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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9 16:52
鄌郚总编

刘传祥丨父亲的故乡

    父亲的故乡
    文/刘传祥
    一
    父亲病重的时候,住在医院的508病房。这是一间三个人的病房,其它两张病床上的病号,一个出院了,一个永远走了。病房内清净下来,只有父亲一个人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父亲的病情,医生已经下了几次病危通知,我们六个子女一直陪着,片刻不敢离开。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父亲又一次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满眼挂着泪花。
    来来,你们都过来。父亲疲惫地喊着。我们陪在床前的几个子女急忙围上去。姐姐拿出毛巾,给父亲擦去脸上的汗水。
    父亲大睁着双眼,紧紧盯着病房顶上那盏灯。父亲断断续续地说,我梦到你们的奶奶了,她正在老家等着接我回去,明天我们就出院回家……
    父亲和奶奶的故事,似乎是很久远了。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不懂事,记忆里没有一丁点她的影子,但奶奶的故事,懵懂中觉得是有些传奇色彩的,据说父亲年轻时候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奶奶生生给拆散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五十多年了,但我仍然常常听见父亲在那个秋天的山野里惊天动地的嚎啕……
    二
    爷爷和奶奶生育了五个儿女,父亲是唯一的儿子,也是最小的孩子。父亲从小被视若掌上明珠,四个姐姐在家种地,独独把父亲送进了学校。1959年父亲在县城的师范上学,每月才能回家一次。
    一个深秋的下午,父亲从学校独自回家,路两边山上黄栌的叶子已经象火一样红遍了山野。一缕夕阳慢慢坠落到西山顶上,山野一片寂静萧瑟。父亲感觉回家的路格外漫长,他一步三歇,摇摇晃晃地向家里挪,本来走四五个小时的路,父亲整整走了一天。当父亲走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父亲进门就一头栽倒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奶奶和四个姑姑吓坏了,急忙把他搀扶到床上。父亲蓬头垢面,形容憔悴,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忽地爬起来,一把抓过桌上的窝头狼吞虎咽起来。
    等到父亲吃饱了,奶奶才上前问道:怎么弄得这样?父亲舒展了一下身体,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娘,从今天开始我不去上学了。奶奶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父亲说道,学校已经快断粮了,每天只供应三碗稀粥,我们一个班学生已经饿跑了一大半。因为吃不饱。老师也没力气上课了,剩下的学生不是自习,就是去找野菜。
    奶奶看了看瘦弱不堪的父亲,忽地喝道,我们家省吃俭用,就供应你自己一个人上学,怎么能说不上就不上?学生就是还剩下一个人,你也得给我留在那。
    据父亲讲,1958年是一个罕见的丰收年,地里的地瓜长得和小碗一样大,玉米和牛角一样布满了田野。但这一年上级安排大炼钢铁,要赶超英美,各家各户的铁锅,门锁都砸了,村村都建小高炉,村里劳动力全部安排去大炼钢铁了,好好的庄稼没人收,最后大部分村庄的粮食几乎都烂在了地里。那时候都是强制入社,吃大食堂,各家各户都把粮食归公,不允许各家各户做饭。种地公社强制密播深翻,一块地必须要洒好几百斤种子。为了完成上级要求,社员把地挖成深坑,洒一层种子,再洒一层粪土,最后要十几层,一层层地铺上来,说是能高产。本来一亩地好年景也就几百斤产量,但当时报纸报道是一亩地产十万斤。经过瞎折腾,到1959年底,大面积的粮荒开始出现,有些村饿死的人太多,都找不到埋得人,有的地方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父亲那年在县城上师范,一人一天2两粮食指标,后来2两也吃不到了,都是十多岁的半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每天心都饿得心里象猫抓似的。
    父亲在家度过周末,奶奶摊好了一大摞煎饼,让父亲带着去学校。奶奶看着父亲说,以后每半月我去学校给你送一次饭,你不要想回来,走吧。父亲非常不高兴地扭过头,带着煎饼走了。父亲居住的村子,是一个很偏僻的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山村偏僻,革命的热潮就不是那么热烈。村里人家都是当初逃难进得深山,懂得日子艰难,58年男人去练钢铁,妇女在家忙着把大部分庄稼收进了粮仓。山里闲地也多,每家每户都有一大片闲园子,里面种满了南瓜,每到秋天各种圆滚滚的果实,堆成了小山。在外面饿殍遍野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山村更象一个世外桃源。最重要的是,在外面无数人饿死的时候,竟然村里没有饿死过一个人。
    第一次给父亲送煎饼的时候,天还没亮,村里刚刚响起第一声鸡叫,爷爷和奶奶就上了路。两人找到学校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一竿子高了。奶奶在大门口朝里看了看,整个校园一片寂静,门口传达室也没人看门。奶奶看了爷爷一眼,嘀咕道,不会看大门的也被饿跑了吧?两人走进院子,看到几排平房教室前,懒懒散散地蹲着坐着一些学生,闭着眼睛在晒太阳。奶奶走上前打听父亲的名字,一个学生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皮,抬手指了指后面一排平房。父亲后来讲起这段故事时,曾叹息道,那时候人都要饿死了,为了减少体力损耗,能不动就不动。爷爷奶奶顺着学生指的方向,走到后排教室门口,探头朝里看了看,只有一个女学生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两人走进教室,女学生抬起头来,齐眉的短发,一身的蓝衣,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奶奶说着父亲的名字询问父亲去向,女孩急忙站起来说道,大爷大妈,你们是他父母吧,我们班今日轮到外出挖野菜,早饭后,老师就带他们出去了,我脚扭了,就没去。你们先坐会,他们很快就回来。爷爷奶奶在教室里坐下,一眼就看到女孩趴在桌上画得那幅画。奶奶惊奇道,你画得可真好看。女孩腼腆地笑笑说,我就喜欢画画,只要一画画,就什么都忘了,也不觉得饿了。奶奶看了看教室里粗糙的课桌问道,你们班还剩多少学生?女孩停了一下,答道,原来有五十多个,现在剩十几个了,开始一天还有二两粮食,现在二两也不到,都饿跑了。奶奶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道,看你长得秀秀气气的,怎么没被饿跑?女孩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家是城北的,在学校里还有口吃的,家里都快断顿了,村里已经饿死好多人了。我爹娘都饿得浮肿,腿上一按一个坑,村里树叶树皮都扒光了,这个冬天不知道家里爹娘和弟弟怎么撑过去。女孩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急忙站起来,说道,别哭别哭,现在日子都很难,这样吧,我们那还有很多南瓜,再来时给你捎几个,你送回家。女孩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问道,真的吗?谢谢大娘大爷,真有口吃得,估计家里就能熬过冬天了。女孩说完深深地给爷爷奶奶鞠了一个躬。
    从那后,每次进城,爷爷奶奶都会带上两个大南瓜。
    三
    父亲毕业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父亲是当时能坚持到学校毕业,没被饿跑的少数学生之一。父亲那时候身材高挑,文雅秀气,标准白面书生的模样。父亲本来有机会留城,但奶奶一听父亲要留在城里,立马就象爆仗一样炸了。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将来要留在父母身边照顾老人。在农村,父亲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奶奶早早就把结婚的东西准备好了,只等父亲毕业后就办理婚礼。婚事是从小就定下的,姑娘是外村一个老师的女儿。
    父亲和奶奶的战争终于爆发了。父亲说,我在学校已经自由恋爱了,你们定下的婚事是封建婚姻,我不接受,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起留在县城教学。奶奶气得脸色蜡黄,声色俱厉地吼道,才上了几天学,就想当陈世美,我们张家自古忠孝传家,从无毁约之事。自古儿女婚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你说不算就不算了,还反了你了。奶奶摸起地上笤帚,劈头盖脸地向父亲一顿猛揍。父亲一言不发,转身一溜烟跑得没了人影。
    奶奶为了把父亲弄回山村,一次又一次找到学校老师哭诉,坚决要求父亲回山村教学。校长和老师找到父亲说,学校尊重你们学生本人的志愿,但一定要和父母商量好。本来你是能留城的,但现在正是困难时期,上级号召学生要自愿到偏僻山区发展教育事业,不行你就回家乡,既能照顾父母,还能教书育人。父亲沉默不语。
    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村里人忽然发现村里来了一个城里女子。面色白净,身材颀长,留着齐眉的短发,姑娘象一幅画一样,走进了这个山村,那时候山坡上一片片的柿子树,正挂满了小灯笼似的柿子。姑娘一进村就笑盈盈地打听父亲的家门,在村里人的指点下,姑娘走进了院子,奶奶正在忙着晾晒柿饼,一串串去皮后通红的柿子,挂满了屋檐下。奶奶擦擦眼睛,急忙迎上去,姑娘见到奶奶,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双眼盯着奶奶叫道,大娘。奶奶大惊失色,急忙上前要把姑娘搀扶起来,姑娘跪着不动。奶奶诧异地说,哎,你不是学校那画画的姑娘吗?姑娘说道,大娘,是的。我和小张是同学,我们是真心相爱,大娘你就成全我们吧。奶奶瞬间就明白了,她望着姑娘叹息道,你看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农村人养儿就是防老的,还靠他回来支撑这个家。他的亲事从小就定下的,当亲戚走了快二十年了,庄户人家吐个唾沫砸个坑,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姑娘最后哭着走了。后来听村里人讲,那个城市姑娘,在村口那片柿子树林独自坐着,哭了很久,直到夕阳落山的时候,才哭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很多年后,这段故事还一直是村里老人议论的话题。
    在奶奶和爷爷的以死抗争下,父亲最终回到了山村,成了村里小学第一任老师,从此父亲再也没有走出过他的故乡。孝敬老人,一直是我们的家风,在孝与幸福之间,父亲最终选择了前者。
    父亲的婚礼,曾在十里八乡轰动一时。当时政府早已经提倡简朴新式婚礼,但爷爷和奶奶还是雇了花轿,请了乐手,一顶花轿抬着新娘子走了十几里山路,走过了十几个村庄,喜庆的唢呐声吹得震天动地,沿途观看热闹的人群,就像大集一样塞满了道路。母亲家族很大,送亲的队伍络绎不绝地排了接近一里路。在那场婚礼上,从不喝酒的父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父亲从此有了酗酒的毛病,只要每次喝酒必定不醉不休。喝醉了酒的父亲,就发火摔东西,然后嚎啕大哭。父亲这个毛病持续了一生,一直到死都没有改变。
    四
    我们雇了一辆面包车,接父亲出院。车子行驶出市区,一直向山村开去。
    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父亲一步步走过的山路,早就建成了村村通的水泥路。父亲神志异常清醒,状态比在医院时精神了不少,父亲在车上不停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嘴里一住不住地叮嘱着。一个小时后,车子到了村口,从车窗望出去,那片古老的柿子树林,已经成了一片耀眼的火红。父亲停止了絮叨,摆摆手示意停车。车子稳稳地停了下来,父亲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那片柿子林,过了好一会,头忽然软软地垂了下来,众人急忙上前查看,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一天一辆豪华的轿车开到了村口,从车上下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我们家里。来人问道,这是张睿老师的家吗?我急忙迎上去,说道,是的,你找谁?女人文质彬彬地说道,我是从北京来的,我的母亲一个月前去世了,去世前让我将这个东西,务必送到张老师手里。女人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很旧的小盒子来,上面锁着一把精致的小锁。我愕然地接过小盒子,说道,我父亲已经去世一个月了,不知道你母亲尊姓大名?女人愣了愣说,我母亲叫邓雪,中央美院的教授。这个名字太熟悉了,这不就是那个新闻里报道的大画家吗?我们镇上的希望学校就是她捐助的,据说她的画一张卖几十万、几百万。我拿着盒子为难地说,你知道盒子里是啥东西吗?女人摇了摇头说,我从小到大,妈妈从不让我碰这个东西,我一次也没打开过。我说,既然两位老人都去世了,我们打开看看吧?女人沉默地点了点头。我找了把螺丝刀,轻轻一撬,合页就开了,我打开箱子,里面只有一张发黄的宣纸。我小心地把纸展开。竟然是一幅画,有山有水,还有一片金黄的柿子树林,上面用娟秀的字体题着款: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女人疑惑地看着这张画,我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妈是谁了。女人惊奇地看着我,于是我把听到村里老人讲得故事说给她听。女人听完了,忽然一下泪流满面,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说道,我终于明白了,我母亲为何那么多人追她,她都终身不嫁。女人戴上眼镜,继续说道,我是她抱养的养女,不是她亲生女儿。
    看着这张五十多年的老画,我说,那就烧了吧。女人轻轻地点点头,那就烧了。
    父亲的坟前,那张画化成了一簇簇黑色的纸灰,随着清风,象蝴蝶一样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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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传祥,山东省青州市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在《民间文学》、《山东文学》、《岁月》《微型小说选刊》等上百家报刊,发表作品数百篇,作品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等数十部书籍,小说被多家杂志报刊和网络广泛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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