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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7 10:35
鄌郚总编

胡明宝丨老街上空的云朵

    老街上空的云朵
    如果说人生的记忆是一棵蓬蓬勃勃的树,那么树干上输送养料的导管中必有我童年的老街。
    老街在小村的东侧,南北长,东西窄,两侧全是土墙。土墙顶上没有盖瓦片,青草举着小花招摇。墙由夯实晒干的土坯块垒成,用来勾缝的是麦糠和泥水,实际上这些墙就是站立的土。小草小虫住在这里就像从平房搬到楼房,家还是家,没有一点不自在,它们在墙缝里、土坯间扎根、发芽、开花或者戏耍、鸣叫、做梦,繁育后代。
    所以,老街虽斑驳不堪,有的地方甚至摇摇欲坠,但鸡冠花、太阳花无忧无虑地高擎着新鲜的花朵,蛐蛐、蚯蚓和蝎子什么的依然生活得有滋有味。老街便显得既苍凉又充满生机,既寂静落寞又有虫声唧唧的热闹。
    是的,这只是墙与墙组成的老街,是八九户人家排成两排,背对背组成的老街,没有哪家的门口向这条街开,除了我家。
    我家在老街的尽头,院门面西,打开两扇窄窄的呀呀作响的木门,我便一步跨进街上,跨进一条暗黄而悠长的时光隧道。
    五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开了老街,一个人。
    夏日的午后,奶奶在凉席上睡着了,我在她沉重的鼻息声里悄无声息地逃离。我在小院里跳着脚摘红枣大小的青苹果玩,院里的苹果树像硕大的帐篷,把一片浓厚的绿荫铺张下来,青苹果结得满树都是,在来来回回的风中不动声色地摇曳。我在摘一个高处的小苹果时,突然看见了一片云,白得像纱,淡得像雾,轻盈而柔和。我看着看着,就看到那朵云开始对我微笑、招手,说,好孩子,来,让云阿姨抱抱。我就张开双手跑起来,很快我跑出虚掩的院门,来到老街。我就这样保持着奔跑或飞翔的姿势在悠长的老街上追逐着一片云。云阿姨也跑动起来,她总跑在我的前头,脖子上的纱巾迎风而舞,她步履轻轻,呼吸芬芳,笑脸盈盈。她多像疼我爱我的母亲啊,可是母亲出去两年了,还没有回来,父亲说她去外地打工了,快回来了。可是父亲也出去打工了,他怎么很快就回来了呢?我不明白。就这样,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牵引,我和我小小的影子在童年里狂奔,我浑身充满激越的能量,我踩痛了一条在老街里散步的蚯蚓,惊动了墙根下一朵午睡的鸡冠花,还有一只雏鸡张开着嫩黄的翅膀尖叫着躲到一边……我跑到街口的时候,天空和大地豁然开朗,太阳明亮的光线让我的眼前明晃晃的一片,我看到一辆拖拉机“嘭嘭嘭”地从我眼前开过,我突然想,这台拖拉机或许能带我去远方,去找到云朵或母亲打工的地方。
    拖拉机驾驶员根本不理我,我追着拖拉机奔跑,像追着一个歌声粗犷的梦。不知不觉我追出了五里地,直到我的“梦”停下来。那是另一个村庄,在村庄的尽头,拖拉机驾驶员,一个满脸胡茬的大叔发现了气喘吁吁,跑得小脸发紫的我,他一下把我抱起来,说,你是谁家的孩子?你跑什么?我说我本来是追一片云的,追着追着就不见了,我以为你偷偷的拉走了。大叔哈哈大笑起来,说,孩子,你真可爱,快告诉我你家大人叫什么名字,我把你送回去,要不大人会急死的。
    就在大叔把我抱进车斗,重新发动起拖拉机时,我爹还有我奶奶、大伯、二婶都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们的脸上汗珠涔涔,衣服都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我奶奶脸上还有泪痕,我爹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叭叭叭”亲了三口,才说,吓死我了,你这个小混球。
    后来,奶奶告诉我,当时她一觉醒来,发现找不到我了,开始以为我在近处玩,后来找遍了整条老街,连老街尽头的柴草垛都翻了个遍,也一无所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接着,所有的亲人都出动了,他们在我家门前的老街里迅速做了分工,制定出找寻的方案,开始兵分两路急三火四地寻找……后来,当这条老街在新村规划中将被拆除的时候,我专门回来了一趟,在它更加幽暗更加破败不堪的街心沉默、徘徊良久,这条老街见证了我童年的天真与鲁莽,更见证了亲人对我无限的爱。
    我七岁那年开始上小学。大人们似乎变得更加忙碌了,奶奶也去城里四叔家给他看孩子去了。能陪伴我走出家门又走到老街那头,再右拐,去小学校的只有黄毛了。黄毛是一只温顺而忠诚的土狗。它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地陪着我走在这条日渐苍凉的街上。它不喜欢去追花丛中的蝴蝶,它对从墙头那边探枝过来的一串串杏花也不感兴趣,它很少对着什么少见多怪地狂叫,但它会一声不响地一口咬断从老街千疮百孔的墙基里钻出的花蛇。如果在它眼里我受到某种侵害,它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和侵略者做个了断。
    那天,我放学回家,三个二年级的小学生拦在老街口挑衅。他们一字排开,都叉着腰,凶神恶煞似的把老街堵住。后来,他们的家长不谋而合一口咬定是他们只是和我闹着玩得。但是,当时他们的确是找我挑事的,个子最大的叫墩子,墩子又高又大,在二年级蹲班三次了。他像一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似的,指着胯下说,小子,从我这儿爬过去,你偷我弟弟橡皮的事就算了。我大声说,我没有偷你弟弟的橡皮。墩子对两个小伙伴很有范儿地命令道,扁他。话音刚落,两个小家伙的拳脚就咚咚、砰砰地落在我身上。这时,在一旁观察了良久的黄毛像是终于弄清了怎么回事,它低低地吼了一声,猛地向墩子的大腿咬了一口,墩子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另两个小伙伴见势不妙,撒腿逃跑了。黄毛“拔刀相助”的一口,为我解了气,也为我爹和自己惹了通天大祸。墩子的父母铁面无私、冷若冰霜,全然不顾乡里乡亲,非要将咬人的黄毛吊死吃了狗肉不可。父亲没有办法,一个劲地陪着笑脸点着头。在黄毛被牵走的刹那,我拽住黄毛的尾巴大哭,黄毛回过头来,眼神里是“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和凛然,黄毛直着脖子汪汪哀叫了几声,就被拽出院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老街不是街而是一口深井或一条阴险的大鳄鱼,它逮着机会,一下就把一条忠实的狗吞没了。
    父亲跑出来拉我回家,我坚决不回去。我不喜欢连一只狗都不能保护的父亲,我也对自己的懦弱恨得牙齿痒痒。
    我又一次在这条老街上激愤地狂奔,从这头跑到那头,从那头跑到这头,把老街上正在赶路的小虫子、飞过老街的小鸟儿都吓得哆哆嗦嗦,不知所措。最后,我无力地躺在不知谁家用来修墙的一堆沙子上,我枕着胳膊,眼含热泪,仰面朝天。这时,我又看到了老街上空的朵朵白云,那些白云在高远的蓝天上,心事宁静,面容和蔼,显得气质优雅,美丽动人。我为什么不能像一片云呢?带着黄毛自由自在的飞翔或者四处游荡……突然,我开始讨厌这条老街,这条又窄又旧覆满岁月灰尘的老街。
    这时,我的小叔叔来了。小叔叔在县里读高中,是我家最有学问的人。他把我从沙堆上拉起来,说,想什么呢?我哭着说,我的黄毛要被人家吊死啦。小叔叔眨眨眼说,没有啊,我回来的路上见到黄毛了,黄毛早挣脱开绳子跑掉了。真的?我一下子跳起来,兴奋地搂住了小叔叔的脖子。我趴在小叔叔耳边说,叔叔,我有个秘密,我想和白云一样在蓝天上自由自地飞翔……小叔叔轻轻拍着我的小脸蛋说,哎呀,和叔叔小时候想得一模一样,我们不要在老街上生活,我们要从这里走出去,像云朵一样自由飞翔。不过,这样就得好好读书,不要耍小脾气呀。
    虽然小叔叔的话让我一时懵懂,但我明白长大了我一定能像白云一样飞往心中向往的地方。
    我八岁那年,在日本打工三年的母亲回来了,人们都说她带回好多钱,我不知道,不过我们一下子去城里买了房子,像城里人一样住在了喧闹的城市。我离开老街的梦竟以这种方式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大约十年后,老街终于在新村规划的隆隆进程中从村人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时,小叔叔大学毕业后早已怀揣着凌云的壮志,在更大的城市做了一名有名的外科医生。而我,正在读高中,我觉得我像小鸟一样扇动着翅膀正向天上的云朵靠近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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