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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10-21 16:48
鄌郚总编

路来果丨我的父亲我的兄

  路来果:我的父亲我的兄

  我家是农村,山东鲁中丘陵地带一个平常的小山村。特点是穷,到处是土山丘陵,留在我记忆里的是荒凉荒芜。
  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男孩子。听娘诉说上面有五个哥哥,其中有个哥哥我没有见,是1958年送了人,以后夭折了。我见面的就是四个哥哥,没有姐姐妹妹。在六十年代里,还是大集体,记忆中的父亲,高高的瘦瘦的,生着胃病和噎食病(我的老家,父亲都是叫爷)。
  在那个年代里,我的爷带给我的,没有伟大,没有荣光,没有平凡,是一些打骂、贫穷、疾病、屈辱和无奈。
  我的记忆里,在学校填表时,虽然家庭成分是“贫农”,父亲栏,历史不是“历史清白”,是填写“历史清楚”。这个“历史清楚”,是他为了换取一点粮食当了国民党兵的历史。在战场上,他的耳朵被子弹打去了半块,从此有了一个外号“豁耳朵”。我童年的记忆,就被“历史清楚”“豁耳朵”这两个词语屈辱压抑了很久很久。留在我记忆的就是几个残存的片段。

  (一)和爷一起睡饲养室第一次吃到了大碗块肉
  大概是上小学一二年级,爷是第三生产队的饲养员,就是负责喂养生产队的牛驴等牲口。记得是住在村后西屋的几间屋子里,北边是一排敞篷拦着几十头牲口,他叫上我去和他困觉(叫“通腿”“倒腿”,就是两个人一个被窝,一头一个的意思)。外面是铡刀铡下的草料,里屋是炕,冬季里烧了火炕。想来这大概就是叫上我享受的原因吧。至今记忆里还是有着那种烟熏火燎的辣烟呛烟的味道。记得一次,是吃肉。那个年代,就是等于过年吧。那晚上,听到有敲梆子的声音,爷说,走,跟我吃肉起。其实是一个社员自己的不大的猪死了,煮煮也换不出几个小钱,聊胜于无吧。这是第一次和爷两个人吃肉,细节我已经忘了,就是大碗吃肉喝汤啃骨头吧,好像就在社员家的桌子上。爷吃得少,他看着我大口的吃。这是平生第一次这么放开的大碗吃肉。

  (二)和爷第一次赶集卖肉被追赶
  记得有一次是自己家的猪死了,爷自己烧水烫了,用刀刮掉了猪毛,把肉用借来的秤秤好一斤一捆,用茅草捆好,放在筐子里,上面用包袱蒙盖着,步行六七里路,到一个叫北展的集市(家乡土话方言叫“赶集”)去卖。正是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年代,禁止个人做小买卖,被集市管理人员不知道当时是不是也叫工商的抓住,至少是被没收的,就叫做割资本主义尾巴。不上集市卖不了,上了集市又害怕。在集市一个树下屋角,爷边卖着边瞧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管理的来了。有人提着一捆肉还没有付钱也顾不得了,我们要快跑,好像跑到一个村子里。此后,是不是卖完,我忘了(这种迷藏,即使在九十年代,我业余帮老婆卖衣服,毕都集也是因为证照不全,被工商人员抢走几件西装、套裙;乔官集被抢走几箱子歌曲磁带……所以,今天网络新闻非洲城管与做生意的大学生激发暴动,中国城管与小贩冲突,我知道,人民是弱势群体)。

  (三)爷自己拾的粪卖的钱粉刷了四间新屋的外墙
  说起来我的童年的压抑和屈辱,除了父亲的“历史清楚”“豁耳朵”之外,我还有一个包袱或心理的石头,就是叫“瞒着锅台上了炕”(老大没有媳妇,老二有了老婆,我们家乡叫“瞒着锅台上了炕”)。大哥在农村,因为家穷,是普通农民,就没有搞上对象。我的记忆里,父亲默默地拿着长长的大烟袋锅子抽旱烟,一锅接一锅,抽的是烟,抽的也是忧愁。二哥三哥四哥相继当兵,对象就不愁了。毕竟在中国,当兵光荣啊。二哥本身长得就威武高大,到了结婚的年龄,就有人来提亲。爷娘就整天两难着,让老二先结婚,老大就落下更难办更难看,不给老二说媳妇,也怕当兵复原后,就难说了哈,怕没有姑娘跟,就耽误了老二……不知道爷的旱烟袋抽了多少个日夜,也不知道娘絮叨了多少回,流了多少无奈的泪水。父母叫了大哥商量,同意了给二哥娶了媳妇结了婚,于是造成了这个“瞒着锅台上了炕”的现实。
  大哥的婚事就这样拖下来了。眼看着老三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不能再有一个“瞒着锅台上了炕”,等三哥部队复原,就等着。终于大哥从民夫的专业队,选拔推荐请客送礼找关系进了“朱刘煤矿”,成了一名合同制工人,全家才从满天乌云到云开日出,大哥的婚事也就果然好办,好多真正的想跟的姑娘托人上门提亲了,于是大哥和三哥接近同时结了婚。
  我们的家乡,当年虽然还没有所谓的“几大件”,贫穷的年代,男孩子娶媳妇难,但总得有几个必备的条件:小伙子长得正常,三间四间房子是必须的。为了大哥的这几间婚房,全家在努力,在山上撬石头搬石头往回运石头,也曾磨破了裤子露出膝盖,也曾……石头盖的房子自然难看,怎能和青砖、红砖一个效果?就是外面刮上水泥的皮子,画上模拟砖块的图案。当时的钱,就是生产队的分红,养几只鸡鸭鹅兔,鸡蛋、鹅蛋、兔子卖了换钱,还要供给孩子上学的学费、全家的衣服,以及油盐酱醋茶。我的爷就打起捡粪卖钱的主意,当时大队的苹果园需要肥料。十冬腊月,为了和大家抢,不明天,爷就背起粪篮子拿起粪叉子,去田野村落人畜出没活动的地方,拾粪,卖给大队林业果园……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大哥的四间婚房打扮好了,等着我那不知在哪里的嫂子,我亲亲的大嫂,你在哪个旮旯里啊?
  这些年,大哥迟到的婚姻,二哥的“瞒着锅台上了炕”,给我造成的心理压力,就是从此不去闹喜房。听到喜庆的鞭炮,我的心理就有负担,又一个人家有结婚的,我的大哥什么时候结婚啊?

  (四)我和父亲的纠葛
  都说父子情深,但是啊,什么东西多了也不稀罕啊,包含人在内。从小,我们家五个兄弟五个穷小子,人不稀罕啊。那个年代,吃的就是煮地瓜,蒸地瓜,煮地瓜干子,或者是地瓜面子做的窝窝头,也偶有玉米窝窝头,好的就是煎饼。
  留在我记忆里的,最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地瓜吃多了,胃里难受,吐酸水。那个滋味,没有经过那个年代的人,没有感觉啊。怎么治疗,就是大吃一通疙瘩咸菜。说起理想,我们小时候心底里最大最大的理想就是不再吃地瓜干子,吃白面馒头;就是不再做农民,吃国家粮,当正式工;找对象,最好的诉求梦想就是有城里户口的。
  至于白面,那是个稀罕物,就是过年蒸下一锅饽饽(馒头),拿着走亲访友吧。水饺,我们家乡叫姑扎,过年才吃的吧。吃饭的场景,七口人一桌子,中间是咸菜,或偶有的白菜萝卜,想想,七双筷子,一齐伸展过去,一碗菜,转眼就光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我们家的兄弟,一般都是相差三岁,我和大我三岁的四哥,自然从小就成了天然的冤家对头,我们一同在打骂战斗中成长。四哥不好,我自然更不是一个好东西,两个差不多大的就整天对上了。我想,我家前后左右的邻居,肯定现在还记得我家我俩打仗吵架的叫骂声。
  四哥的个子不知怎么,在好长时间落下了,和我一般的高矮,为这,他就不服气。也许,以为我吃的好东西多,也许以为他干活多,压坏了个子?总之,他成了我的时时刻刻的监管者。吃饭,也许是我提前伸出了筷子,或许我夹了碗里的小块肉(是些炼完肥猪肉剩下的渣滓)、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以为我抢吃,一下子用筷子把我的击落。睡觉,在一头睡,冬季,他就加劲把被子掖到他的身子底下压着,我的身子就露出来。被子有时就被撕裂了,露出里边的棉絮。不在一头,倒腿睡,两个人就互相跺脚,你跺过来,我还回去。常常是夜里睡觉,我自然不知不觉压着了他的腿,或是腿伸到了他的身上,他就一脚跺下来。上学,我俩一个年级,他就生气。有两个班时,就不在一个班。上学放学不走在一起。他有他的一起走的,我有我一起走的。干活,这是我俩的主战场:推碾子拉磨的时候,他怕我不使劲,就试试我是不是捣鬼偷懒,一下子,他不用力。的确,我有时还真的偷懒,碾子、磨就停下了。他自然就知道等于是他自己在推着,就报复过来。有时他突然用一下子力,我的磨棍就掉下来。他马上告诉在一旁添粮食的娘,你看老五,他不使劲,掉了磨棍。有时就是轮着,一人推几圈或是磨出多少粮食。抬土,土筐就是战场,为了谁在前,谁在后,绳子的前后移动,不知道打了多少仗。上坡干活,野地里,就是我们的淮海大战。通常是我不服气,触怒了他,总之,有一个模式是固定了的,是我跑,他追。我得快跑了,追上了是挨打的。多数时候,特别是哥哥父母不在的时候,我是满山遍野没命的跑,他就在后面狂追不舍。可以说,只要在一起,是无时不打架,无事不打架。我们的战争,就成为了生活的常态。记得四哥有句常说的话“我和你不是打仗,是我打你”。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止于我们的长大或分别,不记得了。是他下学当了农民?是他当了兵?是我继续着坎坷的初中、戴帽高中、高中?八十年代当了民办教师?都无从记起,只是想念着,想念着而已。
  而今,创业喋血的四哥安在?我们何时再痛痛快快的干一仗?我不跑了,叫你结结实实打一顿吧,以解你心头之恨之气。不见了我的四哥,只有他的妻儿,只有北山坡一抔黄土,你早早地陪伴了我们暴躁的爷。天堂里的你们俩打架吗?爷打你吗?我去帮着你哈。你一个解放军战士,自然不怕一个国民党的逃兵。你们打吗?娘也去了,估计会拉仗的吧!你们三个安在?我的爷啊我的四哥我的娘啊!四哥,你的儿子超越你,超越了我,西安研究生,选拔进京。今年,你的儿子已经结婚。四哥,安息吧,不要打我,我怕了你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或许,这就是我叛逆反叛性格的种子?
  父亲的手掌大耳刮子就是天然的判官,一般是各打五十大板,撵出去罚不管饭。不能进屋,院子磨顶上,母亲把饭放在那里,我去偷偷地吃,四哥估计也是吧,第二天无人问起少了饭,今天想来,是父母开了一个口子吧。
  最不能忘记的是我高中毕业回家的日子。八十年代考大学难啊,国家要的少,我们六中四个班,200多个考生,就考住了一个“昌潍师范专科学校”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开始,兄弟们都分家了,当时就爷娘我三个人过日子。父亲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庄户不庄户,买卖不买卖,半坯兔子”,见书就夺、见书就撕,可见他对书的满腔怒火。读书显然是没有出路了,读书没有读出正式工吃国家粮,就应该放下书,安心干活挣饭吃。其实,不全是我喜爱读书,也许就是叛逆,我就是要读书。黑夜的煤油灯,我放在炕上前面的一个用土坯垒成的框子里,遮蔽了灯光,读;野地里,北山的一片洋槐(刺槐)山沟沟里,读。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自己就在家乡北坡一片洋槐树林里,读书。可以说,凡是可以借到的找到的那个贫乏年代的书籍,我都读到了。

  (五)病中的父亲和我最后的相守
  关于父亲的记忆,没有文化,没有欢笑,没有温暖,有的就是无尽的打骂、贫穷、疾病、屈辱和无奈,这些就如影随形紧紧跟定了我跟随了我。
  不过,我和父亲也有着一些交流,是他更为苦难的过去,是他更为艰辛的过往,是他更为贫穷的生活,是他更为劳累的日子,是他更为危险的往事。
  哪一年遭土匪,哪一年当兵打仗,哪一年过鬼子,哪一年过八路,哪一年闯关东,哪一年修高崖水库……也知道了张天佐、孟凡忠、碉堡、打张庄等等一些民间版本。他的胃病也就是那些挨饿的日子得下的吧?吃一些老屋后墙的石灰泥吧,其实想来就是一些碱,中和一下胃酸吧?早年二哥(北海舰队海军陆战队)接他去青岛,在白求恩医院开过刀治疗。以后三哥(福建军分区警备司令部)从福建寄过多次各种的糖。这些年读信回信都是父亲听着说着,我就写着,和远方的当兵的哥哥们交流,娘就在一边流着想儿的眼泪。
  有一点是意外的,在爷是意外,在我也是意外。我读的书,终于有了用场。就是八十年代初,以高中学历的我,历经考试选拔(本村的四个高中生报名),当了一名初中语文民办教师。
  在父亲是有了夸耀的谈资,比三个儿子当兵更荣耀,是有了一个文化人。在我就是鱼入海洋虎入山林,从此进入了我的大学,专科、本科,科研课题,发表,出版……“所有的努力都有收获”“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
  1982年我用当时的飞鸽自行车,载着父亲去了医院,外在的病症已经显现,脖子上已经有了小鸡蛋样的淋巴瘤。医生让他先出去,留下了我。医生很明确的断定了癌症晚期。当时母亲在徐州四哥处探看。1983年冬季,父亲最后最严重的一次受罪结束,就离开了他开始留恋的世界。八十年代的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生活已经温饱,鱼肉蛋已经放开市场。
  在我当了教师之后,学校伙房煮的猪头肉猪下水是自愿购买的。我买过几次,父亲喝着小酒,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和我去吃的死猪子肉啊。母亲说有个偏方,河里蛤蟆煮白公鸡可以治疗癌。冬季里,我虽没有做到二十四孝的很多,没有去“卧冰取鲤”,却也找了蛤蟆,买了白公鸡,煮了,寄希望这以毒攻毒的方子,然而无效。二哥二嫂在家侍候父亲最多。每当疼痛来袭,他点名听“三国”“水浒”。我就把这些书拿来读,其中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坚韧。有时自然是二哥也读一些他听。我的父亲我的爷,你活在三国水浒的草莽英雄里。
  1983年冬季,父亲去世。那一年,二哥的子女,他的孙子十多岁左右了吧,我也过了20岁,进入教育行业。他没有多的忧虑,对娘说,没有事,孩子多,你掉不了地下的。
  回顾我的父亲,他就是小民一个。胃病多年,噎食病多年,一直吃软食米粥鸡蛋羊奶泡了的饼干等流食,靠好多的糖维持着生命。活过战乱,活过解放,活过人民公社,活过文化大革命,活过了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吃过烟,喝过酒,也看到了子女成人,好的日子开始了,只是他的病熬不了罢了。
  盖棺论定,爷就是乡村一个式微的农民,活过,看过,打过,骂过,平平凡凡走过了这么不长也不短的一辈子。他的死,对世界微乎其微,大家欢歌依旧,就像一只蚂蚁病死在爬树的途中,没有人知道。对家庭而言,我们的家,没有了打人骂人的爷,我们就是没爷的孩子,塌落了天,从此就要自己支撑,掉了牙齿肚里咽,有了泪水暗夜里流,还要继续走下去,为了更多的笑。
  谨以此文,谨以此回顾,献给我多灾多难的父亲和乡亲父老们。儿子洒泪泣拜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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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路来果,生于60年代,潍坊市昌乐县鄌郚中学教师。2005年1月主编《古文完全手册》;2006年8月主编《古文完全解读》济南出版社。陆续在《现代教育导报》、《当代教育科学》《风筝都》潍坊微刊等发表一些散文游记教育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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