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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4-07 09:21
鄌郚总编

王庆德丨我送娘归去

  我送娘归去
  王庆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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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丙戌正月十四日
  今天又是正月十四日,母亲离我而去已是整整两年了。
  月亮依然从东山坳里慢慢地爬上来,圆圆的,皎皎皓皓,清清泠泠,几颗星星躲到了天际,长空寂然,杳无声息。我问月亮,为何圆在骨肉分离的时候?我又问母亲,为何在月圆时撒手人寰?
  月亮不应,母亲不答,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门前。这人天相隔的滋味竟是这般无奈,这样的茫然!
  我想母亲在那边也许平和安祥的吧,如她那在时;也许更多是对儿孙的牵挂,如她那未走前。
  两年来,每当更深人静,尤其是那圆月当空的时候,母亲总来到我的心头,影在我的面前,我便轻轻地问一声:“娘,你走得还好吗?在那边还舒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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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癸未年腊月初五
  ——“娘起不来了!”
  刚坐下吃早饭,一口面条还没有咽下去,电话铃响了。我摸起电话,传来弟弟急促的声音:“娘今早突然得病,起不来了。”接着便是呜咽的哭声。
  我急切地问道:“十天前我回去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
  “大概是老病引起的,几天不大便,昨天泻得急了点,就……”
  “你看护好,我马上回去。”
  放下饭碗,登上汽车,奔向回家的路。
  汽车在公路上疾驶,时速已达到120公里,可我还是觉得慢,恨不得一步就站在母亲的床前。
  路侧的屋宇、古木、旷野闪电般地向身后飞去,那一幕幕叠影里却映出了母亲。母亲一会在庄稼地里拔草,一会又在老屋里忙活,一生辛劳,大半辈子困苦,可不愁衣食的日子过了没几年便染病卧床,好的东西吃了难消化,一日三餐只吃煎饼。新衣服她不让买,说穿不烂了。透风撒气的房子也不让修,说这样住着挺好。天棚早已斑斑驳驳,补补可以,也不让重做,并且叮嘱我:“别怨这怨那,怨就怨我,我住惯了。”
  我拿什么来孝敬母亲呢?
  幸好还没有停医忌药。
  在求医延病的十年里,母亲受尽了疾病的折磨,每一次大病临床,她都靠毅力赶走无常,硬挺过来。
  这毅力就是对儿孙的眷恋和挚爱。每每来到母亲的床前,她就有了精神,也仿佛减轻了病痛。见面先问走时,临别必问归期。每每离家,又是那般的不舍,先是扶了拐杖,挪到断墙前,望着我上车,望着我远去。后来渐渐地走不出老屋了,便移坐到屋门前,望我走出院子,闭上院门,即使是朔风大作,漫天飞雪,也从不畏缩。就是十天前离家时,还是先扶她坐在靠窗那张藤椅上,再把窗子打开,从窗口里目送我走出院子的。
  短短的十天怎么就……
  车“咯噔”一声,把我从深深地回忆中惊醒,我走进中心医院,请了大夫,又拉上两罐氧气,匆匆地赶到了老家。
  家中的温馨没有了,更听不见母亲那亲切的呼唤,只见母亲仰卧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父亲、弟弟木然地站在床前。
  输氧,检查,抢救……
  大夫走出昏暗老屋,低声告诉我:“年龄大了,身体又极度虚弱,加上大量脱水,已经十分危重。”
  “上医院。”我说。
  “医院的条件好一些,或许多延些时日。”
  可母亲坚决不肯。她断断续续地说,我长了十几年病,受够了罪,不是为了你们,早就走了。我八十五了,为我好,就叫我守着这老屋,哪里也不去了。
  任凭我怎样申述住院的好处,只是要守着这老屋。万般无奈,无奈万般。孝顺孝顺,顺也是孝啊,只得依了母亲,在老屋里抢救。
  输液,消炎,补充体能。努力了两个昼夜,病情也有了些稳定,可原来的便秘变成了大小便失禁,那神情也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再有二十多天就要过年,治下去,到年底怎么样?家乡的风俗忌在年关。停止治疗,马上出现危险。不能犹豫,更不言放弃,要让母亲过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努力,即使最终无望,延迟一日、一时也是作儿孙的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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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癸未年腊月二十三日
  ---难过的小年
  进入腊月中旬,母亲精神有了一些好转,冥冥里让人有了一丝希望,可病情时好时坏,我的心也就随母亲的病情,时而紧张,时而平缓。
  腊月廿二日,请假已是两周,看看母亲还能稳住,我怀着惴惴的心,俯在她的耳边说要回单位一趟。母亲一把抓住我的双手,焦急地问:“几时回来?”
  “只住一天,把事处理完马上回来。”
  母亲微微地点头,泪水立时就从眼角流到了耳边。
  我站起身,母亲吃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送我,然而已是不能了。只得侧过身来,泪眼模糊地望着我走出屋门……
  很少流泪的我,流泪了。
  回到单位,续了假,第二天早晨又急急忙忙回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仅一天未在,老母的病情却急转直下,呼吸短促,周身无一处不疼,呻吟不止。我的心立时紧了起来,本想盼望母亲渐渐好起来,却事与愿违。眼看着母亲在病床上受罪,我的心在流血。
  今天是小年,这小年简直成了一关。
  请大夫急救,输液、服药,皆不见有缓,大夫建议用杜冷丁止痛。
  可这杜冷丁一旦使用就很难停下来,还是不用的好。可看看母亲疼痛的样子,听听那撕肝裂肺的呼喊,又觉得不减轻母亲的病痛无疑于伤天害理。用还是不用,我拿起来放下,放下又拿起来,不知犹豫了多久,实在没有法子让母亲减除疼痛,只得听从大夫的建议注射了杜冷丁。
  一针下去,疼痛立时缓解,这饮鸩止渴是为了母亲,还是害了母亲,我心里不是宽慰,而是深深的自责,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按照老家的风俗,病人是不能在房子的里间过世的。父亲要把母亲移到外间,母亲似乎也已知病情的危重,点了头。这种风俗我历来不信,外间风顺,屋冷,打针吃药也不方便,父心是好的,他怕碍了子孙,执意要移,真是严命难违,只得在门口挂上毯子,稍挡寒风,又在外间点上火炉,在床上加了两层棉被,将母亲移到外间,又从木柜里把寿衣搬了出来。
  望着母亲那腊黄的脸,看看床侧那摞寿衣,难道母亲就真的无望了吗?
  屋外一片漆黑,远处偶而爆出几星火光,随着又是几声鞭炮炸响,乡村里开始辞灶了。
  从记事时起,过小年的晚上,就跟在母亲身后烧香、磕头,等着送走灶王吃母亲递给我的那几粒糖瓜,还有那一块黄面饼子。那糖真甜,那饼子真香,况且那饼子上还有两枚大枣。等我长大了,进城了,不能回来过小年,母亲再也不辞灶了。
  “家里人不全,不辞灶。”
  母亲总是揭下旧的灶王,叠起来,再贴上新的灶王。我三十多年没有回家过小年,三十多张灶王齐齐整整地叠在那里,记载着我没有回家过小年的年头,更蕴藏着母亲过小年时对我的思念。今天,我回来过小年了,母亲却只能躺在床上呻吟。
  “人全了,辞灶,过小年!”
  呻吟着的母亲,没有忘记人全了辞灶,但母亲却不能引领我在灶前祭酒供菜了。
  母亲躺在病床上,用足了精神,眼看着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焚化旧的,挂上新灶君时,脸上露出了欣慰,渐渐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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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癸未除夕
  ——陪母亲过最后一个春节
  是精神的抚慰,还是母亲生命力的顽强,小年过后,母亲的病又有些平稳,一天能进三餐,用油水泡的煎饼每顿能吃半个。朋友来看望,送了一盆杜鹃花,我问母亲:“这是什么花?”
  老母道:“木槿花,你忘了小时候摊完煎饼,就要我给你煎木槿花吃?”
  虽然花名认错了,但这粉红色的杜鹃花与木槿花差不了多少,并且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淘气。这精神令人高兴,只是那周身无名的疼痛,有增不减,只得把杜冷丁增加到两支。
  到了腊月二十八,神情更超乎平稳,一家人欢喜不尽,盼望着度过春节,随着天气转暖渐渐地好起来。
  除夕上午,我贴上春联,还有飘飘摇摇的“落门前(钱)”,母亲要我帮着侧过身子,看着这鲜艳的红,露出了一丝笑容。午后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我:“你不走了?”
  “不走了,一块过年。”我附在老母的耳畔边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
  “那好,快包饺子,荤素两种。”尽管饺子已快包完,母亲还是不忘叮嘱一句,更没有忘记要包素馅饺子祭奠祖宗。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响起来,过年了。在母亲的床前摆了一张小矮桌,父亲、弟弟、两个侄子分长幼坐在小桌四周,四个小菜,一盘水饺摆满小桌,酒杯放在盘子的隙间,筷子只有拿在手里。斟满酒,一齐举杯敬母亲,平素不大吃酒的我,一饮而尽。
  三十多年没有陪母亲过年了,而今却是在母亲病重的时候。这三十多年的春节难道都忙得脱不开吗?我内疚、自责,愧为人子。然而母亲是宽容的,看到我们五人坐在床前,那瘦削不堪的脸一直高兴着。
  鞭炮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渐渐连成一片,夹杂着几个震天雷的巨大声响,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山村里过年了,母亲又添一岁,八十六了。
  母亲显然没有睡着,她睁开眼,嘱咐一句:“你们也该轮着睡会。”
  天还没有透亮,晚辈来拜年。三五一块,七八一行,拜在母亲的床前,祝愿母亲新的一年康健起来。尽管不能起身,还是低声的吩咐着:“拿钱,拿钱,一个孩子一张新票儿。”朋友来电话拜年,她躺在床上叮嘱别忘了给人家压岁钱。看到母亲高兴,这守在床前的劳累也早就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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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申年正月十一日
  ——“你弟兄俩别再费劲了。”
  春节过后,病情虽未见好转,却还算平稳,便提议再搬回里间,父亲同意了,定在正月初六,大约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吧。
  初六的上午在里间搭了铺,将母亲搬进去。老母被折腾了一阵,精疲力竭,昏睡过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又看到了转机,可杜冷丁还是停不下,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饮食也只有流质下咽。那呻吟声也小了,气力也有些散。常常伴有呓语,令人毛骨悚然。本家弟弟及邻居们都来了,排了班,夜间轮流陪护。我与弟弟一人上半夜,一人下半夜。
  正月初九,通知我开例会,并说最好能到会,哪怕时间短一点。这个要求在情理之中。
  父亲走过来了,他说:“你离开一次,你婶子就病重一回。你小的时候,算过一卦,说我俩担不了你,不让你叫爹叫娘,就叫叔叔,婶子。”
  “怎么担不得?你俩都八十多了,我也快六十了,不是都好好的吗?”我历来不信这一套,婉转的反驳了一句。
  “说担不得,还有一个说法,就是临终时不在眼前,担心你走了,就……”,父亲又喃喃地补了一句。
  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望了望母亲,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
  我向老母道别,她从被子下伸出那只瘦如枯柴的手,抓住了我,说了一句:“不能不去?”
  “我快去快回,明天头午保证赶回来。”
  母亲那冰冷的手松开了,我的泪水也滚了下来。
  我又一次离开了病重的母亲,第二天上午开幕式结束后,又一次匆匆赶回了家门。
  一夜未在,母亲病情急转直下,似乎连睁眼的力量也没有了,侄子告诉我,老母呼喊了一夜,已经心力皆竭了。
  我后悔,或许不离开这一夜,老母将不至于到此地步,或许……
  再一次抢救,各种措施一齐上,抢救了一天一夜,到正月十一日早晨,仍不见好转,只有一息了。
  父亲又一次安排将母亲移到外间。补液、输氧,注射能量合剂,还有两支杜冷丁,母亲醒了过来,抓着我的手,清晰地说了一句:
  “你弟兄俩别再费劲了。”
  这是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到了这种时候,仍不忘对儿子的关切。
  我泪下如雨。
  我没有说一定继续治疗下去,那将有违母愿;我也没有点头同意,我不能放弃,不能!只要还有一息,就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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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申年正月十四日
  ---我不喊“娘去西方大路”
  看看病情日笃的母亲,期盼天气转暖渐渐好转已经无望了,就是过了二月二再走也难了,再退一步,无论如何也要一起过一个元宵节。
  可母亲就连流质亦难下咽了,只能用羹匙喂水;药更不能服用了,只能靠输液补充能量和消炎,连呻吟的气力也没有了,连续两天只是静静地躺着,伴有轻轻地喘息,辛苦一生,操劳一生,已是身心尽瘁了。
  除了输液,我很少叫她,让她静一静,歇一歇吧。只有亲友探视时,我才喊醒她,也只是微微睁一下眼,接着便是两行清泪,再用手抓一抓我的衣裳。她感激亲友,留恋绕膝的子孙,也不舍这座老屋。
  正月十四早晨飘了一场小雪,我去墓地在祖父祖母的坟下扫出了一片空地,抡起镢头,为母亲开了墓穴。回身对来帮工的邻居说:“这还是寿坟,我还要为母亲延些时日”。
  过了中午,老母左臂开始出水,输入的液体已不能吸收,挂了一个多月的吊瓶摘了下来。
  我问大夫:“就这样算了?难道连正月十五也过不去了?还得努力!”
  大夫只是摇头。
  母亲的寿衣穿好了,一家人屏息立在床侧。我坐在床上,手按着老母的脉搏,望着她那瘦削但还安详的脸,听着微弱的呼吸,我陷入了深深地反思和自责。为什么就不能挽住母亲再住几年?哪怕一年半载。我不足二十岁离家,近四十年有几天陪在母亲床前?母亲的心我知多少?母亲的辛劳我又分担了多少?母亲一生多病,病病好好,不料这次竟一病不起,是治疗不力还是护理不当?细细推想,还是多年积劳,透支太大,一旦崩溃,便无可挽回了。倘在十年前就请长假以侍母亲,或许能挽住母亲不去,……然而,晚了,一切都晚了,大限已到眼前,后悔更是无济于事。
  天黑了,屋里亮起了灯,母亲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我推开屋门走出来,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月亮从东山上爬上来,圆圆的,再过一夜就是元宵节了,我问苍天,在月圆的时候,为什么人就难圆?
  忽然,一只夜鸟扑楞楞从天空飞过,我打了一个寒战,转身走进屋里,母亲依然身着寿衣,安详地躺在那里,我抓到右手腕,手腕上的脉博已经没有了,只还有胳膊弯处的动脉还在微微跳动,母亲就要走了……
  我两眼盯着母亲的脸,期待着,期待着老母临走前还有什么嘱咐。然而母亲只是静静地躺着,微微地呼吸着,似乎在极度疲劳后的酣睡中。
  墙上的挂钟刚敲过九点,就见母亲额头上的皱纹渐渐舒开,脸上也有了一点光泽,一家人紧张起来,我贴近母亲的脸,仔细地看着一丝一毫的变化,突然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我赶忙把耳朵贴近唇边,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见从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在这弥留之时,母亲还是从心底里留恋着,……
  突然,母亲的眼张开了,我急忙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没有反应,呼喊也不应,接着慢慢合上了,呼吸渐微,胳膊上的脉搏也摸不到了,我深知,在这大势已去的时候,任何的呼喊都是无益的,只会徒增老母的痛苦,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喊叫了一声“娘!”……
  “娘”是对女性最伟大最尊贵的称呼,父母怕我不能长命,不让我叫娘,在这无法控制悲痛的时刻,我违了父母之意,从心底里呼喊了出来,却不知娘听到了没有。
  破旧的茅屋里一片混乱,喊娘声,呼奶奶声,一声高过一声,然而,千呼万唤也是唤不回娘的生命了。
  时钟指着9:15分。
  母亲一生勤劳慈善,最怕恶狗。病重时,大娘用菁麻为她做了一支鞭子,我取了过来,轻轻地塞在了母亲那冰凉的右手里。
  按照家乡的风俗,要为母亲指路。梯子搭在茅草的屋檐上,我作为长子,要爬上去高喊:“娘,你上西方大路!”我爬上了梯子,却没有喊。我不能让娘走,娘也不能走,您的儿子要您回来啊,再回来看看我,看看站屋前的一群儿女孙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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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申年正月十五日
  ——我抱娘回家
  痛心切肤,一夜无眠。
  黎明的时分,要到村外给老母送第一趟纸,焚化一些纸钱,让母亲在西去的路上作盘缠。
  我拖了长长的纸幡,身后的弟弟提了一罐浆水,一族的晚辈紧紧相随,一行身着白色孝服的队伍在夜幕里缓缓行进。走出村的西头,一轮圆月还悬在西山上。这西山,母亲领我爬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但在山上拔翻白草充饥的景况却就在眼前。如今西山仍就是西山,圆月也仍就是那圆月,吃饭再也不用掺翻白草了,可母亲却永远地去了,山再好,老母不领上我了,月再圆,我的家不圆了。
  焚化了纸钱,倒掉了浆水,向着西方旷野叩了头,一行人,一团哭声震荡在夜空里,震荡在娘曾劳作过的山谷里。我泪下如雨,却没有哭出声来。
  我没有忘记娘在病重时地嘱咐:“我死了,你别哭,哭管什么用?管好自己,管好孩子,比哭我十次八次要强得多,要听话。”我含泪答应了。如今,我听娘的话,强忍悲痛,不哭!
  向娘遗体告别的亲友一家接着一家,哭声一阵接着一阵,在哭声里,人们诉说着娘的勤劳、宽容、和善。声声缅怀摧我的肺腑。娘啊,您放心,您的风范将继续照我前行。
  太阳偏西了,灵车来了。我和弟弟请娘亲上了灵车,又引着灵车驶进了火化厂。
  灵车停了,灵堂的大门开了,我俯下身,向亲娘告别。娘静静地躺着,走完了人生,坦然,安详,如睡,又像等待着什么……
  我又一次为母亲擦拭了面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哭喊着:“娘、娘……”
  火化炉打开了……
  火化炉关上了……
  弟兄们扶着我走出了大厅。我仰望着长空,盼望着娘的灵魂出现。然而长空寂然,杳无声息。
  火化炉打开了,我的娘不见了,瞬间变成了一摊骸骨,我双手捧起颅骨,泪水滴在了娘的颅骨上。
  我泪眼模糊地捡着一块块骸骨,哪怕一块碎屑也不漏掉。
  骨灰盒封好了。
  我把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娘担惊受怕,千辛万苦将我抱大,我要抱娘一回,我要抱娘回家。
  车缓缓行进,我抱着娘坐在最前侧,蜿蜒的路慢慢向我伸展,那条弯弯曲曲的河躺在身侧。就是在这条路上,就是在这条河上,母亲送我上学,迎我回家,送我踏上人生的征途,又等候我从远道归来。
  到村头了,这是母亲送我等我的一站,从满头黑发到两鬓如雪,春风里,秋雨里,还有烈日下的酷暑、北风呼啸的严冬里,母亲就是站在这里望着我远去,盼着我归来。如今,这村头没有了娘的身影。
  “娘,过去你在这里站着等我盼我,今天天冷,咱不在这里站了,回家吧。”我轻轻地对着骨灰盒说了一句,抱着沉重的骨灰盒从车上下来,走进了村里,走进了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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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申年正月十六日
  ——送娘归去
  立在大门一侧的招魂幡低垂着,喇叭呜呜咽咽,唢呐泣泣诉诉。哀乐在低空徘徊。
  匆匆打就的棺木躺在老屋的当门,冲着屋门搭起的灵棚中摆上了母亲的遗像和灵位,哀幛挂满了灵棚的两侧,哀幛下跪列了我的弟兄、子侄、孙曾。白幡在灵棚上飘摇,一个个花圈从院内排到了街上。
  随着阵阵的哀乐,乡亲们吊唁来了,母亲的诚和义感动了乡邻,她的姊妹妯娌哭倒在灵前。远远近近的亲戚来了,他们在灵前祭奠,在棺木前哭诉。我的姑母是本不应该来的,但姑嫂情深,在老母病重时守在床前,如今又从村外哭进了院子,扶柩泣拜。
  镇上来吊唁的同志,一排排,列在灵前鞠躬,我昔日的故旧、今天的同事也从外地赶来为母亲送别。
  嚎啕、啜泣一阵接着一阵,哀声从灵棚中溢出,飘散在山谷、弥漫了天地,空气凝滞,太阳无光,我已不知了晨昏。
  棺盖打开了。扶我到了棺前,我为娘在棺内摆放遗骨,老屋昏暗,棺内阴沉,我泪眼模糊。从头骨起,一块块遗骨排放在了棺底,潜意识里母亲又映了出来,依然是安详的躺着,如睡。父亲拿过了一个大红的靠垫,说:“这是前些年你为娘坐藤椅做的靠垫,你娘嘱咐一定放在棺内,到那边再用。”我泣不成声,接过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棺内。
  棺盖合上了。我在棺盖上撒上了五谷,娘一生为吃饭操劳,这五谷是不能少的,或许到那边去,可以做种子用的。
  我跪伏在棺前饮泣,一阵“当当当”的钉棺声撕裂了我的心肺,紧接着“啪”的一声,是舅父用菜刀砸破了一个黑碗。灵柩抬起来了,娘就要走了,我早已忘记“不哭”的承诺,大放了悲声。
  我哭,这一别将成永远;我哭,少不经事,惹娘生气;我哭,长未奉孝,娘不得百年;我哭,离家再听不娘的叮嘱;我哭,回家来再见不到我的娘了……
  然而,这哭声挽不住亲娘,我被拉了起来,灵柩抬出来了,我只得送娘出门。
  我拄了哀杖,引导着那紫红的灵柩走出了小院,走出了村庄,走向了村北的墓地。喇叭嘶咧,唢呐戚戚,一路哀乐,一路悲声,弥漫了旷野,充塞了天地……
  残阳里,墓地一片萧然,娘的墓地敞开着,灵柩就停在了墓穴的北端。母亲生前爱吃豆腐,我下到墓内,生火为娘煎了一盘豆腐,供在灵柩前。我多么希望娘从灵柩里走出来看看我,吃上一顿豆腐,哪怕是一片也好,然而等来的只有悲号的朔风,再就是飘零的枯叶,漫天的黄土。
  太阳落下了西山,天黑了,要下葬了。我眼看着母亲的灵柩缓缓地降到墓底,棺上的五谷撒去了多半。我问:“剩下这一点,够用吗?”无人理我。
  三块石板封住了墓口,紧接着一锨黄土扬在了墓盖上。一锨又一锨,一丘黄土垅了起来,娘安息在这丘黄土下了。任我悲号,任儿女孙曾哭叫,娘眠在这里,再不应声了。
  这丘黄土孤立在这天地旷野里,娘孤单吗?害怕吗?风霜雨雪用什么遮挡?黄鼬狐狸又有谁来驱赶?
  我跪在墓前,轻轻地,却是郑重地告诉母亲:“娘莫怕,也不要孤单,儿子会常来看你您,用心陪你,最终会来到您膝下的。”此文转自《白驹谷艺文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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