务。自然啦,没有一部分武力支持保障,一切工作当然无法进行;但是没有这些民运组织、宣传训练、结合运用、任何武力的建立,都会失掉了它们的意义。我们这个大队之名噪一时,在抗战初期成为益都境内最坚强的游击部队之一,除了朱良一役,给予强敌当头一棒之外,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部队民众,武力宣传结合为一体,而运用了全民的力量。我在这个团体裏的唯一任务和职衔,就是大家公认的「赵先生」。不论部队裏的队长队员,乡里间的男女老幼,凡是接触过,认识的人,完全都以同一种呼称之。那个时代,在学校裏,不分男女老师,都称先生。所以我这个「先生」,也就具有老师和客人的双重意义了。部队人数多了,驻地分散;乡鎭恢复建制,不断开会;以及壮丁编组、集合训练等等,我必须准时参加,轮流精神讲话。白天去远处,早晚在附近,日必两三次至四五次不等。部队集合,「请赵先生来训话」。民众开会,「请赵先生来讲演」。在这段时间裏,我所讲的话题,大致包括:「认淸敌人的眞面目」、「打鬼子不分什么地方」、「生命财产的牺牲就是抗战成绩的考评」。不论敌人是用屠杀的、威胁的、诱骗的,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叫你唯有服从,没有反抗,每一个同胞的生命,都成了敌人的战利品。他们眼前忙着和我们的国军作战,抽不出时间和力量。等到整个中国都被他们征服之后,就任凭他们压榨杀刮,毫不留情的把你置之于死地,或者把你当作牛马来驱策役使。甚或赶你到南洋西欧,去为他们冲锋陷阵当炮灰,再征服其他的民族,以实现其独覇世界的美梦。到那时候,你才发觉身不由己,愿为祖国复兴流几滴鲜血都没有机会了。人生不过百岁,衰老病死,在所不免。国泰民安,生活正常,我们就等个寿终正寝。国难当头,强敌侵略,我们就来个马革裹尸,又有什么不可。我们为了雪耻报国,不幸战死,纵然就是打了败战,也还可以带着这份殉国的光荣去见我们的祖先。若在敌人的刀尖之下,苟且偷生,不以为耻,眼睁睁的把挽救国家的机会丧失,就是活到百岁,也没有一个自由的后代来为你捻香烧纸了。这个道理,并不是随便编造的,而是非常浅近,极易想通的事实。再就我们游击队本身来说,不论力量大小人数多少,只要有机会,有把握,时间可靠,地形可用,都是我们对敌人作战的决定条件。我们每一位队员本身的生命都置诸敌人的炮火之下,全无顾及,那裏还能顾得战地居民的财产呢!日本人为了报复,为了出气,明知游击队早己逃离,竟对当地民众,乱烧乱杀,迁怒无辜。故意施行离间手段,让我们互相抱怨,使游击队和民众脱节,难以立足,使其自行消灭。等于是中国人自己解除了自己的武装。近来就有许多父老兄弟,因为看到朱良段村被敌人烧杀的惨状,就希望我们的游击队以后不要在他们住的村庄和鬼子打仗,以免遭受到牵连。大家试问,西村怕惹祸,等个机会在东村裏打,东村怕鬼子烧杀,希望鬼子到南村的时候攻他们,而南村北村还不都有同样的要求么?那么我们究竟到那裏去作战才是个最好的地方呢?这不成了国家尙未完全灭亡,竟已连个救国的去处都没有了么?这对一些爱国志士来说,是多么残酷的遭遇啊!对民众方面来说,旣然目己不敢持枪打敌人,就应该行个方便,让那些不怕死的好汉,替国家报仇雪耻,又岂可忍心使他们抱着武器痛哭,连个作战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这不就等于替日本人扫除障碍,保证了他们的安全么?我想稍有良知的人,绝对不会愚昧到这一地步。那些不加思索,顺口说话的人,如果想通了这层道理,他必会暗笑自己的无知了。说眞的,拿枪打敌人,固然是抗战,就是为了游击队作战而在财产上受到损失的人,又何尝不是抗战!所以 蒋委员长发表的「地无分南北,人无论老幼」那样全民抗战,并不是指的大家都上战场,而是包括了生命财产全部为抗战所付出的代价。就像这次朱良战役,并不只是我们一百多个武装队员和鬼子作战,实在也包括了全体受害的父老在内,都为抗战救国贡献了他们的生命财产。今后我们的目标,就是不分老幼男女,想法一致,说法一致,做法一致。鬼子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要以共同的行动去对付他们。如果我们不在全民抗战的大道上迈进,任何一部分人都无法苟全其性命,而求得个善终;迟早总要弄个倾家荡产,骨肉分离,成为万刼不复的结局。
  经过一段宣传训练,在民运工作方面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地方民众多由反对而变成了合作,许多父老都劝勉其子弟参加我们的战鬪行列。我和黄柏起、崔道生、张献辰等许多熟人好友,成立了一个不拘法条宣传的机构,在距朱良东南十多里的前徐设址办公。黄柏起擅长曲谱,编写抗日歌词,并亲到各队指导训练,军心大振。我们也经常编印一些吿民众书,遍发乡里,使军民沟通,消除隔膜。并出版时事简报,以不定期的方式油印张贴,以驳斥敌人的夸妄宣传,加强我们的胜利信念。我们在前徐拥有三十多位以笔杆代替枪杆的战鬪勇士,他们都在昼夜忙碌,写作频繁。日常生活,也同样和士兵吃着一样的粗粮,都是由民间供应熟食,而无佐餐的鱼肉。衣服鞋袜以及随身需用的物品,全部都是自筹自备,每一个人的家庭,都是自己的供应站。但我们的工作效果,却很快的导致民众走向同仇敌忾的战鬪途径。整个部队也迅速的表现出思想精神上的进取,成为一个扫除邪恶的坚强堡垒。旧有的乡鎭干部相继露面,自动为团体效力,新的人才也都以能参加抗战组织为荣。我来此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七区全部有点社会地位的地方人土,几乎都成了熟人,而且不少的领袖人物更和我结为知心。这也是徐氏兄弟最团结,彼此最信任,毫无猜忌的开诚时期。最早听到的所谓日本人一定会回来报复的流言,至此经由事实证明,全属无稽,可见敌人再强还是怕打的。那时我们也曾向民众提出过这样的宣传要点:「如果我们自己没有主意,只知道敌人的厉害,刚听到鬼子的风声,还没望见他们的影子,就全身瘫痪,不能自持;在精神上、心理上,早已被其征服。好像只有跪地求饶,才是唯一的活路。殊不知日本人侵略我们的目的,就是为的占有我们,消灭我们,他们怎么会对我们这些待宰的羔羊使德惠、发慈悲呢?你有能跑能跳的双腿放弃不用,你有能辨敌友的两眼闭起来不看,更自缚了手脚,伸着脖子任其宰割;你如果不是患了精神病,那就必是犯了羊癎疯。不然,一个人怎会儍到这样的地步呢?抗日作战是双方面的,我们怕鬼子,鬼子又何尝不怕我们。朱良作战,眞正拿枪的不过百人,但敌人则以为到处都是游击队,只要你是中国人,就具备着天然杀鬼子的嫌疑。他们看到黑鸦鸦的一片农村,都是打游击消灭敌人的好地方,他们走到那裏,那裏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他们自然也就望之生畏,还是少来光顾的好。所以他们吃过一次大亏之后,就不想再来尝试了。大家的日子反倒过的更安适、更太平了。这还不是一次最有力的证明么?所以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合力抗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来一个军民合作,整体不分。不怕乱才有安全,不怕死才能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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