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王洪玲
雾里的苦菜花身上落满一层白色的薄薄的繁星似的雾水，宛若多愁善感的少女受了委屈那晶莹欲出的泪滴！
昨天夜里两点，阿梅被醉酒回家的丈夫爆打了一顿！
来一直下着雨，蹲在一棵杏树下的水缸，也落满了老天爷的泪水！在酒精的驱使下，阿梅的丈夫像个魔鬼一样，丧心病狂地用脸盆舀起水，那一盆一盆冰凉的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头顶倾泻而下，直至把老天爷攒满的泪水泼干！阿梅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她的泪水和着老天爷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此时此刻雨还在下！湿漉漉的阿梅不知道这样在流泪的天地间站了有多久。她感到身上很冷，她还感到心已经麻木！但已不再流泪！
转过身缓缓地朝屋里走去，但到了门口，她又停下来，她不想进去，一屁股坐在门坎上。 已失去理智的丈夫又看到了阿梅，还不能解他心头之恨，又朝瘫坐在门坎的阿梅的后背狠狠地踢了几脚，方才做罢，但口里仍然地辱骂着阿梅倒在了床上……
伤心、痛苦的阿梅，就那么绝望、崩溃地坐着，此刻阿梅的世界是静止的，混沌的，黑暗的……那一幕幕往事就像电影似地浮现在眼前……
1979年3月19日，凌晨四点左右，阿梅正做着美梦！梦里有只小花猫刚刚钓到了一条黄色身子，红色尾巴的漂亮的小金鱼！阿梅正要伸手去拿，就被母亲轻柔地呼唤声惊醒：“快起来吧！收拾一下，咱们上益都（现青州）坐火车去。”阿梅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
村子离镇上有七八里的路程，因为那个年代交通工具不发达，基本都是步行。
天蒙蒙亮，叔叔便背着阿梅，随着父母，沿着曲折的小路，一路向镇上走去。五岁的阿梅舒服地骑在叔叔温暖的脊背上，开心得就像腾云驾雾摘到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幼小的她不懂得父母背井离乡心里有多酸楚！爹娘背着行礼，七八里的路程，一家人走走停停，累了歇，歇了走……
终于到了镇上，天已大亮！早有一辆柳山通往益都的客车停在那里。就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阿梅一家人和前来送别的叔叔挥手告别，大家不知道这一别何时再相逢？阿梅望着叔叔渐渐远去的背影，离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个时候的火车很慢，几乎每到一站都要停下来——上下旅客。
确切地说，阿梅这是第三次坐火车。第一次坐，那是在母亲的肚子里，随着母亲去新疆；第二次是生下来六个月的时候，那是随着爹娘从新疆回山东老家；而这一次是第三次，也是有史以来有自己切身体验的一次！她很胆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打扮，形色各异。而且说的话山南海北的，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
经过两天一夜地颠簸，阿梅一家人来到了东北辽宁省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那里的村庄不像家乡的村子似的这么集中，都散居在方圆几里左右的各个角落！
阿梅一家人落脚梦想村。这个村子有二三十户人家。阿梅的父亲大概花了几百块钱，在山里买下了已经闲置不住的三间背靠青山的破旧石头房子，房前是条蜿蜒流淌的小溪。算是在陌生的他乡临时安顿了下来。
阿梅家居住的这里只有三户人家，其余两家是本地的，和外地的阿梅家不怎么交往。
这里地多人稀，勤劳肯吃苦是山东人特有的品质，所以阿梅一家人再也不用挨饿，年年喜获丰收，顿顿吃得上白白的米饭和金黄的玉米饼子！对于这样的生活，阿梅一家感到无比地幸福和满足！能吃饱穿暖这是阿梅一家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何况这里山青水也秀，屋后是四季常青松，门前是小溪流水响叮咚！而且每到春姑娘姗姗而来，山野沟岭各色野菜任人挑选，摘回家去开水一戳，凉拌爽口适宜，别有一番滋味在唇齿留香！每到雨季，树下顽皮的松蛾就会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畅快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松下捡蘑菇也是一片靓丽景色！
当地流传一个采蘑菇的真实故事：放暑假后，正值雨季，有三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相约去山上采蘑菇，边嬉笑追逐着边寻采着蘑菇，不知不觉已到晌午，饥肠辘辘的三个人，便商量着有一个人留下来看着篮子和镰刀，其余两个人结伴回家吃饭 ，回来时给留守同学捎带饭菜！可是当这两个同学吃饱饭，再回到山上相约的地点时，已空无人影！只有蓝子和镰刀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任两个人满山遍野地喊破了喉咙，也没有找到留守的这个同学……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一天午后，阿梅正在菜园子里和活泼调皮的小花猫捉着迷藏，一抬头远远地看见一行人，拎着大包小包朝她这里走来！阿梅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俊秀的小男孩，背着小背包跟在大人的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着，一下子看到了阿梅，腼腆地笑了，阿梅也舒心地笑了。因为在这深山野岭里，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和阿梅玩耍的伙伴儿！
晚饭时，阿梅的父亲说：“在咱上边，又从关里逃难来了一户人家。等咱们吃了饭，过去坐坐，毕竟也是老乡嘛！一回生 ，两回熟，远亲不如近邻！好好嘠伙，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那晚挂在天心的月亮圆似银盘，漫撒着银色的光芒，阿梅跟着父母沐着月色，开心着，也激动着！几百米的距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新住家的门前。父亲敲了敲门，门开了，是白天阿梅见到的那个俊秀的小男孩。还没等阿梅父亲开口，屋里便传来了热情而熟识的乡音：“来来来，快屋里坐……”阿梅一家人先后都随父亲进了屋，闲置的屋里已打扫干净！大家坐在炕沿上，互相寒暄着，问候着……
此后的阿梅再也不会孤单了，有这个清秀机灵的小男孩与她玩耍嬉戏！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海，阿梅就喊他海哥！夏天，阿梅和海哥一同去门前的那条小河捉虾摸鱼；秋天和海哥去屋后的山间采摘榛子；冬天和海哥去冰冻的河面滑冰，坐爬犁……
阿梅和阿海，每天形影不离，玩得不亦乐乎！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八岁的阿梅和阿海都到了上学的年纪。两个人都很开心，也很向往学校的生活。
开学了，阿梅和阿海背着刚买的军绿色粗布书包，蹦蹦跳跳着跟在父亲的身后，顺着山脚下蜿蜒的小路，走上大约二里，要横穿铁路；又走上二里，要过一条宽约十几米的河流，水很浅，大家踩踏着摆放得错落有致的露出水面的石头，过了此河；又走上大约三里路，终于到了学校，直累得阿梅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阿梅和阿海跟着招生老师进了一间教室，教室里已经坐着十几个小朋友了。阿梅和阿海两个人自然坐在同一张桌上，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十几个孩子。此时教室里的座位上，基本上都坐满了孩子。孩子们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着，东张西望着……
不一会儿，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走进了教室，微笑着向大家问候：“小朋友们好！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上一年级了！大家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请大家给自己来个掌声，好不好？”“好！”教室里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阿海头脑灵活，爱动脑筋，每当老师问：“谁会做这道题？”话声还未落，阿海就会把手高高地举起！
过了不到一个月，阿海就被老师推选为班长！同学们都很佩服他的聪明才智，全班同学都举手一致赞成。
就这样，阿梅和阿海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后又一起回家，成为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
有一次下了大雨，河流涨水，淹没了石头，机智的阿海领着阿梅脱掉鞋子，挽起裤腿，一只手握紧阿梅的小手，另一只手拎起两个人的鞋子，第一个跳入水中，和阿梅手挽手淌着过膝的河水，试探着往前挪动着小脚丫，阿梅几次被湍急的河水冲了个趔趄，阿海总是紧紧地握着阿梅的手，向上举起，不让阿梅倒下去，患难与共的两个人终于顺利地到了对岸。
不知不觉冬天已来临。每天天不亮，阿海都会准时地到门前等着阿梅。东北的冬天格外得冷，有一次阿梅忘记带围脖，刮着北风像刀子一样割着阿梅那细嫩的脸颊，阿海就摘下自己的围脖，亲手给阿梅围上。
初冬乍寒的河面，结着薄薄的冰片，踏着滑溜的石头，阿梅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等过了河，阿海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鞋子让阿梅换上！
阿海对阿梅无微不至地照顾温暖着也感动着阿梅的心！
有一天早晨，阿梅一直没有等到阿海！等阿梅跑到阿海家，吆喝阿海时，却已人去屋空！阿梅呆呆地站在阿海家的门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阿梅不明白为什么阿海一家会突然消失？为什么临走前没有和她告别？为什么……
后来听父亲说，阿海老家拍来一封加急电报，要阿海一家速回！所以为了赶车，他们一家人连夜收拾好行囊，头顶着星月，踏上了归途！没来得及向阿梅一家人告别！
从 此阿梅形单影只，再也没有了玩伴！
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阿梅无数次放开喉咙，拼尽全力地呼喊着阿海的名字，但除了山间地回响，却听不到任何回音……无数的梦里，她梦见了阿海来看她，就如同真的一样……
每当阿梅想念阿海时，就在星期天到他（她）们共同玩耍过的山间沟岭和小溪边，去寻找阿海的影子……阿梅也常常来到阿海曾经住过的房子前，呆呆地望着，想着，回忆着……泪眼婆娑里，她仿佛看到了阿海灿烂地笑着，向自己走来……
那个优秀又英俊的少年郎，一夜之间已不知去向！但他的影子像甜蜜的种子一样，深深地种在了阿梅的心里，生根发芽，茁壮生长着……
五年后，阿梅的父母突然有了“落叶归根”地想法，便又带领着一家人，返回了山东老家。
再次回到山东的阿梅，再也没有进过学校！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了。阿梅业已到了嫁人的年纪！在远房亲戚地撮合下，阿梅闪电般地远嫁给她现在的丈夫。
结婚后不久，阿梅就发现丈夫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每天就知道喝酒打牌，还常常夜不归宿！
老一辈人常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个观念一直禁锢着阿梅的思想。阿梅总想慢慢地改变丈夫。可是阿梅却忘记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古训！
磕磕绊绊的日子一晃两年过去了，阿梅生下了一个儿子。
有了儿子的阿梅过着拮据的生活，自己每天要带孩子，不能出去干活挣钱。可丈夫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娘俩的吃都成了问题。无奈之下，在儿子六个月之后，把儿子交给了孩子的奶奶照看，阿梅就找了一个建筑工地，给人家当小工！
娇小瘦弱的阿梅刚到工地时，推不动泥沙混凝土，歪过车子，被工友们嘲笑过！阿梅一个人供着三个大工，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腿痛！阿梅有时候也想歇个班，可一想到家中蹒跚学步的儿子，阿梅就浑身长满了力量！为了每天十八元钱，阿梅坚强地苦干着。手急眼快，勤劳肯干，从不偷懒的阿梅，赢得了领导的赞扬，又加了四块钱的工资，阿梅干劲更足了……
面对整日喝得烂醉如泥的丈夫，阿梅有时也会和他理论，丈夫会咆哮着和她扭打在一起……阿梅常常会鼻青脸肿的地去工地干活。炎热的夏天，那额头的汗水常常会伴着眼角的泪水滴入泥沙里，泥沙也会怜惜而哭泣……
远嫁后的阿梅每次回家探望父母，会察言观色的父母也总是劝着阿梅“将就着过吧！为了孩子……”可他（她）们不会知道阿梅心里有多苦！
痛苦中的阿梅，她好想挣脱婚姻的枷锁，去寻找自由！可是她不想让爹娘生气、担忧；为了孩子，她还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但是，只要她想想：挣脱枷锁的日子，她就会开心地飞起来！在无数的梦里，阿梅真的会开心地飞起来……
随着年龄地增大，阿梅再回娘家时，会强装笑颜……
阿梅常常记起，在她十岁那年，她曾做了一个梦：梦中的阿梅天旋地转，眼泪逆流成河……醒来后的阿梅抱着母亲痛哭零涕：“娘！你答应我，等我长大了，一定一定不要给我找婆家……”母亲诧异地问阿梅为什么？阿梅说不出是为什么，只是摇晃着母亲，再三地恳求着母亲，不要给她找婆家！直到母亲不以为然地笑着答应了她，阿梅才放下心来！在阿梅成长的路上，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令她对婚姻如此抗拒的梦！但她却一直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到现在，苦苦为梦寻求答案的阿梅终于明白了一切：没有感情基础，视若儿戏的婚姻，给她带来了多年地痛苦与折磨，而她实在又无力反抗……这就是十岁那年，那个短短的梦，却是几十年地“解”啊！……
渐渐长大的儿子，上了幼儿园。上了小学。上了初中……阿梅像一只蜜蜂一样，辛勤地劳作着，任劳任怨！……
可是，可怜的阿梅……
阿梅一闭上眼睛，那硕大的，铁板一样的巴掌就会出现在眼前！ 雨点似的铁掌落在头顶，那钝痛的感觉伴随着震耳欲聋地声响，阿梅觉得整个身体都随着巴掌地起落而颤动。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挨打，只不过这次比较严重！原因是阿梅对夜半不归的丈夫，多唠叨了几句。
阿梅常在心里这样想：阿海，如果当年你不曾离去，也不曾一去便杳无音信！现在陪伴我身边的人会否就是你呢？
如果是你，我每天清晨就会变成一只快乐的鸟儿，展翅飞翔，或站立枝头，放喉歌唱；或冲入云霄，尽享美景……就算有一天，我一不小心折断了翅膀，你也会轻柔地托起我受伤的翅膀，倾尽你的唾液为我疗伤！哪怕我每天偷懒，你也会温柔地把我抱起，用自己当梯，张开双臂，用尽毕生的力量 ，把我抛入云霄，助我飞得更高更远……
晨雾里的阿梅，就那么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雾水打湿了阿梅的头发和衣服，脸上也吧嗒吧嗒地滴水，但阿梅已分不清滴落的是雾水还是泪水！
她低下头，看到了苦菜花！苦菜花，叶绿，花黄，性凉，味苦！阿梅想：她就是这苦菜花，外表素雅柔弱，而内里苦涩却坚韧！
久违了的太阳终于微笑着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天空，照亮了大地，照亮了世间万物，也照亮了我们的阿梅……
作者简介：王洪玲，女，山东省临朐县柳山镇北崖村，从事面食加工。自幼爱好文学，劳作之余，喜欢执笔书写，记录一份自己对生活的执着和爱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