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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9 20:31
鄌郚总编

肖金光丨那年清明雨纷纷

    那年清明雨纷纷
    一
    我的故乡在县城南边的大山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河自南沿山根蜿蜒曲折而至,在村庄的前怀积攒成个大水湾,掉头回旋绕村东而去,潺潺流淌,常年不息。
    水湾两畔,翠柳相拥,摇曳顾盼,去湾水北畔柳林之外,乃一刀削斧劈般的土崖,其势陡峭,一条细窄的隘口小道曲曲折折地从河滩沟底通往土崖上的村庄。平常日里,临河而居的乡人们便会在这崖间小道上出出进进,来来往往,或出坡上地,或牧耕晚归,偶有村妇结伴去崖下湾畔浣衣,柳林里便会飞荡起阵阵爽朗的笑声。
    1948年的春天,那是一个乡亲们难以忘怀的日子。
    严寒过罢,春天来临,虽是立春已久,但是乍暖还寒,春风依然料俏,可水湾两畔的柳树林儿,却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悄然地氤氲起一抹淡淡的嫩绿,似有若无,像云如烟,将一缕人们期盼已久的春意,在春光明媚的曼妙中尽情地揉进了湾中的那片盈盈碧水里,醺醒了土崖上的那个古老的村庄。那年故乡的春天便在这抹醉人的春意里开始了。
    柳绿染尽春分风,三月里的家乡,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色。冰融的小河唱起了欢乐的歌谣,碧水里泛起了润眼的清澈;秃枝间钻出的簇簇嫩芽,青葱间张扬着一抹淡淡的鹅黄;水湾依临的河滩地中,片片果园间已是鲜花初绽,朵朵梨花傲立枝头,如霜似雪;枝枝桃花娇艳娆娆,风姿绰约;土崖上的迎春花虽然有点恋恋不舍,可依旧是被春风无情地吹落,将一缕香魂伴清波远行;村庄外的田野上,小麦早已拔节直立,簇拥相连,青翠欲滴,春风徐来,麦田里荡漾起层层涟漪,恍若春潮涌动,令人心旷神怡,春阳正暖,晒得人微醺欲睡,转眼间,清明节已经来临。
    二
    鸡叫三遍,乡村的春夜里依旧是一片虚黑寂静,可在村南临崖边上的一幢低矮的土坯房里,云来娘已从熟睡中醒来,她摸索着点燃起炕头上的那盏煤油小灯,借着那片昏黄的灯光,她穿衣下炕。
    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按乡间习俗,今天早上,家家户户的人们都会早起,趁着太阳出山前的这段晨光,到墓田里为先人的坟头上培添黄土,意为埋在地下阴间的先祖们修缮房屋。
    上坟添土,这本应该是家中男人们的活计,可自从去年秋天,云来顶替村子里瘸腿的顺子哥去县里当上了国民党兵后,就留下了云来娘孤灵灵地一人在家,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就靠她独自支撑应承着。
    屋外的夜色依然有些昏暗,云来娘敞开屋门探出头去,瞅望着东方的天际间尚未泛亮,那满天上的星星静静地散发着一片蒙蒙胧胧的亮光,见天色还早,云来娘只好闭门回身,将那副瘦弱的身躯重新倦缩在那盘尚散发着温热的土炕上。
    她迷起双眼,呆怔怔地守望着眼前那盏昏黄的孤灯,一片桔黄色的灯光静静地洒落在她那张满是绉纹的脸上,本是三十五、六岁的年龄,正是脸面鲜亮的时候,可生活的艰辛,使她那张俊俏的脸庞过早地透露着一丝无奈的苍凉。守望着那盏微光闪烁的孤灯,在那片幽幽的灯光里,她仿佛看到了去年此时,儿子转身出门去给他爹爹上坟添土的身影,无意间一缕无可奈何的愁思霎那间涌上了她的心头。
    十八年前的那个春天,在一场淅淅沥沥漫洒天际的春雨里,一顶花轿把她从河西的家院抬进了河东的一所青砖瓦房的大院内。喜庆的鞭炮响尽,欢快的喜乐奏罢,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温柔地依偎在丈夫的胸间,看红烛摇曳耀映双喜,听春雨纷洒敲打窗扇,一丝幸福的微笑甜蜜地漾溢在她的脸上。
    时光似箭,转眼间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东风劲吹催万象更新,温暖的春风伴儿子降生人间,从此以后,她相夫教子,度过了一段安静祥和的岁月时光。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五年后的一天,丈夫突然得了一场重病,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从此以后,她们娘俩被家里人当作了“丧门星”,在家里过上了人人欺视的凄惨生活,就这样,她在婆家饮气吞生地苦熬了四年之后,眼瞅着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领着儿子回到了娘家。
    住进了娘家的家门,虽说是日子好过了一些,可她毕竟是出了嫁的人了,虽说是自己的爹娘十分地疼爱她和儿子,但碍于哥嫂的情面,住在娘家也不是一个长久的事,只好由爹爹出面,买下了村子里顺子家南崖边上的一处闲地,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好歹地培搭起了两间土坯草房,苦命的娘俩这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
    为了生活,云来娘只好跑到附近村子里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中,靠给人家洗浆缝补做些零工,挣点小钱来勉强度日。
    自古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云来打小就乖巧懂事,又加上个子长的比同龄的孩子高出许多,十岁那年起,便去外面讨些活干,挣些工钱帮衬家用。那年月兵荒马乱的,特别是日本鬼子占领昌乐县城后,三天两头地派人到乡村里征调民伕去县城里修据点,挖壕沟,不想出工的有钱人家就会雇人顶替出伕干活。
    村子西头的顺子家里,家景虽说是不很富裕,但家有良田数十亩,日子过的还算凑付。只可惜家中唯一的男孩顺子,从小就落下了腿瘸的毛病,轻来轻去地干点活儿还可以,至于到县城里替鬼子修筑工事,那是根本不行。
    云来娘买顺子家的那块地时因钱不凑手,尚欠着顺子家一些钱。为了及早帮着娘还清人家的欠款,每每有公家差事摊派到顺子家的时候,顺子总会跑到云来家中,提前儿打声招呼,于是第二天早上,鸡叫头遍云来便就起身离家,先去顺子家里吃饱喝足,这再捎带着响午时吃的饭食,肩上扛张铁锨,天刚已溜明,就跟随着村子里的大人们,踏上了去县城的路。那云来虽然个头长得不矮乎,可年龄毕竟还小,力气总有些不济,干活时稍有点怠慢,就会挨上监工鬼子兵的几下皮鞭,好强的云来总会忍着疼痛,咬牙坚持着,直干到太阳落下西山,天也开始灰蒙蒙地暗了下来,他这才拖着一身的疲惫,赶上十多里的夜路回到家中。
    顺子家本是一户向善人家,每当雇云来去县城干活时,总是象待侍自家的亲人一样,好饭好菜地管吃个够,临行时再多添上几张米煎饼,外夹带着上几块油煎过的鳞刀鱼。对于这些上好的午饭,云来舍不得全吃净,把节省下来的带回家,让娘也美美地吃上一顿。
    顺子有一个小妹,名叫英莲,和云来年龄一般大,只是生日比云来小着二个月。小姑娘从小就长得机灵秀气,待人处事心眼儿也特别的实成。自打云来经常来家替哥哥出伕干活后,英莲打心眼儿就十分地佩服他身上那份乖巧懂事、干活实在的好脾性。一来二往彼此相熟,日久天长,在英莲那个小小的心灵里,竟然是偷偷地喜欢上云来。而云来呢?每逢刮风下雨的日子,便是农家最为清闲的时候,他总会忙不跌地跑去找英莲玩耍。                                村前崖下湾畔上的柳树林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转眼间已是七、八个年景过去了,英莲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娇艳秀美,心灵手巧的大姑娘,而云来也长成了一位五大三粗、身子壮实的棒小伙。
    生活就像一杯清纯的酒,日子越久而变得俞加绵柔和醇厚,在英莲和云来各自那片情窦初开的心田里,兀自升腾着一份缠缠绵绵的爱恋,他们如同村前小河里那成双成对畅游碧水的鱼儿,在彼此的眷恋和期盼中,偷将一丝爱的甜蜜酝酿私存在那片相互爱恋着的情怀里。
    三
    金秋十月,乡村的田野里到处是一片丰收的气象。微风中红通通的高粱含笑摇曳,秋阳里沉甸甸的谷穗低首吟唱,他们就像是一对对热恋中的情人,伴瑟瑟秋风,张扬着一派梦圆锦秋的喜悦。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天空,将大地上的万物涂抹上一片金灿灿的气色,远处那横亘起伏的青山,田野里那静待收获的庄稼,还有那炊烟袅袅升腾的村庄,尽在这余晖地浸染中俞发变得秀美俏丽起来。
    带着一身的疲惫,裹挟着一缕谷穗的清香,在夕阳落山前的最后一抹余晖中,云来从谷田里归来。刚走进村口,他就看到大街旁边的古槐树下,英莲正斜依在树上,顾自地擦抹着眼泪。像是受到了什么委屈似的。
    云来赶忙走上前去,着急地问到:“英莲,你这是咋了?”
    英莲抬起了那双含泪的秀 眼,瞅望着站在跟前的云来,未曾开口,泪水不由的又“扑簌、扑簌”地流了起来。
    云来看的心急,忍不住拉起了英莲的手,“英莲,你这倒底是为个啥事?”
    看着云来那副着急的样子,英莲这才止住了眼泪,不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今天上午,县府里派人到咱村,说是南乡一带山区里的土八路要来攻打县城,特地派下征兵令,要咱村里找十个人去当兵;听说要去打仗,乡亲们没有一家愿意去的,倒是那张保长出了怀点子,叫人写下小纸条,要家里面有年轻壮劳力的户拾号,谁家拾到谁家去,不巧俺家里拾到了一个去当兵的条。”
    听到英莲说的话,云来一下急的上了火,“那怎么能行呢?顺子哥瘸着一条腿,走起路来不爽利,这不是叫他白白去送死吗。”
    英莲无奈地点了点头,“谁说不是来,愁的俺一家人都吃不下饭,慌的俺爹爹忙到保长家里去求情,谁成想爹爹不但没求下情,反到挨上了一顿臭骂,被保长踹了二脚撵回了家,并且那保长撂下了狠话,要是哥哥不去就抓俺全家人送到县府去。”
    闻听着英莲那细细诉说出的话语,云来的心里倒是寻思起来:今天早上,他去西坡给后街上二财主家割谷子时,见到保长派来的狗腿子挨家挨户地下通知,叫乡亲们吃了早饭后,每家去个人儿到乡公所开会,原来就为这件事。
    “那俺娘拾到的是什么号?”云来不无担心地询问着。
    “恁家里没拾着去当兵的号。”英莲轻声地对他道。
    “啊,那就好,那就好!”云来顾自喃喃自语着,然后低下了头,呆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沉思了好一会,好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心里事,一双浓眉被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恍然间,他猛地抬起了那张黑黝黝的四方脸,望了望余晖里英莲那泪盈双眼的可怜劲儿,情不自禁地从两眼里放射出一束情真意切的亮光,他满含深情地对着英莲说:“英莲,俺刚才都琢磨好了,等待会儿回到家里跟娘说一声,俺要替顺子哥当兵去。”
    “什么?”英莲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茫然地瞪大了那双溢满惊讶的眼,像是听错了云来仿才说的话。
    “英莲,这是真的,想想你们全家人对待俺的好,总想找个机会来报答一下;再说俺待在家里,也是整天里给人家扛活打短工,还不如到队伍里扛枪吃饭,多挣俩钱儿来孝敬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呀?恁快说”英莲这会儿破啼为笑,忙不跌地催问着。
    “只不过俺想娶你做媳妇”话已出口,霎时间那云来好像羞答成了一个大姑娘,扭扭捏捏地低下了头。
    聆听着云来憋鼓了好长时间才吐出来的那句真心话儿,一片红晕悄然地飘浮在了她那白净润靓的脸颊上,她满含深情地瞅量着眼前这位她早已喜欢上的小伙子,心儿醉了,眉眼笑了,宛如一朵雨后盛开着的洁白梨花,颊颜生辉,端庄素雅。她温柔地朝云来点了点头,话语里溢扬着满满的感激:“云来哥,俺答应你。”
    “这是真的?”一份由衷的高兴顿时升荡在他的心间,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大胆地走上前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把英莲拥抱在怀里,将颤抖着嘴唇亲吻在那张滚烫的脸上。
    “云来哥,别这样,叫人看见了会笑话死咱的;晚上俺在南崖下水湾旁边的柳林里等你。”英莲绯红着俏脸,慌乱间挣脱开云来的怀抱,转身朝小巷深处的家中跑去。
    四
    东方破晓,晨曦漫洒乡村,一抹蒙胧的亮光便渐渐显现了那扇纸糊的格棂子窗上。屋外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上,几只早起的鸟儿开始跳跃枝头,“唧嚓,唧嚓”地亮开了嗓喉,给这宁静的晨间增添上了一丝躁动。
    云来娘再次起身,走下了炕头。
    院子里依然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中那些眨眼的星星,也在晨曦里悄然地变得暗淡下来。
    云来娘扛着铁锨走出了家门,顺着门前的小巷,径直向村中的那条东西大街上走去。
    等她来到了巷子口,撒目往大街上一望,不由的一下子愣了起来。
    就见街北人家的墙根下,依墙坐着一溜儿的穿黄军装的人,他们揽枪靠墙仰头熟睡着,整个大街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队伍进村了!”云来娘心里禁不住有些害怕起来。
    那年月,乡亲们最怕的就是队进村,特别是那国民党的队伍,进的村来,当兵的个个横凶霸气,他不是跟村民们要吃要喝,就是到每家每户里抢鸡牵羊,闹腾的村子里是鸡犬不宁。
    云来娘心里害怕,忙转身想躲回家,就在这时对面墙根下站起来一个大个子兵,急忙走上前来,吆喝着打声招呼:“大嫂,别害怕,我们是解放军,专门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帮助穷人们翻身得解放的。”
    听着那人说话 是那么得和和气气,云来娘方才还十分害怕的心儿 ,此时倒也平坦了一些,她站下身子,扭眼定睛往那人身上看去,就见那人个头高挑,浓眉大眼,身上背着一杆盒子枪,头上戴着一个镶着红五星的黄军帽,慈眉善目,一脸的微笑,叫人看去是那么的平易近人。
    “你们是不是从南乡里来的土八路?”云来娘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是的,我们就是以前的八路军。”那人依然是笑容可掬地回答着。
    “那俺看着咋不像呢?以前县长大老爷来俺村里训话时曾说过,那八路军个个长的都是绿眼睛,蓝鼻子,红嘴巴,专吃那些死孩子肉的”
    “哈、哈、哈……”听闻着云来娘那颤颤抖抖的话语,大个子兵忍不住大笑起来。
    “大嫂,你看俺长着绿眼睛蓝鼻子红嘴巴吗?”大个子兵一边追问着,一边故意把脸凑到云来娘的眼前来。
    云来娘使劲摇了摇头。
    “那你再看看俺们那些战士们长没长着绿眼睛蓝鼻子红嘴巴吧?”说着话,大个子兵随手拉起了云来娘的手,拽着她来到了街北的墙根前,随手一指那溜儿还在打着磕睡的战士们。
    云来娘使劲瞪大了眼,来回在那些当兵人的脸上瞅望着,瞅来望去,哪里有那绿眼睛蓝鼻子红嘴巴呢!
    说话间,村子里那些早起准备去上坟添土的人,纷纷探头探脑地来到了大街上,依墙磕睡着的战士们也被惊醒睁开了眼,急忙起身把枪背在肩膀上,走上前来热情地同乡亲们打招呼。
    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和蔼可亲的脸,再想想以前国民党的队伍进村时,那当兵的一个个横行凶霸样,云来娘这才缓过神来,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连忙来到那个大个子兵跟前,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长官,看来俺刚才是误会你们了,”
    “别叫俺长官,咱共产党的队伍里不兴这一套;大嫂,恁情管叫俺大兄弟就好了”说着他回转身,看了看围拢上来的乡亲们,高声地吆喝着说:“乡亲们,今天是一百五,是上坟添土的日子,趁着太阳还没出山,大家伙快去上坟添土起吧!”
    云来娘先去村东头河崖上的墓田里,给自己爹娘的坟头上培了土,又到河东崖上婆婆家的坟地里,给云来爹的坟堆细心地修理了一番,好歹两下里就隔着那条河,路不远。等她回到村子里时,太阳已经是一杆子高了。
    洒满阳光的村子大街上,倒处是一派欢乐的景象。那些头戴着红五星帽子的战士们,正来来往往地忙活着,有的在大街人家的屋墙上书写着标语;有的在肩挑着清水往各家各户里送。大街西头的土地神庙前,一大帮子半大孩子正围着那个带盒子枪的大个子兵,全神贯注地听他指手画脚地说着啥,并时不时地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眼瞅着那一群半大孩子们的身影,云来娘心里不由地想起了去年秋天到县里当上了国民党兵的儿子来,心里酸酸的好一阵子难受:自打去年儿子替顺子当了兵,云来一次家门也没回,听一个在县里当差的村里人说,云来参加的县保安团,早在年前立冬时,被上头调到了潍县城,防备共军打潍县。
    虽说云来不在家,好歹那英莲挺懂事,时常来家中看望她,还经常捎些米面来,守望着这个招人喜欢的未过门的儿媳妇,云来娘心里也安慰了许多。只不过那天她听大个子兵说是最近要去打潍县城,慌慌的是一点安稳觉也睡不着,只好天天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五
    清明节到了,云来娘依旧是天不亮就起身下了炕,来到外间的灶台前,刷锅添水,拿来昨天晚上英莲送过来的三十个红皮鸡蛋,又去炕头上的罐子里摸出了二十个鸡蛋添巴上,一块放进了锅里头,这才到院子里抱来了一捆干树枝,往灶台锅底下点着火,霎时间旺旺的火苗便在灶台里欢快地烧起来。
    穷人家的日子紧巴着过,这鸡蛋平常日里舍不得吃,除非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客人,这才舍得拿出来。今天她特意多煮上些,待会儿好给住在村子里的解放军的战士们送过去。
    红红的火苗依然在锅底下蹿跃着,一束亮光穿过灶口暖暖地映照在她那张略显清瘦的脸上,生活的艰辛过早地让一些绉纹爬上了她的额头。沉默间,过去的往事悠然地浮现在她的眼前:自打云来爹去世后,她们娘俩受尽了苦难,从来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可如今解放军进了村,穷人的日子也变得舒心快活起来,村子里成立农协会,前街上那日子最穷的老王头干起了会长,以前村里那些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一个个成了秋后霜打茄子,焉巴了头,再也不敢摇头晃脑地走在大街上,看来这世道的确要变了。
    灶锅里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水沸声,一缕缕热气透过锅盖在空中升腾着,看看锅里的火候差不多了,她这才熄灭了灶里的火苗,把煮熟的鸡蛋盛放在箢子里,出门朝大街上走去。
    顺着大街,她很快就到了村西头的土地庙门前,进的门来,她刚想跟战士们打招呼,就见他们一个个持枪背包,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听那大个子训话呢。
    云来娘急忙闭上嘴,瞅见老王头站在旁边,就悄悄的走上去,低低的声音向他一说,恣的老王头咧开了嘴,急忙拽过来大个子兵一五一十地跟他一说,感动的他紧紧地握住了云来娘的手:“谢谢大嫂的好意,只不过俺接到了上级的命令,现在要带着战士们去打潍县城,马上就出发,已顾不上吃了,恁还是把鸡蛋带回家去吧!”
    听着大个子兵说的话,云来娘心里不由地“格噔”了一下,稍微缓过神来,她还是热情的把箢子塞进了大个子兵的手里:“那就让战士们捎着走在路上吃。”
    说话间,又有好几个乡亲走进来,挎着箢子也是给战士们送鸡蛋。
    六
    俗语说:谷雨难得雨,清明难见晴。这清明时节,是老天爷最爱下雨的日子。
    傍晚时分,天空中变得阴沉起来,直到吃过晚饭,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从天空中落了下来,而且越下越大,急风中裹挟着茂密的雨丝,那阵势就像是盛夏里降临的大雨。
    云来娘早早地上了炕,躺进被窝里静静地听,外面的下雨声透过窗户扇子传进来,一直回荡在她的耳边,惊的她久久合不上眼,直到屋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鸡叫声,她这才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恍惚间,她看到儿子云来血头血脸地站在她面前,吓得她浑身一哆嗦,猛然从梦里醒来,睁眼望了望窗户,见外面天已大亮,雨依然还在下着。
    回味着刚才那梦里的情景,云来娘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难道儿子真的……”
    “不会的,不会的,俺那云来打小就心眼儿好,菩萨会保佑他的!”云来娘合上手,闭上眼,虔诚地在心里祈祷着。
    大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第八天的早上才雨歇天晴。
    雨后的乡村里,倒处洋溢着一片湿漉漉的雾气,吃过早饭的村里人,纷纷地走出家门,聚拢到那条大街上。
    云来娘也随着大伙儿凑着堆,这几天心里头光挂念着那在潍县城里当兵的云来了,睡起觉来一点也不踏实,看上去脸上多少有点浮肿。
    人群中,一位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汉,手柱着柺杖叹着气:“唉!这清明节的雨下的有些神气,俺活了七十多岁了,打记事起,从来没见过这大春天里下的雨这么大。”
    “哎,这几天下雨里,你们大家伙有没有听到从潍县城那边传来的大炮声,听老王头说,这雨下了七天七夜,解放军攻了七天七夜的潍县城。”
    “俺听说那刮(国)民党把潍县城修得很坚固,也没顶住解放军的大炮轰,那解放军战士个个奋不顾身地冒雨攻进了潍县城,把刮(国)民党守城的上万个兵不是打死就是抓了浮虏,就连咱县里那个刮(国)民党的县长,也被打死在潍县城里了,唉!那场面真叫个惨呢!”
    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云来娘感到心里害起了怕,忙转身离开了人群回到家。
    云来娘呆怔怔的独自一人坐在炕沿上,正在胡思乱想着,门外传来了英莲那急呼呼的吆喝声,“娘,娘,俺刚才听别人说,和云来哥一块去当兵的狗剩回来了,咋没见俺云来哥的身影。”
    “什么?”云来娘一下子从炕沿上站起来,迎着英莲的喊声跑了出来。
    “那不行,咱娘俩赶紧去狗剩家问问起。”
    狗剩家就在村子东头的河崖上。
    过街穿巷,英莲娘俩个很快就来到了狗剩的家门前,推开那扇虚掩的柴门,一条小黑狗“汪汪汪”地朝她们扑来,随着小黑狗的叫唤声,一张黑黝黝的瘦脸从屋门里探了出来,
    “哎哟,是你们娘俩来了。”狗剩娘老远就打上招呼,急忙出门迎了上来。
    “狗剩娘,俺听说你们家的狗剩回来了,他这在家里吗?”云来娘急切地询问着。
    “在家里呢,他正在炕头上歇着呢。”
    屋里间的炕头上,狗剩还躺在被窝子里没起来,听到屋外传来的云来娘的询问声,不禁心头一颤。
    随着一阵急速的脚步声,说话间,云来娘俩很快就来到了炕头前。
    “狗剩,你回来时看见俺家的云来吗?”
    看到云来娘那满脸焦灼的样子,狗剩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婶子,那天晚上,解放军攻进潍县城后,俺和云来嘎伙着撂下枪,翻下城墙想往家里跑,没成想刚没跑出几步远,一颗飞来的子弹就打在了云来的身子上,俺急忙回过身去抱住他,吆喝了几下他也没应声,慌的俺只好放下他,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婶子,俺没有照顾好云来兄弟,俺实在是对不起恁哪!”
    闻听此言,云来娘如同是五雷轰顶,身子一下子歪到炕沿上。
    “娘,娘,你怎么了?”英莲呼喊着上前把她揽到了怀里。
    那盏半亮半暗的小油灯下,云来娘微闭着那双红肿的眼,静静地躺在炕头上,英莲默默的坐在她的身边,眼里也含着晶莹的泪水;吃过晚饭赶过来的云来的舅舅,一声不吭地坐在炕前的板凳上,闷着头一个劲儿抽着旱烟袋,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挨过了好长的一会儿,云来娘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云来他舅,恁说这事儿咋办呢?”
    云来舅听了妹子的问话,慢悠悠地扬起了脸,“唉!这事儿让咱摊上了,咱也就只好认命了,按村子里的风俗,得给云来埋个衣冠塚,扎个招魂幡,好叫云来的魂灵早些回归故土,免的做个到处流荡的荒野孤魂。”
    “唉!那只好这样了”云来娘叹着气,慢慢地直起了身。
    “英莲,你去外面的天井里找根木头棍,咱那箱子里还有钱粱纸,咱得连夜快把那招魂幡扎起来。”
    “哎!”英莲连忙应承着,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朝门外走去。
    眨眼间,乡村里迎来了初夏的时光。
    一天中午,吃过午饭的云来娘,正独自摇着蒲扇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乘着凉,英莲打门外走了进来,云来娘赶忙起身去屋里拿来个小板凳,让英莲坐在她身边,你一言,她一句地啦起闲呱,正啦的起劲儿,忽然那老王头风风火火地闯进门。见她们娘俩个都在,笑呵呵地开了口。
    “云来娘,告诉你家一个好消息,你家云来没有死。”
    “怎么着,俺家的云来没有死?”云来娘听到急地瞪大了眼,一下子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就是的,你家的云来没有死。今天头响里,乡政府里来人传话说,那天晚上云来被子弹打中后,解放军在打扫战场时,发现昏死过去的云来嘴里还有一丝气,便把他送到了解放军的战地医院被抢救了过来;伤好后他参加解放军,在去攻打济南城时立下了三等功,明天乡政府里派人来敲锣打鼓地送喜报,还要在你家门口挂上个‘光荣军属’的红牌牌。”
    这一下,恣得云来娘的脸上开了花,她上前拉起了英莲的手,“孩子啊!真是老天爷开了眼,好人总会有好报,这下咱云来有出息了,得好好感谢共产党和解放军!”
    “是啊娘,那咱赶紧去把河崖下那座云来的假坟平了吧!”
    “行!”云来娘爽快地答应着。
    “那俺也帮忙去平坟起。”站在一旁的老王头忙不跌地去摸起了锨。
    阳光照耀下的河滩上,暖风习习,翠柳飘绕,水湾畔上的那座假坟旁,英莲上前使劲拔下了坟头上的那根残破的招魂幡,大家伙儿齐动手,不一会儿就把埋着云来衣裳鞋袜的土堆铲平了。
    英莲直起身来,扬起衣袖擦了把汗,笑盈盈的眼里放射出一束喜悦的光,张开歌喉,欢快地唱起了那首在识字班里学会的《沂蒙小调》:“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那;风吹那个谷穗哎,现牛羊……”歌声悠扬动听,轻盈地飘荡在那片波光粼粼的碧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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