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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12-12 08:17
鄌郚总编

郭建华丨车辚辚

  车辚辚
  郭建华
  饭后茶余,掩门出户,沿马路走一走,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消闲方式,简单易行,健身怡神。信步花木扶疏、柳荫如盖的人行道上,眼前车辆穿梭般驶过,耳边便响起大诗人杜甫悠远的《兵车行》的长吟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和“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绝句。
  然而,这毕竟是历史的声音,用来描绘眼前的情景是极不相宜的。马路虽还叫作马路,却早已没有了马。车如流水,也不再是发出辚辚之声的马拉的木车,而是橡皮轮、铁甲壳的形形色色的汽车了。至于行人,大多从容而悠闲,腰间自不必再带弓箭。现在是太平盛世,和谐人间。
  尽管如此,车还是时时引发我的遐想。
  这是少年时代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在一次作文讲评课上,老师读了我的作文,又逐段逐句地分析评论,最后对全班同学夸赞道:“你们看,这篇作文写得多么好啊!”然后他叫着我的名字,说:“他将来就能当作家,住小洋楼,坐小汽车……”
  从此,“作家”二字便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扎了根,成为我的一个梦,成为我的人生目标和不竭动力。至于小洋楼和小汽车,我连想都不曾想,因为我从电影上看到,那是地主、资本家、阔佬贵族的专利,对于我,实在是遥不可及。
  还有一段关于车的往事,也让我终生难忘。在我做民办教师的时候,周六往往要到公社去开会。公社驻地离我们村子有十几里。我没有自行车,便只好徒步往返。一天,散会晚了,返回途中,走出五六里路,已是暮色四合。匆忙赶路间,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驻足看去,是公社教育组的老赵。他关切地说,天这么晚了,我带你走吧!一位公社教育组的领导,邀一个挣工分的民办教师上他的自行车,令我诚惶诚恐,忙婉言谢绝。老赵却是一片诚心,我不上他便不走。恭敬不如从命,我最终遵从了他。回想大半生,值得我感恩的人太多太多,老赵给我的印象格外深刻。从那天起,便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梦想在我脑际萦绕:我能有一辆自行车该多好啊!
  让我梦想成真的是文化馆。
  我到文化馆上班,第一个惊喜便是发现馆里有两辆自行车,样子已有几分老旧,但后挡泥瓦上用红漆写的“文化馆”三个字,却十分引人注目。这显然是公用车。文化馆居然有公用自行车,我感到新奇。我想,既然是公用车,我肯定可以骑用。事实很快证明,我不但可以骑用,而且几乎是专用。我那时不到三十岁,除了同时调入的小李,在文化馆年龄最小,资历最浅,大家都叫我“小郭”。我是馆里的“小伙计”、“店小二”。有什么卖力跑腿的差事,领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我喜欢“店小二”这份差事。初进文化馆,一切都是新鲜的。每完成领导安排的一项工作,我都有新的见识和收获。况且,外出能骑上公用自行车。骑车行于路上,我总感到身后有人看到了挡泥瓦上的“文化馆”三个红字,向我投来羡慕或尊重的目光,于是充满自豪,浑身有力,脚下生风。
  有一次,一位同事急症住院,做了手术。领导安排我去接这位同事的家属到医院陪床。我二话没说,问明白同事家所在的社名、村名,便骑车而去。同事家距县城三十多里,是个半山区。山路崎岖,一路上不知爬过多少道坡,下过多少个崖,还要不断地下车问路,终于辗转找到同事的家。来不及喝一口水,我便请同事的家属上车赶路。大嫂是一个高大的女人。骑车的与坐车的加起来,至少三百余斤。返回县城的路依然是不断地上坡爬崖,而且车后座上增加了分量,不得不付出两倍的力气。即使如此,除了一个特别大的陡坡外,我一直没有下车,一口气将大嫂载到文化馆。走时约早八点,回来尚未耽误午饭。回想起来,我真佩服自己年轻时的体力、耐力和活力。
  我骑着公用自行车,跟随老同事下乡调研群众文化工作,不仅大开了眼界,而且收获了尊严。全县十四个公社,一个一个地转,走大路,抄小路,每一座山包,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村落,在我眼中都是都是别样的景致。骑在自行车上,不时变换的美景扑面而来,仿佛不是出差,而是兜风、旅游,一路兴致勃勃,毫无倦意。每到一个公社,都有分管副主任或副书记出面接待,交谈工作,甚至一把手也礼节性地陪着喝杯茶。老同事看上去与他们大多相熟,一见面便谈笑风生。我是生面孔,老同事自然要介绍一番。有的书记、主任竟然说“久仰大名”, 尊称我为“作家”,然后谈论我的《雨过天晴》,列举其中的人物和情节、细节,表明他确实读过我的作品。那年月,文学的影响力之大,是如今难以想象的。我暗自得意,很有些受宠若惊。在我当教师的时候,得到这样的尊重,拥有这样的尊严,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我们只有开会听报告才能远远看到这些公社领导的尊容,谁会奢望与公社领导握一握手呢。
  似乎在一个秋天,文化馆内私下有小道消息流传:馆里分到一张自行车票。我仿佛看到一线曙光,暗自高兴了一阵:我或许要拥有一辆自行车了。但随后就给自己泼了一瓢冷水:还是放弃痴心妄想吧!馆里资历深的同事有好几个呢,有的没有自行车,有的车子已经破旧,谁不想买一辆新车子?欲望之火很快就浇灭了。不料想,一天集体学习时,馆长突然宣布:馆里分到一张自行车票,经过研究,决定给小郭。他离家远,来回跑不方便。
  遥远如在天边的梦想,瞬间变为现实,激动之情,不言而喻。我深知,“来回跑不方便”者绝非我一个人,唯一的一张自行车落到我手中,是领导对我的特别关照,是对我兢兢业业做“店小二”的肯定和激励。
  接下来的问题是筹集资金。我每月几十元薪水,养家糊口、日常开支尚难应付,手中哪有余钱?唯一的办法是东凑西借。最大的一笔借款仍出自文化馆。当时,馆里有一个“互助基金会”,月初发了工资,每人存入十元钱。其后的一个月间,谁有了小困难,便从基金会存折上借用,下月发工资后,必须偿还。我是基金会的受益者,手头拮据,几乎每个月都有揭不开锅的日子,都要向基金会伸手。这次买自行车,又是基金会为我解了燃眉之急。
  我买到的是一辆“大金鹿”,青岛所产,算得上“山东名牌”。车子骑回来不久,同事小李告诉我,他有一位老乡,刚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他们家乡多山路,更适合骑“大金鹿”。老乡希望用“凤凰”换一辆“大金鹿”。“凤凰”自行车为上海所产,牌子比“大金鹿”更硬,应该是“全国名牌”了。以“山东名牌”换“全国名牌”,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我回家的路又平坦,适合“凤凰”车骑行。于是,由小李牵线搭桥,我的“大金鹿”变身“凤凰”。
  “凤凰”自行车成为全家除了房屋之外最珍贵的家产,当然也是全家的骄傲。我骑车走在路上,遇到熟人,第一句问话往往是“啥时买的新自行车?”我就不无自豪地回答:“刚买的。文化馆发的票儿!”一天我下班回家,走到村头,正遇上生产队的乡亲在干活儿。我下车与乡亲们打招呼,大家竟然停下手中的活儿,围拢上来,观看我的“凤凰”,指指点点,问这问那,全是艳羡的口吻和眼色。
  骑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轻松愉快,优哉游哉,竟突发灵感,有创作欲油然而生。我不敢任凭思路自由驰骋。因为骑行的是一条国家级公路,大车小辆,飞速穿行,我担心思考入迷,不慎失手,惹下祸端。于是决意改行小路。纵横于田间的阡陌,曲折但不失平整,行人车辆极少,有一份难得的静谧。“凤凰”缓缓地行走于小路上,不时穿过一片一片的庄稼地,满眼都是可人的青绿色。清风习习,软软地扑面而来。那风中夹带着玉米、谷子或青草的芬芳,吸一口,爽遍全身。这般放松,这般惬意,就难免灵感不期而遇。于是任思绪肆意飞扬,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情节在眼前灵动着,互相碰撞、叠加、融合,形成故事的一链又一链,然后拓展开来,将无序的人物和故事链归拢、整合,一篇小说的胚胎或许就孕育于胸中了。我的许多作品都是在骑车回家的小路上构思而成的。“凤凰”和阡陌,成为我人生记忆中美好的一页,每每记起,回味无穷,巴不得时光倒流四十年。
  然而,在我的不惑之年,坐小汽车却成了现实。当然,我坐的是公车,或者叫作公务车。眼下,我仍未拥有私家车,但亲戚有了,朋友有了,学生有了,左邻右舍有了。出门用车,只消一个电话,车便开到门口。偶尔上街,走累了,一招手,便有出租车在身边停下,也极便当。
  由车而想到路。如今,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四通八达,乡村的硬化路面已修到家家户户的大门口。县城的街道更是宽敞、整洁,路旁的绿化带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古树名木,葱绿苍翠,把整个县城装扮成一个大花园。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长街化作彩虹,万家灯火点亮不夜城。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仅仅在三十几年前,整个县城还没有一盏路灯,连路口的红绿灯也没有。指挥全城交通的只有交通部门的两位职工。岗亭是一把椅子,置于当年最繁华的百货大楼路口西南侧。他们轮番坐在椅子上,手持一面三角小红旗,煞有介事地行使职权,很是尽职尽责。太阳落山,两人便收拾椅子,回家吃饭去了。尽管如此,也没有多少交通事故发生。毕竟车辆稀少,彼此亲密接触的机会不多。
  人们常用“沧桑”二字形容历史巨变。由沧海而桑田,看起来似乎很遥远,实则不然。当今世界,历史的车轮转得实在是太快了。沧海桑田,恍若转眼之间。
  2021年12月  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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