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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7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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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法中丨黄昏  我在高高的山岗上

— 本帖被 刘文安 从 临朐会员作品 移动到本区(2023-07-08) —
    黄昏  我在高高的山岗上
    1983年,高考落榜又完成了青年农民、国营九山林场临时伐木工、个体建材经商户的角色转换之后,17岁的我又幸运地通过了县教育局社办教师首次招考,骑着大“金象”自行车,沿弥河左岸的沙土公路兴致勃勃地逶迤东上,直爬到沂山歪头崮半山腰
    上一处没有院墙的小学,当了九山公社一名月工资41元、而实际每月只能领到19元国家补助费的孩子王。
    让我欣慰甚至自矜的是,父亲做生意家境还算殷实,这不足两张“大团结”的所谓工资对家庭实在是可有可无,我乐得留出支付学生家长“派饭”钱之后,了无牵挂地买书、订阅报刊,继续着自己的文学梦,年底领到大队发的252元工资后,我竟奢侈地乘坐长途客车到潍坊,购买了一架上海产“海鸥”牌120相机和成套的冲洗、烘干上光设备,业余拍摄沂山、弥河的秀美风光和亲友的“全家福”,用镜头记录乡村风俗、生产实况以及校园
    生活,在昔日的同学、亲友、同事、学生及家长们面前,很是神气、虚荣了一把。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初当孩子王的那阵新鲜感、荣耀感,慢慢地蒸发,深山的闭塞,工作的单调,两个年级包班复式教学的极度紧张、疲惫,物质生活的清苦,个人固有的多愁善感……使得我每天期盼又惧怕黄昏的到来。期盼黄昏,终于结束了一天7节的舌播笔耕,拥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可以放松一下身心;惧怕黄昏,5个同事早已急匆匆回家干农活去了,学生们又小鸟一般叽叽喳喳扑隆隆飞走了 ,校园里的那份寂廖、郁闷,心中
    的那汪惆怅、落寞,仿佛整个人儿孤零零地就那样处于身体悬空、灵魂走失的状态。
    那是盛夏里平常的一天,下午放学了。桔黄色的夕阳恋恋不舍地沉入崇山峻岭之中,而余晖仍然将天空染得绯红,那一片片白云,也像是被无形的手涂抹上了红颜料,仿佛许多红绸子飘舞在天空。不禁让人心中感喟:夕阳确实好,晚霞也赏心悦目。不过,对此美景,我已经失去了从那张破旧三屉桌抽屉里取出相机聚焦按下快门的逸兴。
    我接过学生送来的荆条小筐,挑开蒙着的碎花包袱,留下两个月牙形的韭菜方瓜馅饼、一头大蒜,送走学生之后草草地填饱了肚子。看看离黑天尚早,便习惯性地踱出校门,漫步于通往后山的小路上,在舒缓的山坡上浅草野花间无目的地走走,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领略大自然清澈澄碧的高远,释解自己一些无处安放的思绪,让那孤独随晚风飘散,遗忘在沂山的皱褶里。
    我又信步爬上了一座山岗,看盘旋在山脊上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齐长城遗址,离我依然那么遥远,我再一次宽恕了自己的不能登临。心想,那也许就是战国时期齐国土著、戍卒在棍棒、皮鞭威慑下垒砌的早已倾塌、残破的一段石墙,与老家西山的“大寨田”石堰大同小异罢了。
    我盘腿坐在“狗皮草”地中的一块“卧牛石”上。草地上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十几株矮矮瘦瘦的刘寄奴,类似于菊的青绿色叶子,难掩金黄色、钟状的细小花儿,难以挽留淡淡芳香的散逸。有的花儿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似有吟吟笑声入耳。我上小学时的夏天傍晚,为了购买5分钱一张的白纸、2分钱一支的铅笔,还有摆在书店柜台心仪已久的那本标价9分的连环画《智取威虎山》,曾经多次在故乡东西南北四座山岭上,用饥渴的目光,焦急而执著地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寻寻觅觅乐此不疲,而不管苍茫暮色已经吞噬了那条下山的羊肠小道。
    当时,根本不知道刘寄奴具有疗伤止血、消食化积、醒脾开胃等等药效,更不可能知道它卑微却拥有崇高的济世情怀,喜爱这种药草,只因为背着晒干的一大捆到供销社收购站,能从那个小窗户里换出几张或新或旧的毛票另加一两枚崭新的镍币。
    坐在这里,视野渐阔,村子一览无余,巍峨的玉皇顶、歪头崮、花枝台,离学校离我好像更近了。而西边的层峦叠嶂,笼罩在一片迷离的夕照里,山阻水隔,我看不到自己回家的路,出山的路。
    由东北向西南缓缓流淌的青龙河,在橘黄的霞光里波光粼粼,流金溢彩,一个戴苇笠含长烟袋的老汉,在河边一片凝碧的瓜地里探身低头,兀自地打叉,压蔓,拔草,定瓜,做得很用心很仔细,一种全神贯注的投入。一会儿又踽踽地挪动着步子,来到河边悠悠地用瓢舀起清亮的水,“哗”地一下倒进小罐,不急不慢地走向他那一方并不肥沃的田园,那一片汪汪的青碧。在他深情期待的目光里,那一片汪汪的青碧的藤蔓,定会悄悄地结出又大又甜的西瓜、小巧玲珑的银瓜、青白相间香气馥郁的香瓜了。哦,甜蜜的事业,总是蔓(慢)的艺术,教育也是如此吧,我的心里蓦地一颤。
    晚风习习削弱了酷暑的威力,玉米地里的人们趁着这一天内最凉快的时刻挥锄耪麦茬、除草。左边山坡上,牧羊人轻甩着鞭子,吆喝着赶羊回村,几十只绵羊像是蓝天上飘移的一朵朵白色的云朵。村子里炊烟四起,袅袅的升上天空,山坳里的暮色飘逸出来和炊烟合在一起,将村子笼罩住。右边洼地坟包边的一棵粗大的栗子树上,两只喜鹊立在枝头,娴雅地凝望着西天的晚霞,像是怀揣着幽深的情思。轻风吹拂,喜鹊洁白的腹羽旋起一个窝儿。结了许多绿色绒球一般果实的枝条上下颤动,而喜鹊依然的娴静,平添了一份临风而立的飘逸。一会儿,喳喳喳喳地和鸣,一先一后扇动黑白相间的翅膀飞向村庄,那里的袅袅炊烟正款款地飘摇成一幅乡村水墨画。喜鹊的“喳喳”,暮归牛羊的“哞哞”、“咩咩”,与牧人的响鞭,奇妙地融合成山村的黄昏交响。
    幕色渐浓,我踽踽独行步下山岗。姑娘、小伙扛着锄,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说说笑笑,村内蔓延开炒菜的香味,谁家在喊贪玩的孩子吃饭,村头一家的收录机正在放着歌曲:“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旁流淌……”这流畅悦耳的歌声,像小溪,淙淙流出,使他们心醉神迷,不由地停了下来。他们流露出羡慕渴望的神情,不一会儿,又迈开轻快的步子,并随着唱起来。“哎嗨吆,嗬,呀嗨咿儿吆,咳!我们世世代代在田野上劳动,为她打扮,为她梳妆。”歌声犹如泉水从心底自然流淌,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大方得体。他们或许是唱给大山小河倾听,抑或是唱给心中的他(她)听……彼此倾听爱慕的表达,是年轻人之所以劳其筋骨困乏其身而不累的内因吧?
    身在异乡的我,望着同龄的他们有说有唱地走进村里,心中不禁萌生出一丝艳羡甚至是嫉妒。伏在树上的蝉,不知是唱累了,还是与他们甜美的歌声相比自愧莫如,躲在树叶后默无声息。是歇息,在自卑,也许只有它这歌唱家自己清楚了。
    蝉生在天上,蝉龟却长在土里,从小到大蜷缩在地下缓慢发育,蛰伏三年不多,长达十年不少,简直是坠入无情的炼狱,在长久的黑暗岁月里,不得不像蚯蚓一样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是卑微、荒唐的,好在物种的遗传密码告诉她,她是高贵地生活在树上的动物,不仅能长出一副透明、有力的翅膀,还会嘹亮地歌唱啊。阳光的味道,月亮的清辉,风儿的凉爽……那才是有尊严、高品位的活法,心存太多的美好,也就不在意深藏的郁闷、孤居的惆怅了。
    想多了,想远了。我轻轻地吐出咀嚼着的狗尾巴草草秆,似乎咀嚼出了一些味道,听着骤起的蝉鸣,却又哑然失笑了。小路边盛开着淡紫色碎花的驱蚊草,散发的浓浓药香,又使我飘逸的神思回到了现实的山野。
    沂山里这些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星小花的草木,还有昆虫、鸟儿,还有这方土地上的人们……在这个短暂的黄昏,即使在高高的山岗上,常常以文学青年自居的我,不可能一下子读懂他们,正像我不可能一下子认识自己一样。
    直到33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巍巍沂山、汤汤弥河的庇佑下,也依然喜好在黄昏时散步,当然这不意味着我耐不住寂寞,坐不惯冷板凳。不再心浮气躁的我,即使站在高高的山巅上,望着九山这片广袤而充满希望的田川,却依然不能完全读懂沂山西麓、弥河源头的草木鸟虫,更不能透视这方土地上人们的精神内核。
    但是,我逐步看清了自己,我为终获自知之明而窃喜。我可以平凡,但拒绝平庸;我可以没有沂山的巍峨、弥河的无私,但我必须刚毅、清澈;我可以是修复齐长城的一块粗糙的麻砾石,但我应该保有自己的棱角;我可以是荒野里矮小谦卑的刘寄奴药草,弓腰探首侍弄瓜秧、用瓢舀清凉的溪水滋润田园的老头儿,可以是在幽暗的泥土里积蕴在枝头上餐风饮露、“非是藉秋风”却吟出生命绝响的蝉;即便卑贱如匍匐于贫瘠山岗上的驱蚊草,我也必须催开自己细小的花朵,弥散自己幽微的药香……
    当然,更乐得做诗意的晚霞——在黑暗和混沌来临前的黄昏,用生命的色彩照亮山乡孩子们懵懂的双眸,以绽放的姿势引领孩子在人生的小径上快乐地奔跑。
    还好,年过五十,“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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