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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7 18:25
鄌郚总编

岳坤丨乡医父亲

    乡医父亲
    岳坤
    我的父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又是一位品德、医术双优的乡村医生。如果让我对他作个评价,坦率地说,他既不是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也不是称职的农民,但绝对是一位称职的医生。在近四十年的从医生涯中,他披肝沥胆,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用实际行动默默实践着“仁心济世,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把青春年华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所钟爱的乡村医疗卫生事业,赢得了广泛赞誉。作为女儿,我无意为父亲歌功立传,只是凭自己的良心和责任,将他的事迹略作录记,以表达对父亲及所有奉献在基层的医务工作者的敬仰之情。
    父亲从小就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梦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白衣战士。但在那个食不果腹、医学书籍奇缺的年代,一个农村孩子想学医谈何容易。面对重重困难,父亲并未气馁,硬是靠求亲告友借钱、借书,走上了漫长而艰辛的自学之路。从十多岁起便开始系统地钻研医学基础理论,用自己的身体练习扎针、把脉等。他勤奋好学,多方求教,凭着高小学历和较高的悟性,终于学有所成。成为我村建国后第一位乡村医生。
    “文革”期间,乡村医生改称“赤脚医生”。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位“身背红药箱,千家万户留脚印”的赤脚医生了。据母亲讲,自从她嫁给父亲的那天起,我家的生活就没有安静过。几年之后,渐省人事的我便有了与母亲相同的感受。当年,我们一家六口住在长不足五米、宽不足四米的两间旧房子里,其狭小、拥挤之状可想而知。那个年代农村各方面的条件都极差,根本没有医务室或者卫生室之类的基础设施。身为乡村医生的父亲压根就没有办公的地方。我家的袖珍小屋便“义不容辞”地充当了医务室。这无疑让原本狭小的房间更加拥挤不堪。来来往往的求医者常常搅得我们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苦不堪言。单是取几片药还好说,不用几分钟便走掉了。最令人头疼和尴尬的事是给患者作检查和打针(即打肌注)。因为,每当给患者检查身体或者打肌注时,父亲总是把我们姐弟四人统统赶到庭院去。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我们随时都会被毫不客气地“驱逐”出屋。这令我们懊恼不已,叫苦不迭。最最令人尴尬的事情还远不止此。我所说的两间房屋其实是一大间,没有厢房。由于条件所限,我们一家六口挤在一个大土炕上睡觉。遇上夜诊,煤油灯一亮,全家人的睡相便会尽露人前。这样的尴尬,一直持续到我十四岁那年我家建了新房以后。搬入新房后,新房又理所当然地成了医务室。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中期的二十多年间,父亲一边参加集体劳动一边行医,一人承担着上千口人的医疗工作,除了每天挣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外没有任何特殊待遇。他与一般社员的不同之处是没有具体的上工和散工时间。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也不论酷暑严寒,只要有病号,他都义无反顾地接诊。他医术高,态度好,待人热情实在,换来的只是比其他乡医更多的赞誉和忙碌。除此之外,没有丁点实际利益。因为口碑好,方圆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乡亲也都慕名前来找父亲看病。那时,只要有人生病,“快找美美(我的乳名)她爹!”成了乡亲们的口头禅。
    村里人习惯在吃饭时间办事和串门。我家在这个时间前来买药和看病的也格外多。父亲总是把手中的饭一撂,先接待病号。即便手中还剩一口饭,他也顾不得吃完。从不让病号久等是父亲几十年不变的老习惯。家人百劝不能改,病号劝也无效。他总是说:“没事没事,先看病要紧!”一顿饭热三五遍是常事,为出诊耽误吃饭甚至不吃饭也是常事。从我记事起,父亲总是忙忙碌碌,东奔西跑,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很少。使我从小养成了吃饭不好等人的习惯。
    大凡夜间求医者都是急症。因为着急,他们总是狠劲砸门,大声吆喝。我家天井院很大,担心父亲听不见,他们在砸了大门后,再绕到房后狠劲敲窗户。惹得四邻的狗齐声狂吠,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每当这时,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电影中敌特抓共产党的恐怖场面。而这样的情景,在我们的生活中早已司空见惯,对父亲来说更是寻常之事。他总是条件反射般地爬起来,一边“哎,哎!”地答应着,一边摸索着穿衣服,找药箱。反应之迅速,动作之敏捷,直如受命出征的士兵。其实有的人并非重症,不过是头痛脑热;有的人折腾半宿仅仅为取几片止痛药。而我们被折腾醒之后,很长时间都心神不定,难以入睡。日久天长,我不由心生怨恨。有一段时间,我曾恨透了父亲和医生这个职业。我之所以没有女承父业,便是这个原因。但夜半敲门甚至年五更敲门的事依然继续着……平常素日的夜半敲门声尚能勉强忍受,年五更的敲门声简直令人忍无可忍。但,不能忍也得忍。乡医之家与寻常人家大年五更的不同之处,便是在享受新春幸福的时刻,首先体验一把恐怖与刺激。或者在渐次浓密的爆竹声中,全家人围坐在堆满年夜饭的饭桌前,眼巴巴地盼望着出诊的丈夫和父亲早点回家……对此,父亲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和怠惰。我有时抱怨,他总是先把我教训一顿,然后说:“咱干的就是这一行,咱不去谁去?”
    师生间有“师生如父子”之谊,为官者有“爱民如子”之说,作为医生,父亲则是真正地“视患者为亲人”。特别是对待那些老、弱、孤、残病号,他始终坚持上门服务。对生活特别困难者则实行义诊。有一位半身不遂的老汉,从四十多岁起就瘫痪在床,因为抵抗力差经常患病,父亲也就经常接诊,直到他九十岁去世。后街有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在家接受肌注和输液治疗。像这种垂死之人医生大多不愿接诊。其家人接连请了三位医生都没请动。找到父亲时,他二话没说就去了她家。患者因病痛折磨脾气异常暴躁,稍不如意就摔摔打打,极不配合治疗。房中卫生也极差,异味刺鼻。但父亲不嫌脏不怕累,始终耐心地为其治疗。感动得患者声泪俱下,拉着父亲的手说:“恩人啊,下辈子让我变牛变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类似这样的感人故事,实在是不胜枚举。
    还有件令我感动的事情,是父亲勇救溺水者的一幕。有一年夏天,一外村人在我村东河游泳时不幸溺水,被人救起后,其同伴经村民指引找到了父亲。然后用摩托车十万火急地把父亲载至东河。路上因车速过猛,险些撞到墙上又险些扎进深沟。至今父亲说起那次历险还心有余悸。父亲以最快的速度先给溺水者控水,然后毫不犹豫地对其实施人工呼吸。因为着急父亲的脸憋得发紫,差点晕过去。遗憾的是,溺水者最终未被救活。事后得知他是被河水呛死的,父亲到来之前就已经气绝身亡了。尽管是徒劳之举,但父亲的行为却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做医务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我敢理直气壮地说,父亲是做得最好的乡医。从医近四十年,从未出过一次医疗事故。而他精确的诊断技术更是有口皆碑。本来,作为乡村医生,只要能打打针,拿拿药就行了。但父亲偏偏善于钻研,热衷诊断学。日积月累,练就了一套超出“乡村医生”水平的诊断技术,达到了一定专业水平。有一些不靠医学检测仪器(听诊器除外)便能诊断的重症,如部分癌症、妇科病及内脏疾病等,凡是被父亲确诊的,几乎百分之百的正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都是父亲多年锲而不舍、苦心钻研的结果。而带给乡亲们的无疑是更多、更大的福祉。他也因此成为最受乡亲们信赖和爱戴的医生。有很多被查出重症的乡亲甚至不愿去医院,而让父亲治疗。他们直截了当地对父亲说:“俺把这条老命交给你了,爱咋治咋治,俺信得过你!”有一位乡亲被父亲诊断为出血热,父亲催他马上住院,他死活不去。父亲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去了。出院后他找到父亲说:“幸亏你赶我去医院,不然的话,我早就见阎王去了。”还有一位患急性脑炎的周姓男孩,也是经父亲确诊并及时治好的。感动得男孩的父亲逢年过节备礼前来探望,并逢人就说父亲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
    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农村生产责任制的实行,农村合作医疗也被个体诊所取代。几年后父亲也开起了个体诊所。行医性质变了,但父亲的职业道德没有变。他想病人所想,急病人所急,从不乱开药方,不让乡亲花冤枉钱,不挣昧心钱。依然默默地守着清贫,没有像某些人那样“发家致富”。
    在行医期间,父亲还曾经数度执教。但村里的医务工作更需要他,他自己也难却医缘,于是毅然把教职让给了别人。与他同时执教的几位教师后来都转成了公办教师,其子女也都转成了城市户口。而父亲依然是“赤脚”的乡医,我们也便成了永远不能蜕变的“蝉龟”。但父亲无怨无悔,他说:“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选择当医生!”
    三十多年来,父亲走遍了村中的大街小巷,千家万户——何止是“千家万户”!哪一户人家没留下他千百次的足印;哪一家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乃至祖孙三、四代,没有接受过他的诊疗?或曰“他是医生理应如此。”但数十年如一日,并能做到这个程度绝非易事。我不知道父亲的故事能否感动您,谨以我的良心和曾经拥有的感动作此一录。

    注:《乡医父亲》在2016年潍坊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举办的优秀文艺作品征集活动中,荣获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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