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18 09:39
鄌郚总编

二、避倭寇地方大乱 逃山区暂顾一时

  
  当晚九点,收拾了一件简单的行囊,其实只有几件破旧的衣物而已。正好还有一位六年级的学生也住在学校,因避乡乱,尙未回家。他就是我班品学兼优的徐继德。他家住在城西三十五里的老山村,属于益都二区管辖。根据继德说明的环境地形,实在是一个躱避战乱的好去处。我同继德跟着盛老师深夜出了南门,先在东南五里的冯家岭子鞠氏家中住了一夜。鞠先生名梅五,像是村里的一位领袖人物。当时我还不淸楚盛老师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天刚亮,就和盛老师吿别,由徐继德作了向导,向城西老山进行。过南门外,经角楼村,先到城西五里铺子。这里虽是生地方,但以前曾在城墙上瞥见过此地的方向和位置。再向西北行,就渐入山区了。回首翘望,已看不见高耸的城头。走不到十里路,不是涉水,就是爬山,村庄高居山麓,出入都要上下陡坡,两腿渐感酸软,步履十分艰难。天到中午,路才走了一半,以后的行程,当然就更加艰苦了。勉强走到温庄,身不由己的躺在路旁,非多加休息,是无法再走了。温庄是这条山阜中唯一的集市,人家较多,深藏山区,距城已有二十五里远了。这里有一深井,常年有水,是附近很少有的好风脉。据继德吿诉我,此井不仅供应温庄一村的人吃水,连西去十里的老山,也多半爬过一条高岭,到这里来取水。他指着那羣围着井台汲水的人丛中,就有不少是自己的邻居。有的用木桶肩挑,有的用驴子?运,而且每汲满一担,必须用长绳小桶一次又一次的上下往返,不知要弄上多少回合呢!眞是生处不嫌地面苦,吃水用水,竟成了生活上的一大负担。我现在的目的地,就正朝着这个方向走去。眞要肩起一份抗敌救国的重担,首先必须准备适应这种困苦的生活环境。我的身体如此无用,是否能渡过这样的艰苦,确实毫无把握,只有努力克服而已。而在这里吃了点东西,天已不早。山里的太阳,倾斜的特别快,身体虽极疲倦,但也不得不继续赶路。步子越来越慢,脚根也越抬越低了。到了最后爬岭的一段,就非得田继德协助不可了。一上山岭,老山村的全貌都已呈现在脚底。但是天色已暗,身体几乎就挪不动了。这里羣山环抱,峰峦重叠,推想着敌人的铁蹄,将不会踏到这块优美深山峭岭来吧!于是一缕紧锁的心情,立卽感到释然了。现在开始下坡,腿脚虽极酸痛,但也非常快意的走了下来。在夜晚的黑暗中,进了继德家的大门。门下是一条约有一尺半高的门槛,必要时可以搬卸下来,便利通行。现在迈过这一大步,使我费了相当时间的踌躇。最后走进房门,一下子躺在铺上,喘成一团,手脚都无力摆动了。徐母赶备晚餐,烧水盥洗,几乎连举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了。深夜全身疲惫,四肢胀痛,久久无法入梦。自忖像这样的体格,如何经得起山水跋涉,雨露风霜。三十五里路的短程,走了个两头不见太阳,累得全身痛楚不堪,不知休息多久才能复原。处此情景,自身尙且难保,还谈什么振臂杀敌,施展什么游击战术啊!今后的处境,当然要以羣山作家,常和牛羊为伍。前有峰峦,后有沟壑,满路砾石,步步坑穴。像我这种出生平原,娇养成性的多病之躯,慢说那些杀敌搏鬪、声东击西、避实击虚、躱警报、逃情况种种在抗战方面应行运用的词句,无法深想细思;就是平安的在这种环境中,让我住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容易忍受下去。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于敌人的进侵,已给国家带来覆灭的灾祸。今后不是死亡,就是奴隶。不只自身如此,世代子孙,祖宗坟墓,都将永远的蹂躏在强敌魔掌铁蹄之下。我相信后世儿女,每遭受到敌人的凌辱和鞭策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怨尤其命运的多舛,叹息其祖国的沉沦。他们也会想到:「这是那一代的祖先,放弃了他们卫国的职责,让这些残暴的敌人,强占了列祖列宗留给自己这份锦绣遗产,而却让我们这些无辜的后代,遭受到永无止休的痛苦呢!」言念及此,不胜惶恐。则又顾不得想那腿胀脚肿的创伤了。只有坚强的忍耐下去,眞遇到有一天倒地不起,失去了一切知觉再说。
  第二天是腊月初八,也是民间的一个冬令小节。都以粘米麦仁高粱米和红枣煑粥,当作早餐,叫做喝腊八粥。我也巧遇此节,饱尝一顿佳馔。休息了一夜,精神恢复了不少。虽然常用两手搬着腿移步,感到肉痛骨酸之苦,但居此深山,总算有个着落,容你从长计议,谱谋自己的未来,内心竟有说不出来的自我慰籍。山庄的交通,虽然有些阻隔,但对于敌人已于昨天进城的消息,却已接踵而至。尤其是正北面的辛店,是胶济路的要点,敌人已于前晚抵此,继续前进。敌人的军事行动,一路由济南而东,另一路则越过黄河直扑张店。沿途毫无阻拦,如在其本土上行军,顺利东下。但其到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暴行,仍是连连发生。敌迹所至,民众全都逃避一空。截至腊八下午,跑来老山避难的男女,人数当以千计。有的身受暴敌奸辱,哭作一团;有的因为家人遇难,精神失常。连日避难的人数增加,大家也就越发紧张起来。我的身体幸好日渐恢复,淤积在内心的那些悲愤,逐渐变成了一股子勇气。我每天都在逃难的人羣中,探听一些敌人活动的情形,并予以安慰和解释。记下他们的名字和住址,结识他们的家人和亲友。我也常作自我介络,谈些个人的看法和应付敌人的方法。在敌军占领区内,居民为了生活,不能不耕作自己的田地;为了日常需要,更不得不互通有无。逃难只是一时的权变,日子久了,就无法长期的支持下去。尤其是老山这个庄村,飮水奇缺,难以供应甚多的外客。所以稍一缓和,他们必然仍回家乡,设法生存下去。在这一段迫促而又慌乱的时间里,我认识了不少住在铁路附近的居民;有的已成知交,互道心声。这对以后我在抗战期间,往返铁路南北,了解环境,探察敌情,深夜过路,有恃无恐,眞有意想不到的方便。所以有许多同队的伙伴常向我问道:「你是一个外县人,对当地的情形,原不熟悉,怎么和敌伪附近庄村的关系,反而如此密切?」事后回忆起来,好像当时对于难胞的安慰和联络,是有意为日后的工作特别下的功夫。其实完全不是如此,只是为了道出内心的苦闷,宣泄自己的气愤,振作一下他们绝望的心情而已。至于能否眞去力行,有没有机会让你去尝试,连自己都没有半点信心。但当时大家都认为有了我这个外地客人,处于同一的逃难环境,都愿吐露满腹的烦愁,更诚意的接受我那套这时仍算是纸上谈兵的抗战理论和游击方法。我想其中一定有不少的靑年志士,以后因此而参加了当地的抗战部队,尽了他们神圣的匹夫之责。
  腊八过后,农历春节迫近。当地居民,虽然还没有亲身受到敌人的蹂躏,但目睹亲友们家破人散的痛苦,过年的兴致,自然也就降低了不少。整个农闲的腊月,人家多半都在晒晒太阳,说说闲话。日本鬼子的为害和今后生活的可能变化,自然成为最重要的话题。我便利用这个机会,经常和一些老者交谈。也经常被邀至他们家去吃一些山肴野味。像徐传乃、徐广泰等好多家,我都成了他们饭桌上的常客,日后且都变成至交好友,关系的开始,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徐广泰的老太爷徐得胜,那时已届七十多岁,身体健壮,口快心直。他非常同意我的意见,绝对反对安分守己给日本人当个顺民的说法。并且常向许多人补充我的谈话说:「赵先生说的一点也不错,亡给日本人,一切都完了,以后绝对没有好日子过。听说日本鬼子占了高丽国,全村使用一把菜刀,用铁链子锁在一定的地方,大家都到那里轮流使用。这还不说,看到日本人来了,就须赶紧伏在地下,给日本人当座位。我们怎么能受得了这些东西的折磨呢!」他嗓门高亢嘹亮,数十步以外的人,都能听到他坚决反日的论调。且常会诱集来好多位附近的长者,帮他接话答腔,响起一阵共鸣的怒潮,一直到孙辈来喊他们吃饭才慢慢散去。有一次我们两个人在闲话家常的时候,徐老太爷突然对我说:「赵先生!我要叫广泰跟你去干,他完全听你的,这年头在家里还有什么好干的。」他意志的坚定和我们之间的情谊是可以想见的。他经常拿一把锡壶,在一处巨大的悬石下,坐在小櫈子上,接存滴下来的淸泉,足足半个上午才接满那把约盛三磅多水的锡壶。烧开之后,再泡茶享用。自我到了这里以后,差不多每天都叫他的儿子来请我品尝。以后我也常是不请自来,顺便再谈上半天。其他熟识的一些家庭要请我吃饭,也常是先到徐老太爷这里来。多半都能遇到。就这样经过旧历年前后,竟和全村的居民处得很好,就像自己出生的老家,都也毫不见外了。
  老山这个庄村,位于羣山中心,居民两百多户,全是徐姓一族。山地虽然贫瘠,但经居民的克苦耕耘,都还过得足衣饱食,羊肥牛壮,享有一般的安适生活。唯一的缺点,就是缺乏飮水,没有泉井。从远祖以来,曾经多次出钱出力,测地形,看风脉,就是掘不出个冒水的井来。常年累月,只有三种水源可吃。第一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挖掘深窖,下有广阔的底层,上留一小口取水。在雨季当中,引水灌满,加以封闭,留待地面上滴水无存的时候,再来启用。但普通小户人家就无力作此设备了。第二是地面上的洼地池塘,积满雨水,在未蒸发渗完之前,大家尽先汲取。至于里面的落叶杂尘,只好挑回家去,漂浮沉淀,作个大槪的淸除,无法顾到卫生细节了。第三是等到地面上的积水取完,池塘都已干涸,少数备有水窖的人家,自食其囤积。其他多数的小户人家,就必须爬山越岭,到外面去寻求水源了。其中距离最近的就是过一东岭,十里行程的温庄了。担挑?运,早去晚归,一天只取一趟。因为到井口取水,也是要按先后排队,把两只水桶汲满,是要花费相当时间的。据说前些年就有一户人家,年除夕早从家里出外取水,等了一天一夜,还没有把水担回家来。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水饺,仍然没有水下锅。一气之下,举家搬离了故土,永不再回老山居住了。其缺水的程度,可以想见。所以住在这里的人,都把水看做是食粮的一种,甚至比食粮更为重要,从不敢任意浪费,或过量使用。一户只要不是人口过多,大半都是一盆脸水洗完全家。最后浓黑到看不淸反射的人影时,才可泼掉或另作他用。也间闻有人因话多口直,不小心得罪了坏人,或是富而不仁,为缺德者所忌,则自己院里的水窖,常被丢进死猫烂狗,以泄私恨。一直吃到臭味发作,尙不忍把它舍弃废掉,水的珍贵,竟至于此。
  经过一次拜年贺节,和全村的人更为拉近了。并且再分头介绍,范围竟扩至老山以外。像徐立祥的父亲徐传乃虽是一位纯质的农民,却能看透时局,意志坚决,相处有如兄弟。后来一段日子,留我在他家吃住,并介绍邻村的亲友相认识。带我跑到许多羊肠山径,使我的眼界和心胸开放了不少,且又结识了许多意气相投的农间好友。这时徐立祥才十一岁,他还以为我是新聘请来的保校老师呢!六年后,徐立祥先跟我当传令兵,再两年便当了特务队长,忠诚勇敢,冒了不少的危险。时间过得很快,元宵节也在没有鞭炮的声响中过去了。对于城关中敌伪方面的眞实情况,也老是系念在心。在我出城的前几天,曾和季祚忱商定过通讯的办法。他的名字叫季云祥,是我附小的同事。为人忠实负责,寡言力行,对国家民族有一份强烈的偏爱。兄弟五人,他是老大,有关他们兄弟在抗战期间的冒险犯难,为国牺牲的经过,容在后文中另找机会作较详的记述外,这里先提及一件小的故事,以说明他们家族的爱国传统。当祚忱父亲在世的时候,敎会在城里的发展,非常快速。一面广购地皮,一面大兴土木。当时就在他家的附近,一边建筑宏伟的敎堂,一边附设一所中等学校,当中隔着一些人家,致使整体建筑分散,自然感到十分不便。敎会方面遂以高价收购地皮,诱使住户他迁,先后受其利诱者十余家。最后只剩季家一户,说什么也不肯迁让。季父发誓说:「政府要用这块地皮,我将无价让出,带老婆孩子到别处去谋生。但是外国人买我的,什么条件我都不接受。地皮是国家的,卖地皮给外国人,还不就是卖国吗?」后来外国人愿以银圆摆平的相等面积交换季家的地产,也被季父所拒绝。后辈谨遵遗训,始终生活在这座老房子里。这是在靑州古城中老幼传诵的一件爱国故事。所以对于季家兄弟的爱国热诚,存有一种基本的遗传天性。当时我和祚忱密定以五里铺子为通讯地点。由他本人亲自去过一次,找到一位张进兴先生从中帮忙,代为联系,约我以宋达兴的字样传达消息。我们旣然有此预约,这次就写了一张简单的纸条,叫徐广泰先去试试路。五里铺子有集市交易,出入的人旣多又乱,联络通讯容易掩护。日军进城之后,也经常到这里来巡逻鎭压,宣导中国人就范。广泰晚上回来,居然十分成功的联络到了,那里已有祚忱的两份报吿等我去换取了。从此我和城里的许多熟人有不断的接触,对以后的各项活动,帮助很大。对敌人占据后的城关情形,随时都有明确的了解。日军驻在火车站和县城,汉奸部队驻在北城和北关。自从日军大部队过境之后,抢掠奸杀的暴行,略为灭少,但对中国人的打骂侮辱,搜嫌抓犯,则随时发生,到处可见。城里有临时维持会的组织,北城满人祁相臣出长其事。出布吿、开会、宣传、办良民证等奴化措施,都由他们替鬼子工作。居民出入城卡,要向値岗的日本兵鞠躬行礼。如果一时疏忽忘记,必遭铁掌猛击,还要补行三次,然后放你通过。据说鬼子的意思是「让中国人守秩序,听命令,一定先打成习惯才行。」这就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看法,也是我们同胞开始当亡国奴所尝到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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